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极爱荷花,他曾在自己家中的池塘中种下了几颗莲子。几年之后,荷花已经铺满了整个池塘,每到夏季的夜晚,蝉噪蛙鸣,荷香月影总是让季老感到发自内心的舒畅,季老称呼这些荷花为“季荷”,谈笑间宛若在谈起自己的密友。
季老爱荷是有原因的,自古以来,在文人墨客的眼中,荷花都是高洁情操的象征。它生于淤泥,长于浊水,盛开的花却无比纯洁。到了季节,池中的荷也会长出一些莲藕来,池塘中的水一般都是来自雨水,并不是很干净,但不论池塘的水多么的混浊,这些莲藕只要用清水轻轻一冲就可以食用,用小刀剥去薄薄的外皮,里面的藕晶莹剔透,分外动人。莲花莲藕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季老观荷,也默默地学习着荷的这种品质,于浑浊中洁身自好,于光环下保持淡然,这不正是当下人们普遍缺少的一颗平常心吗?
曾有一位禅师问他的弟子,由“沉香”二字想到什么?弟子们思索良久,有的说想到了衣服、因为沉香是一种香料;有的说“沉香”好比优雅的男子与女子,答案各式各样,禅师不尽满意。这时,一个弟子若有所悟,对师父说道:“师父,是否是‘水’?”禅师摸了摸胡须,点头微笑。
“沉香”遇水而沉,故而得名。禅师意在告诫弟子,若想得道,心中的杂念应如沉香一般沉入水底,心才如水般清净,做到“平常”二字。
井中有月一轮,忽而飞虫掠过,水动月散;偶尔一颗石子落入,月早已不成形。不过,即使水中月影一时之间被破坏了,也会很快地恢复原貌,这种“水中月”便又是平常心的一重境界。季老用一面“确实不迟钝”的心镜照出了20世纪长达90年的历史,这其中,他的每一个脚印,或深或浅,都刻在来路上。童年的贫苦,幼时离家的愁绪,寄人篱下的尴尬,少年求学的艰辛,旅居他乡对故土的思念,亲人逝去的痛楚……一路走来时或许时时感受着难以名状的痛苦,但再回望时心情却已经转为云淡风轻,这便是季老所达到的人生境界。
保持如镜般澄明的心灵,便能体会到生活中的自然之趣。每到荷花盛开的时节,季老总要到池塘边散散步,静静心,季荷摇曳,荷香扑鼻,好一派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
然而,不知道季老是否曾经注意到,在池塘中不仅生有莲藕,还会生长着一些田螺。这些田螺有一层坚硬的外壳,显然比莲藕更容易抵挡混浊池水的侵犯。若将这些田螺捞出,放在清水中,一时之间可能难以洗净,但如果在清水中放进一些盐,不久之后,田螺就会把它们壳中的泥沙等脏物吐出来,清水便会浑浊。
一颗明镜般未被尘埃沾染的心,也如这田螺一般,需要经过盐巴洗涤,需要经过时间的锤炼。所以,近一个世纪时光的磨洗,让季老的心宽阔而毫无戾气,自然能够做一个自在逍遥的人。
污秽之物落入水中,清水自能察觉,并能默默地将之消融;灰尘蒙上明镜,明镜也可察知,并会用自己的透澈映照出尘埃的身影。季老用一生的时间给自己造了一颗如水如镜的心,既看到了外界的尘埃,也看清了自己心上所沾染的污尘。从始至终,他信奉着“真”的生存原则,用一颗平常心消融着世间的无常。纵使世间一切转眼沧海桑田,但怀有一颗清闲之心,怀着一股淡然之趣,生活中的毁誉、炎凉对于季老来说便仿若水中的月影,即便被扰乱了平静也能瞬时恢复原状,又如镜面上的纤尘,心本锃亮,又何必担心尘埃染之?
央视著名主持人张越曾经这样评价季老:“季羡林的思想像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读之使人明智,而他的品格却像一目见底的清水,大德大智隐于无形。”古人观水做人,水之柔韧,水之清澈,都令人心生神往。在安然适意中保持淡然,世事莫测而唯我平静,人生便可臻至上的境界。
行之格:宽容儒雅,人生且鉴且从容
谦逊有度,过犹不及
“在伦理道德的范畴中,谦虚一向被认为是美德,应该扬。而虚伪则一向被认为是恶习,应该抑。然而,究其实际,二者间有时并非泾渭分明,其区别间不容发。谦虚稍一过头,就会成为虚伪。”当中国人习惯了褒扬谦虚,贬抑自满时,季老却从另外一个角度阐释了谦虚的真正内涵,可谓一语中的。
季老在《谦虚与虚伪》一文中探究了中国人尊崇谦虚的传统,从古至今,历代圣贤莫不主张谦虚,而将骄傲自满视为毒蛇猛兽,避之不及。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季老却给谦虚画了一条线,越界之人的谦虚面容下往往隐藏着虚伪的嫌疑,令人难以信服。
所以,季老提倡一个人应该追求“真诚的谦虚”,而避免“虚伪的谦虚”。可是这两者之间又往往存在诸多屏障,时间、空间、文化背景往往都会使人对“谦虚”的理解产生分歧,这个正确的分寸也便难以掌握。
在季老看来,谦虚与虚伪之间的差异往往会因为东西方文化背景的不同而难以分辨。在东方人的眼中,适当的自谦是一个人良好品行和修养的表现,而在西方人的概念里,谦虚却不一定是美德,因为他们的文化传统决定了他们常常会把他人自谦的话当真。季老举例说,比如日本人送人礼物时往往写上“粗品”二字,东方人自能理解其中的含义,而西方人却往往会奇怪为何不把“精品”送给别人。所以,要做到真诚的谦虚,便要学会在不同场合下,与不同的人交流的技巧。
纵使沟通的技巧千变万化,季老却坚定地相信万变之中,真诚永远是第一标准。唯有发自内心地做到虚怀若谷,才能真正获得谦虚的美德。
一个人的谦虚的表达是否发自内心,往往是很容易判断出来的,虚伪的谦虚,往往可能带来不好的后果。有时候,故意表现出来的谦虚比真正的骄傲更让人难以接受。更重要的是,不是出于真心的“谦虚”,很容易让人陷入囹囵的境地。
有一次,意大利剧作家普契尼到“斯卡拉”剧院看他的新歌剧《托斯卡》上演。他注意到观众对戏的赞誉很高,十分得意。“您为什么不鼓掌?您不喜欢这个戏吗?”邻座一位陌生妇女问道。
“哦,不太喜欢。”普契尼答道,“戏里有些地方写得不够清楚。”他对所碰到的际遇感到很有趣。
“那有什么关系,作者有权创新。”妇人反驳道。
“可能……不过最坏的是模仿。您没有听出有些曲调是受威尔第的影响吗?”
“这只不过是继承意大利的传统。”妇人不服地说。
“我不这样认为。此外,合唱太拖拉了,应该更轻巧、生动些。”
“您真这样认为吗?”
“当然。”
第二天,普契尼打开报纸,一个标题映入眼帘:《普契尼关于他的“托斯卡”的谈话》。使他大吃一惊的是,文章把他故作谦虚说的有关此剧的评论几乎只字不漏地刊登出来。他万万没想到,剧院中坐在他身旁的妇女竟是米兰最畅销的报纸的评论家。
由于普契尼所说的话并非出自本心,所以,他的谦虚便沾染了几分虚伪的色彩,他并未想到身边坐着的竟然是报纸的评论家,所以洋洋自得时所说的谦虚的话便带了几分刻意的色彩,当他的话被只字不漏地登载在报纸上时,他才品尝到过度谦虚带来的苦果。
在这个故事中,普契尼正是没有做到季老所言的“真诚”,所以无论是在东方人还是在西方人眼中,他的这一番遭遇都带了几分滑稽的色彩。
在很多人眼里,故作谦虚其实是一种骄傲。表面上看似谦卑的语言,实际上却是一种炫耀。正如一位哲学家所说的“勇敢其实是恐惧的影子而已”,故意表现出来的谦虚,恰恰只是骄傲和虚荣的“影子”。
所以,谦虚这种品质并非人人都能具有的,它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美德,不过一旦谦虚过度,就绝对不美了。所以,只有按照季老所说的,保持内心的真诚,掌握谦虚的限度,真正做到虚怀若谷,才能摆脱掉虚伪的影子,从而也实现一种心理平衡,既不让因过度谦卑而惹人反感,也显现出自己的能力,这才是谦虚的佳境。
与其愤怒,不如宽恕
经历过那场长达十年的浩劫的人往往心有余悸,心中留下的伤痕不像在皮肤上轻轻划了一个伤口,擦一点红药水就万事大吉。然而,当再回首牛棚中艰难的岁月时,季老的心中更多的是对那个时代的反思,是对伤害过他的人的宽恕,而非愤怒或抱怨。
季老先生生命中最痛苦的时期应该是遭批斗的时候,那时,他甚至到鬼门关走过一遭。季老在文章中记述,那时的自己全无个人言论和自由可言,批斗之时“拳打脚踢,耳光相间;谩骂凌辱,背曲弯腰;批斗完了,一声滚蛋踢下斗台,汗流满面。”这样的遭遇让季老感到奇耻大辱,他顿时万念俱灰,而摆在面前的路也似乎只有两条:忍受一切或者离开这一切。
第一条季老全无可能做到,于是他决定选择第二条:“自绝于人民”。他甚至将自杀的地点和方式想遍。那时的他异常平静,因为已决定一死,便管不得“身前身后事”,只需将准备好的安眠药服入肚肠,即可一了百了。但就在这时,一群红卫兵却闯入季老家中,将其带走,进行批斗。此时的季老不再有任何生的意志,让他低头便低头,让他弯腰便弯腰,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但奇迹是,这次的屈辱与殴打季老竟忍受了下来,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如此令人难以承受的痛苦他都忍了下来,当十年浩劫已过,天日重明时,季老是有理由痛恨他们的,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在《牛棚杂忆》中这样写道:“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一半多是十年浩劫中的对立面,批斗过我,蔑视过我,审讯过我,踢打过我,同我一样,一时糊涂油蒙了心,干出了一些不太合乎理性的勾当。世界上没有不犯错误的人,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一个真理。”
所以,季老的心中再无怨恨,只有宽恕。
什么是宽容?安德鲁·马修斯曾说过一句话:一只脚踩扁了紫罗兰,它把香味留在了那脚跟上,这就是宽容。宽容向来说起容易做起难,尤其在受过灾祸洗礼的人身上更是难得,而季老却恰恰就是其中之一。
通晓经史百家的林逋在《省心录》文中讲道:“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寡过;以恕己之心恕人,则全交。”讲的就是宽容之道。“宽容”两字包含着人生的大道至理,它不仅是一种雅量和胸怀,更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宽容的同时,也创造了生命的美丽。
本着一颗责己之心,季老在回望那段历史时,表现出了博大的胸怀,他并未揪着别人犯的错误不放,反而不断地进行着自我反思。他曾经说,如果他想报复,会有一千种一万种手段,信手捏来,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没有报复,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了不起的圣人君子。而是他在内心清醒的认识到,在那样的一个时代,所有人都被笼罩在一种怪异的气氛中,所有人都像喝了迷魂汤一样发生了异化,包括自己也一样,也不过是凡人一个,有爱恨情仇,会嫉妒,想报复。所以,打人者与受害者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地位不同而已。
打人与被打者同是受害者,这就是季老给我们的启示。佛家禅语:“以恨对恨,恨永远存在;以爱对恨,恨自然消失。”季老的这种摈弃报复,以爱对暴的慈悲心怀,原谅他人的同时,自己也得到了宽慰与解脱。
宽容也是一种幸福,我们宽恕别人,不但给了别人机会,也赢得了别人的信任和尊敬,我们也能够与他人和睦相处。宽容更是一种财富。宽容和忍让是人生的一种豁达,是一个人有涵养的重要表现。当时间飞逝,岁月变迁,不管经历什么,只要能像耄耋之年的季老一样宽容待人,生命自会丰盈而逍遥。
人事已尽随缘定
缘分与命运本是玄之又玄的东西,若是不信,却总觉得冥冥之中似有谁在决定命运,然而鬼神之说却也是违背唯物观的。季老认为,缘分与命运不可不信,又不可尽信。
缘分不可不信,世间有多少有情人终成了眷属,无论两个人相隔多远,中间又不知有多少阴差阳错的弯弯绕绕,“有的机遇简直是间不容发,稍纵即逝”,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们也终究没有错过,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若没有这个缘分的牵引,两个人必定难以走到一起。
季老曾在《缘分与命运》一文中讲过一件小事。
97年春末,季老受到北大中文系毕业生欧阳旭的邀请,到北京西山深处的大觉寺参加一个活动。欧阳旭毕业后下海经商,成为了一名企业家,但念着心中的文化情结,他在大觉寺里创办了一个明慧茶院,以弘扬中国的茶文化,茶院落成之时,他请季老和文化界其他一些名人前去剪彩。之后,很长时间内季老心中都有一个困惑,欧阳旭这个与深山禅院扯不上任何关系的人,为何会选择在大觉寺办一个茶院呢?
后来,季老终于找机会像欧阳旭提出了这个问题,欧阳旭莞尔一笑,向季老解释说之前他曾和朋友一起郊游,天黑时迷了路,一路寻找方向的过程中意外地撞进了寺中,寺院的清幽与雅致令他心旷神怡,便决心在此地开设一个茶院。说罢,欧阳旭感慨道:“缘分哪!”
确实,也是缘分的牵引,让欧阳旭能够在闹市之外发现这一僻静之处,了却了自己为文化尽心的夙愿,也为自己积一份福报。
所以,季老认为缘分是可信的,“信者胜可以做到不骄,败可以做到不馁,决不至胜则忘乎所以,败则怨天尤人”。然而,缘分又是不可全信的,中国有句古话说:“尽人事听天命”,“人事”是在“天命”之前的,因而也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