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人性本恶善为绳
藏香楼院子的最深处有一口井,井口不过一人环抱的大小,本是挖来给小姐们梳妆打水用的。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口井渐渐地荒了,无人打理也就渐渐被碎石杂物堵上,成为了一口枯井。
没了用途的废井很少有人光顾,于是愈加缺乏人气,显得阴森可怖。
这里栽种着大丛的细竹,因着常年照不到太阳的缘故,竹子细瘦可怜,无人看管着,更是长得肆意杂乱,张牙舞爪,好像随时会扑上来食人一般。
兮兮站在井口往下望,井旁就是一大丛细竹,遮住了井口,是月光照不到的死角,井里黑黢黢的,看不见深浅。
秀姐儿最后就是在这里被人发现的,这里这么黑,秀姐儿胆子那么小,怕是吓坏了吧?
背后传来踩碎枯叶的细碎声音,兮兮并不回头,只是沉默地盯着野兽大嘴一般黑洞洞的井口。
“玉溪妹妹,这么晚了,你把我喊到这里来做什么?”身后的人按耐不住,率先开了口。
“今天是红袖的头七,你这个害死她的凶手过来给她上柱香吧。”兮兮转过身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地盯着紫烟:“求求她不要来找你索命,她心肠一向软,怕是会原谅你的。”
“妹妹在说笑话吧?”紫烟拿手帕抚着心口,勉强笑道:“红袖妹妹已经去了,还请妹妹节哀。”
“谢谢紫烟姐姐关心,妹妹我没做亏心事,只需节哀就够了。倒是姐姐你得多多小心了……这里已经备好香蜡纸钱,姐姐若是觉得有愧于红袖,便过来给她磕上三个头,就当是道歉吧。”兮兮从放在井沿上的篮子里抽出一对蜡烛点上,火光瞬时照亮了布满青苔的井沿,青苔上还留着杂乱的擦痕。
兮兮轻轻拂过擦痕,淡淡道:“这些痕迹说不定还是红袖留下的呢,留痕迹的时候还是活生生一个人,转眼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人生真是无常啊。”
“……”紫烟双手相互搓着胳膊,站在原地未敢挪动脚步。
“姐姐你看不见么?”兮兮转回头望着紫烟身后道:“红袖就站在你身后望着你呢。她皮肤很好,总是晒不黑,一笑脸颊上就会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红袖,你怎么了?额头的血是怎么回事?你在哭么?怎么眼睛里流出来的是红色的血呢?红袖,你怎么不说话,只是咧着嘴笑呢?红袖,你一直看着紫烟姐姐做什么?是不是下面太孤独冷清,你想要她来陪你呀?”
“够了,妹妹不要说了。”紫烟脸色煞白,挤出一丝笑脸道:“我并不是故意要害死红袖妹妹的,我这就给她上香。”
紫烟快步走到兮兮身边,从篮子里抽出三支细香凑在点燃的蜡烛上,无奈手一直抖个不停,半天没能点燃。
“姐姐真的不是故意的么?”兮兮替她点燃细香:“姐姐怕是不知道吧?人死后会化作鬼魂,鬼魂可是能看透人心的。喏,红袖正在你身后看着你呢,她的表情好像很生气,眼里的血流得更多了……”
“我是故意的,行了么?”紫烟实在受不了兮兮语气幽幽的样子了,草草三拜,用力把三支香插进井前的泥土里:“娘已经重重罚过我了,你做什么死缠着不放呢?那天我受罚的时候你是在的,难道那样还不够抵罪么?”
紫烟的确受过罚了,那刑法没有什么雅致名字,却是实实在在的让人受着生不如死。
那天老鸨屏退院里的男丁之后,命人抬了长凳,又牵了只羊。
紫烟被仰面绑在长凳上,鞋袜全部被除去,巧月拿了毛刷蘸了盐水涂在她脚心。羊喜好舔盐,当下就开始舔舐紫烟的脚心。
羊舔左脚的时候,巧月就在紫烟右脚上涂盐水,羊舔右脚时,巧月就在紫烟左脚上涂盐水,来回涂抹,让紫烟一直不得消停。
那种瘙痒滋味就像是蚂蚁钻进了皮肤,一路向上爬,一边爬一边啃噬着皮肉,一直痒到心里去了,想要伸手去挠一挠,手脚却是被束缚住的,解脱不得,紫烟痒得在长凳上挣扎不休。
老鸨又命几个粗使婆子上去按住紫烟,老鸨道:“女儿啊,你最好不要挣扎,磨破了你这细嫩皮肉,娘可是会心疼的。”
她转头眼神淡淡地扫过周围围着的女孩儿们,说道:“你们都是娘的心头肉,打骂什么的,娘是舍不得的。但是别以为娘就拿你们没办法,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今天紫烟受的罚,你们都好好看着,以后想做什么让娘不高兴的事,都好好掂量掂量。”
紫烟已经痒得虚脱,发髻凌乱,她精心装点的配饰也撒了一地,衣服也被扯得乱兮兮的,脸上全是水渍,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弄得脸上的妆粉、胭脂一塌糊涂。
看到紫烟的狼狈样,所有女孩儿都像经了霜的寒蝉一般噤了声。
紫烟最在意的莫过于她的美貌,这是她在这青楼里唯一可以依凭的资本。如今她落魄狼狈的样子被楼里所有女孩儿都看到了,对她来说简直是最重的刑罚了。
在她心里,这场刑罚就已经可以抵消她犯的错了,老鸨都不追究了,哪里轮得到兮兮这样一个小丫头来多嘴。
兮兮看着紫烟毫不悔改的样子,心中怒火四起。她按捺住心头的激荡情绪问道:“红袖做了什么惹姐姐生气的事,竟让姐姐气到直接害了她的性命?姐姐不妨把自己的忌讳全告诉妹妹,如此妹妹也好小心些不惹姐姐生气。”
既然故意杀人的事实已经说出口了,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了。紫烟毕竟是个小女孩儿,杀了人的确需要找个人倾诉一番,否则她会被这个秘密逼到发疯的。
紫烟掐着手帕恨声道:“她错就错在事事争先出头!我才是应该成为头牌的那个,她凭什么爬到我头上?在家的时候,有个事事卖乖的妹妹,爹娘都偏疼她,爹爹欠了赌债,不拿她却拿我换钱!明明我才是最听话的那个!”
“……”烛光下,紫烟被偏执逼得血红的眼睛显得分外可怕。兮兮无法指责紫烟的疯狂,妹妹的事已经是她心中一个扭曲的噩梦,红袖何辜,不小心触碰到了她心中隐藏的狰狞伤口,便丢了性命。
“到了这藏香楼,我也不想着脱身了,只道安分守己,好好讨娘和巧月姐的欢心,要是能坐上头牌的位置,生活倒也不算辛苦。却偏偏遇到红袖和湘云两个死丫头,故意扮拙引得各位先生的注意,让先生们一直围着她们两个团团转,我练习再久,做得再好又如何,根本就不会被人看到……我步步退让,却是被这些人逼得退无可退,他们才是恶人!”
“恶人?红袖对你也算真心真意,每日陪着你练习书画歌舞到大半夜,半句怨言也没有。她还那么小,你怎么忍心对她下手?”
“呵呵,红袖这丫头的确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她没有心机,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这般没有防人之心,如何坐得稳头牌的位置呢?不如我帮她一把,成全了她,也成全了我啊。”紫烟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拿手帕掩住唇呵呵笑个不停:“我骗她说,我被先生责骂,不想在这楼里待着了,我说我发现了一个狗洞足够我逃出去,她居然都信了,我让她送送我,她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你说她不是傻是什么?傻子凭什么坐头牌的位置,我这是在帮娘筛选丫头呢。”
兮兮摇着头,一脸不敢相信:“你已经疯了,只有疯子才能说出这般丧心病狂的话。”
“什么叫疯,什么叫清醒?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这些都是我应得的,父母的宠爱,头牌的位置,都是我的,所有挡在我前面的人都该去死!”终于说出了内心最深的秘密,紫烟激动得胸口微喘。
“……”你悲惨的过去绝对不是你伤害他人的理由。兮兮不愿再和这个疯子说下去,转过身子蹲在井前:“时辰不早了,姐姐先回房休息吧。”
紫烟“哼”地一声,抚着胸口扭身回了屋。
兮兮蹲在井前,从篮子里拿出一沓纸钱就着烛火点燃,一张一张地烧了。
竹丛发出“唰啦”的声音,一个身穿素色衣裙的女孩儿撇开竹枝走了出来,她缓缓走到井前,在兮兮身边蹲下,从篮子里抽出三支香点燃,三拜之后轻轻插在井前的泥土里。
“我帮你。”女孩儿开口道。
兮兮并不回头,依旧慢慢烧着纸钱:“……时间不早了,烧完这沓纸钱,咱就回房睡吧。”
女孩儿也不再多话,从兮兮手中接过半沓纸钱捻开,捏着纸钱一张一张地送进火堆,等到火舌舔上纸钱,这才轻轻送开手,任黄色的纸钱坠入火中,倏然化作明亮的火焰,又迅速地消失。
竹影摇曳,纸钱被火焰舔舐之后化作一只只翅上有火光的黑色蝴蝶,翩翩然然飞起,在天空中打着旋儿,袅袅升起,最后消失在黑色的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