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陈平原说,晚年时期的季老虽然处在风口浪尖,褒贬不一,但他始终清醒地保持一个知识者的本色,不会被舆论所迷糊了。保持自我的本色,正是来源于对自我的清醒认知和深刻反思,所以,一个人若想保持单纯的自我,就要学会自省,即使不能像季老那样时时反省,也要经常反省,不断荡涤自己的心灵,从而活得更快乐,更有价值。
莫因恐惧裹足不前
恐惧之心人人皆有,因恐惧而产生的心理活动和行动也是异常复杂的。季老认为,不应当恐惧而恐惧的是孱头,应当恐惧而恐惧者是正常的,而应当恐惧却不恐惧者则是英雄。在可怕的事情面前,正常的人表现出来的也许是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而英雄则会从容镇定,处变不惊。
季老曾经以《晋书》中的两个典故为例,来说明何谓“孱头”,可谓“勇者”。
晋太元八年,前秦苻坚统一北方后,强征北方人民,组成八十七万大军南下,想一举灭掉东晋。宰相谢安闻讯脸色不改,命谢玄等统率北府兵八万将士迎战。战斗开始,晋军先头部队在洛涧歼灭秦军,与前秦军在淝水隔岸对峙。晋军屯集八公山,借山上树木林立之利,远远望去好像山头上站满了士兵。
此时苻坚登上寿阳城楼,见晋军阵营严整,又远望八公山上的草木,以为都是晋军,心中畏惧,这正中晋军下怀。而后晋军利用战术,要求秦军先稍退,让晋军渡过淝水进行决战。苻坚不虞有诈,一口应允。当秦军后退时,从前的晋军降将朱序乘机高呼:“秦军败了。”于是秦军阵营大乱,一退而不可复止,而东晋军队亦乘胜追击,大败秦军。
苻坚在逃跑途中,听到风声鹤唳,以为是晋军追来,吓得急忙北返。战斗结果可想而知,晋军以少胜多,取得了胜利。
谢玄将书写晋军胜利的信寄至谢安,谢安看了以后便将信放到了床边,继续与客人下期,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客人很不解,问他为什么不高兴,谢安不紧不慢地答道:“小儿辈已经击败了敌军,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了。”
同样一则典故中,苻坚本占足了先机,成败似乎已经成了定局。然而在大兵压境之时,谢安却处变不惊,不惊不惧,真正做到了应恐惧而不恐惧,所以季老称之为英雄。然而,苻坚却因这意外而大惊失色,以至留下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千古笑谈。
从季老列举的例子中不难看出,虽然他对当惧而惧的人表示理解,但内心深处还是对无所畏惧的猛士充满钦佩之情。所以,基于这种原因,他才会在文章的最后说道:“我们都要锻炼自己,对什么事情都不要惊慌失措,而要处变不惊。”
不过很多人自问做不了英雄,那便可以做一个恬淡之人。《邓析子·无厚》曰:“死生自命,贫富贱者,不知时也,故临难不惧。”有句俗语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世人总是看不穿生死和名利,如果连人们最在意的这两件事也看淡了,人也便可以变得无所畏惧。
世间存活的芸芸众生,一生之中可能都不会遇到考验自己勇气的关键时机,所以可能没有机会做大智大勇的英雄,更没有那种看淡生死、贫富的无为心境。但是,勇敢不仅仅是一种行为的展现,更是一种人生态度。曾经有一个人很想成为一名水手,但是当他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时候,惊天的波浪让他望而却步。这时候,他遇到了一名老水手,便和他交谈了起来。
水手说:“大海是如此的没理,即使海上有波浪的时候它依然如此令人神往!我想,这样的日子,我的祖父一定会很想和我一起出海。”
年轻人问道:“你的祖父现在何处呢?”
老水手说:“他死在海上。”
“那你的父亲呢?:
“他也死在海里。”
“你没有兄弟可以陪您出海吗?”
“他在一次出海中,遇到了危险,被一条鳄鱼吞食了。”
年轻不禁感叹道:“天啊,那你为何还要当一名水手呢?”
水手问道:“你愿意告诉我你父亲死在哪儿吗?”
“死在床上。”
“你的祖父呢?”
“也死在床上。”
“这样说来,如果我是你,”水手说,“我就永远也不到床上去。”
恐惧是人生命情感中难解的症结之一,它就像是一座休眠火山,令人从内心深处感觉到不安,然而,在季老看来,生命中很多事情都是必然的,没有必要因为这一丝恐惧便裹足不前,我们只要锻炼自己心智,接受生命的必然,对任何事情都不要惊慌失措,认真对待,谨慎处理,便能化险为夷,削弱恐惧。一个人不能无所畏惧,但却可淡看恐惧,即便风浪滔天雨打身,也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口是祸端,谨言慎行
说话也是一门事业,除了哑巴之外,所有人一生都将终身从事。有的人喜欢言谈,有的人则吝于出声,这取决于一个人的秉性,不能强求;听者也各有权利,或选择仔细聆听,或选择充耳不闻,或者干脆在某人开口之前就逃之夭夭。
季老虽然提倡说真话,但他也曾坦言自己只能做到“假话全不讲,真话不全讲”,因而,说话还是应该有分寸的,只有真正掌握了说话的“度”,才能驾驭说话的艺术。
有一种人喜欢长篇大论、侃侃而谈,一旦开口就如悬河泄水,滔滔不绝;又如水库开了闸门一样,再也关不住,嘴里的话就像是喷涌的水不断外涌。对于这种说话的方式,季老是很不欣赏的。
他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这样一位老教授:某大学有一位老教授,道德文章,有口皆碑。虽年逾耄耋,而思维敏锐,说话极有条理。不足之处却也在说话之时,那就是一旦他开口,必然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地说上很久。每当学校召开大会,某老一开口,必有人退席回家吃饭,饭后再回到会场,此时正值某老谈兴正浓。许多会议的时间有限,被某老这么一说,开会领导经常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场面可想而知。
季老说,话多而不精便容易惹人烦,就如故事中提到的这位老人,据说有一场博士生答辩会,规定时间是两个半小时,而老教授一开口便旁征博引地讲了两个小时,如此一来,即使其言谈中有再多可取之处,打乱了整个会议的安排也必然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两千多年前,纵横家鬼谷子就认识到“言多必有数短之处”这个道理。“马有失蹄,人有失言”,任何事情都不是滴水不漏的,话多必有空隙和不尽理想之处,不知道何时便触碰到他人的逆鳞,斩断自己的余地,为自己留下隐患。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聪明者话说三分,点到即止,既留有余地,又显现观点,常能让他人觉得理所当然、乐于接受;蠢人则大相径庭,画蛇添足的语言在他们的言谈中恐怕难以避免。中国人说话做事讲究点到为止,这样既达到了说话的目的,也让对方有思考和回旋的余地。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季老就是这样的人,他的谨言慎行完全是儒家思想的体现。在学术方面,他从来都不会夸夸其谈以彰显自己知识的广博和思想的深邃;在为人处世上,他也是本着平易近人的原则与人真诚沟通,更愿意做他人的聆听者。
古人讲治文应“含而不露”,“用意十分,下语三分,可见风雅;下语六分,可追李杜;下语十分,晚唐之作也”。这不但是治学作文的诀窍,也是做人说话的诀窍。话多不等于一个人有见识、胸怀满墨,正相反,常常稀言的人往往是真材实料。季老主张人应该适当保持沉默,而不要把所有的话都挂在嘴边,这也正是“三缄其口”这个成语所倡导的处世方法。
古代曾经有个小国到中国来,进贡了三个一模一样的金人,金壁辉煌,皇帝非常高兴。可是这小国不厚道,同时出一道题目:这三个金人哪个最有价值?皇帝想了许多的办法,请来珠宝匠检查,称重量,看做工,都一模一样。皇帝非常发愁,泱泱大国,若连这个问题都解答不了,岂不是令人耻笑?最后,一位已经退位的老大臣想出了办法。
皇帝将使者请到大殿,老臣胸有成竹地拿着三根稻草,插入第一个金人的耳朵里,这稻草从另一边耳朵出来了;第二个金人的稻草从嘴巴里直接掉出来;而第三个金人,稻草入口后掉进了肚子,什么响动也没有。老臣说:第三个金人最有价值!使者默默无语,答案正确。
这就是金人三缄其口的故事,与季老所提倡的“恰当的沉默”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有价值的人,不一定是最能说的人。说理三分、意境无穷,实在是大智慧、大修养、大气度、大学问,而再大也就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不过普通人想“三缄其口”,追求这种无言胜有言的境界也是虚妄,平时只要谨言慎行,为嘴巴这个祸端做一个门闩,该开的时候便将其打开,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就把它锁上,以防泄露自家的珍宝和弊端,这样便能达到说话的极佳境界了。
谦虚与伟大最近邻
意大利的达·芬奇在《笔记》中感叹道:“微少的知识使人骄傲,丰富的知识则使人谦逊,所以空心的谷穗高傲地举头向天,而充实的谷穗低头向着大地,向着它们的母亲。”纵观古今中外的历史,越是伟大的人反而越谦虚低调。
“满招损,谦受益”源自《尚书·大禹谟》,是古代先贤留给后人的警世箴言,更是人生的至理。在季老眼中,这句经过三千年历史校验的名言,是可靠的真理。
中国当代的一位禅宗大师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愈是成熟的麦穗,头垂得愈低。成熟的果实,开花可以向上,结果却都是向下。”有了成就,谦虚更该如影随形,因为只有在保持着内心的谦虚与清醒,才不至于在前行中迷失自我,失去方向。
季老一生为人谦逊,即使已经抵达学术的高峰之后,也依旧保持着平和淡然的姿态。在北京大学东语系校友范梦的记忆中,1957年春天的那个下午,季老对他的一番教导令他受益终生。
1956年,范梦考入北大东语系。因为和季老同为山东老乡,所以非常想单独见季老一面,但由于季老不在北大校园内住,且只给高年级学生上课,加之社会活动比较多,所以一直无缘得见。直到大一下学期,某天范梦经过一间教室时,看到季老正在给高年级学生授课,便一直在门外等到下课铃声响起。当季老走出教室门之后,范梦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给季老鞠了一躬,季老赶紧将他扶正。一番愉快地交谈之后,季老在离开前留给范梦一句话:“好好学习,为咱山东人争气,但要记住,到什么时候也不能骄傲啊!”
就是这句话,牢牢地印在了范梦的心中。即使在1957年经过全国院系调整,他离开北大转考入中央美术学院,这句话也激励着他摆正心态,不断上进。
后来,范梦成为了一名大学美术教师,打算写一本《东方美术史》教科书在全国美术院校推广。在与季老的短暂交流中,季老如数家珍般的说出了拉斐尔、丢勒、黑格尔等多位西方美术家和他们的美学成就,这令范梦对季老学识之渊博大为赞叹。1989年,季老为范梦的这本书写了序文,其见解之高、眼界之深、文笔之美,令范梦对季老更加敬仰。
然而,当10年之后范梦再次请季老为自己编写的《世界美术通史》作序时,却得到了这样的答复:“我那点关于美术的知识,在前一篇序中已经用罄,再写序实在没有这个勇气和本领了,谨题写大著书名,今寄上,请看看是否可用。”
虽然被拒绝,但是打开季老书信的那一刻,范梦彻底被他折服了。从学识到品行,季老都成为他心中不可逾越的高度。
“美术知识已经用罄”,何等谦虚之人才能淡定从容地说出这句话。现实生活中,更多人往往是眼高于顶,甚至连走路时都一直抬头望天,以至于用自己的脚踏坏了一直想得之于天上的东西。骄傲自满是我们前进中的绊脚石,它就像有色眼镜一样,使我们看不到别人的闪光点,自以为是、止步不前。骄傲自大的人会在自己与外界之间树起一道无形的“城墙”,让人与外界产生隔膜,这使人变得狭隘、自私、目中无人,如井底之蛙,看不到更广阔的世界。
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句代代传承的话从来都不会随着时光的推移而过时。一个容器若是装满了水,稍一晃动,水便会溢出来;一个人心里若装满了骄傲,便很难听取别人的忠告,吸取别人的经验,接受新的知识。长此以往,必定固步自封,或止步不前,或猝然受挫。其实,人们不应为自己已有的知识和成绩感到骄傲,容器的容量是有限的,但心胸却可以扩展到无限。人们若能谦虚处世,脚踏实地一步步朝前走,即使将自己摆在最低处,却仍将与伟大更加接近。
学到一点东西就不可一世、盲目骄傲是可笑而且可怜的,季老那一颗谦虚的心,就如一个无限的容器,即使装满了语言的石子,也还能放入文学的细沙,纵使他人看上去已经满满当当,却依旧可以源源不断的注入文化的细流。一位谦虚的人,总是能够不断学到更多的东西,人生也才能在这不断地日积月累中向上提升。所以,一个谦虚的人,往往也是一位智慧的人;越是将自己置于底端的人,往往越靠近伟大的巅峰。
心如明镜,不染尘埃
“对时势的推移来说,每一个的心都是一面镜子。我的心当然也不会例外。我自认为是一个颇为敏感的人,我这一面心镜,虽不敢说是纤毫必显,然确实并不迟钝。”对于经历了九十余年风风雨雨的季老而言,达到心如明镜、意如止水的境界,似乎已经成为生命中的一种习惯,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人心如镜,便能照出世间的无限风光,亦能清晰地察觉世态炎凉,只不过有些时候人的眼睛被外物所蒙蔽,以至于使心也受到牵累而无法参透世间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