“桑哥。”
听到轻唤,正准备去散步的桑飞回过头来,是隋媛。
“我们一起去走走好吗?”隋媛对着桑飞,似乎是在鼓足勇气。
望这她那美丽且期求的目光,哪有拒绝的道理?桑飞欣然同意。
隋媛穿着件白色的休闲裤,白色的半袖衫,裸露着光滑的胳膊,白净得像是景德镇的顶级骨瓷。她的面颊被阳光笼罩,发丝被微风轻轻撩起,闪烁着圣洁的光辉。桑飞暗暗赞叹着,但是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女子,平时看上去却沉闷多于活泼,眼神里的忧郁就像根深蒂固的毛病,始终剥离不去。
他们先沿着环镇的沥青公路向西走一段,这条路实际上是古如特方坦镇和非洲原野的分界线,路的南侧就是一幢挨一幢的花样翻新五彩缤纷的别墅。这一带是富人区,每个院子都用高矮不一的砖墙围了起来,墙上还有铁丝网,住宅楼通常都是两层的,院内都有汽车库、绿草坪,有的还有游泳池。几乎每家的大门上都挂着一个醒目的牌子,上面画着一个彩色的正在吠叫的狗头,意思是院内有狗,小心!每当生人经过,便会有几条奇形怪状的狗隔着铁栅栏门对外凶猛地吠叫。
这时的隋媛,总是吓得躲在桑飞的外侧,生怕那些狗真的扑出来。而桑飞却满不在乎,依然神态自若地走着路,有时还故意吹几声口哨逗弄那些狗,狗们更是气得狂蹦乱跳,爪子把那铁栅栏挠得吱吱作响。
路的北侧,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了。他们在公路上走了约一里路,便拐上了一条通往荒原深处的沙石小径。这条小路不知道是通向哪里的?也许是放牧人踩出来的,也许是通向一个农场的捷径。
夕阳西斜,气温已经慢慢地降了下来,黄昏的非洲原野,笼罩在醉人的宁静中。这一次与隋媛在这样的环境中散步,似乎很难找到话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两人都默不作声,只有脚底与沙石摩擦的声音有节奏地跟着他们。走着走着,桑飞突然看到一只比猫还小的细长的黄褐色动物,正在小路上迎头跑来,嘴里还叼着一个老鼠那么大的黑色的小动物。
桑飞拉住了隋媛。她诧异地看着桑飞。桑飞向前方努了努嘴,轻声说:“你看,黄鼠狼。”
小东西突然在距离他们十多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显然已经发现了人。它放下嘴里的猎获物,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竖起上身,向这边窥望起来。
“呀!好可爱呀!”隋媛轻声叫了起来。
小家伙又伏身叼起那个猎物,试探性地向前走了几步,见他们没有挪动的意思,便再次停了下来。
“它叼的是什么呀?不像老鼠,也不像小鸟。”隋媛问。
“好像,好像是小蜥蜴。”
“对,对,是小蜥蜴。你看,它一点儿也不动,好像已经被咬死了。”隋媛的声音可能大了点,黄鼠狼被惊到了,叼起死蜥蜴迅速窜进了路旁的草丛内。
刚才的一个小插曲,使两人之间些许的尴尬局面被打破了。
“你一个人这样散步多枯燥啊!”隋媛问。
“有了你这样的美女陪着就不枯燥了。”桑飞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了句让隋媛很高兴又有些难为情的话。
隋媛迅速扫了桑飞一眼,脸上立刻飞起了红潮,在晚霞的映衬下,美得艳丽动人。
“有的时候一个人散步也不寂寞。就在前天,我刚拐上这条路不久,后面的马路上就有几个姑娘连续用汉语向我喊‘你好!’,我便回了几句‘你好!’,可是后来你猜怎么着?”
“她们过来陪你散步。”隋媛不假思索地猜道。
“不是。”
“那我猜不出来。”隋媛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费心思。
“有一个姑娘竟然用英语喊道‘中国人!我爱你!’。”
“是吗?真的?!”隋媛非常吃惊地看着桑飞,有些不相信。
“当然是真的了!不谦虚地说,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不讲假话,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
“噢!真有意思!”
两人又无声地走了一会儿,隋媛装做很随意地问桑飞:“嫂子是做什么的?”
这句问话触到了桑飞的痛处,便淡淡地说道:“她现在已经是个日本人了,她要在那里永久生活了。”
隋媛很快地抬眼看了一眼桑飞,慌忙低下头来,轻柔地怯怯地说了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的,你没什么错。”过了一会儿,桑飞又说了句:“她没有错,我也没有错,这件事谁都没有错。”桑飞不再言语,沉默重新开始笼罩着两人。
“对不起!桑飞,我始终爱着你,永远会想着你!可是如果你不过来,柏拉图式的爱情也是很苍白的,我们只好面对现实。”想起曾经的妻子这几句话,桑飞心情很沉重。当时桑飞对她说:“我们都没有错,只是各有追求。我理解你,也希望你能理解我。”
就这样,她仍然留在日本,桑飞仍然在飞行。桑飞无法去怨她,无法去恨她,只有沉默。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桑飞心如槁木。
桑飞缓过神来,瞅着隋媛那双充满温柔和纯真的眼睛,知道没有必要向她遮掩什么,便开始慢慢述说。
“我老婆不仅聪明,而且非常有气质,这是我当初爱上她的最重要原因。我们与所有的恋人一样,起初也都是爱得死去活来的。但是,在处理具体问题时,她比我显得更务实些。七年前,她去日本读博,然后在那里得到了非常理想的工作。因此,她不想回来了,于是在期满后加入了日本国籍。她让我也去日本,说她会替我办好移民日本的全部准备,等我办好国内一切手续去与她团聚。但是,那时我就是飞行教员,她是在明知道我不可能丢弃飞行职业的情况下,提出了这个问题。也就是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我去不了日本,她也不会因为留恋我而回来了。她的那种有所保留的爱,让我寒心。”
沉默了一会儿,隋媛扬起了眉毛,用一种充满了同情和忧愁的目光望着桑飞,轻声说道:“谢谢你!”
实际上,男人和女人一样,把内心的郁闷倾诉给朋友后,心中会感到轻松了许多。桑飞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尽管隋媛并没有说一句同情或安慰的话。
暮色正在悄悄合拢。桑飞说了声:“我们该回去了。”
隋媛没有言语,低着头,默默地随桑飞调头往回走去。桑飞见她好像有些不对劲,便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她依然没有吱声。桑飞停下脚步,看见她的面颊上浮现着淡淡的哀愁,眼眶里漾起的泪水像两颗星星一样闪烁着。
她抹了一下眼睛,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没什么,我们走吧。”
两人又是沉默无语,心情都有些沉重。“桑哥,后来,你是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情的?”
“我是个很自信的人,总是认为自己是个很优秀的男人,我把自己的感情全部投了进去,但是她怎么可能这样对我?这件事的发生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对我的打击确实很大。我很痛苦,很迷茫,常常回忆过去美好的时光,但是,过去毕竟过去了,总是回忆并不能把它找回来。我就开始逃避回忆,可是逃避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它还会常常自己冒出来。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我慢慢地开始找回自己。我想,一个人的喜怒哀愁甚至生与死都是很微不足道的事情,并不能对周围的环境产生多大的影响,太阳依然升起落下,地球仍然在旋转,生活照常在进行。而我整天愁眉不展的有什么用?自己也应该就像这万物,只要还在呼吸,就要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式坚强地生活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
桑飞看出来了,这个纯净温柔的姑娘内心里,隐藏着一个让她非常不快乐的经历,应该也是一个难以启齿的经历。
就在这时,一件让桑飞一辈子想起来就内疚的事情发生了,这个事情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暮色下,小路前方,桑飞隐隐约约看见一只非洲地壳小羚羊就站在路左边约五米的地方吃草。这只小羚羊桑飞很熟悉,每次从这里散步经过,几乎都能看到它。非洲地壳小羚羊是羚羊家族中体形最小的一种,和中国北方的獐子差不多大。因为它娇小、孱弱,所以比其他动物更加敏感,更加谨慎。地壳小羚羊有良好的听觉和嗅觉,这是它在长期的独居生活中磨炼出来的。
在这条小路左侧不远便是古如特方坦镇,小路右侧是茫茫荒原。政府为了防止野生动物闯入居民点和道路发生危险,在这条路的右侧约二十米处沿着路的走向用铁丝围起了网状栅栏,但围栏上的铁丝网空隙比较大,只能拦阻相对较大的动物,比如各种羚羊、角马、斑马之类的,对比羊还小的地壳小羚羊就不大起作用,较小的动物完全可以钻过来。
这只地壳小羚羊很有意思,它的活动范围不大,就在围栏内离路不远处不太大的范围内,每次几乎都是在这里看到它。你若走近围栏去看它,它会向荒草深处走开,和你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人类还是保持着一定的戒备。关于它为什么不太惧怕人类,常在路边活动,桑飞也仔细捉摸过。可能是因为它知道人类不会伤害它,离人类越近,离食肉动物就越远,就越安全。但是,今天它可能以为天晚了,不会有人来了,就大胆地钻过了围栏,跑到路的左边来吃草了。
桑飞和隋媛的出现,一时让它不知所措,竟然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着他俩。为了试探它对人的戒备程度,桑飞让隋媛留在原地,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十米,八米,五米,它都没有动,只是呆呆地望着桑飞。桑飞继续试探性地一点点向它挪过去,他特别想知道能不能摸摸它。可是,就在桑飞伸手可及的时候,它好像如梦方醒,突然启动,箭一样向路的另一侧飞奔而去。几乎在它越过小路的同时,桑飞突然意识到坏了!如果按照它此时的惊恐状态飞奔,它很有可能会忘记了围栏会拦住它,一旦用这样的速度撞上围栏的铁丝,非死即伤,后果不堪设想。可是,他们现在能做什么呢?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怕的事情发生。
从紧接着听到的噼里啪啦小羚羊挣扎的声音中,桑飞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最后,在数次撞击铁丝后,小羚羊终于摔进了围栏内,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荒草丛中。在那肉体与铁丝网撞击和挣扎的声音中,桑飞的心在痛,在懊悔,在内心中责备、谴责、鞭打着自己。
隋媛的手在抖,暮色中的脸庞上有几颗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后来,桑飞再从这里走过,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它出现。可爱的小家伙,你到底怎样了?桑飞在心底无数次地问,但,可能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