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菡萏初绽带羞藏
冬寒夏暑,檐下的燕子去了又还,青色的燕子尾剪碎三月的流光,河畔的杨柳长出新芽,转眼青涩的小女儿已长成娇媚的少女。
正是暖春时节,柔软温暖的风轻轻抚摸着大地,多情而又缠绵。
入夜之后的京城,灯影幢幢,人影幢幢。
高高挂在街道两旁的黄色灯笼透出的橘色火光映红了娇俏小女儿的脸庞,染金了风流贵公子的扇面,教人看花了眼,只记得此刻是仙乡,哪里还辨来时的路。
鸦色的夜幕遮蔽下,这座庄严大气的天子之城悄然绽开着另一种风情。
林立在章台街两侧的秦楼楚馆多得望不见头,天刚擦黑,便纷纷点亮了门前的大红灯笼,奏起了靡靡的乐声,争先恐后地庆祝这到来的黑夜。
立在那街口的藏香楼,便是其中最为显眼的。大红大绿的布幔从楼上垂下,在红灯笼的照耀下倒也喜庆热闹。
楼里莺声笑语不绝,有那明艳动人的小姐倚着栏杆伸出白藕似的胳膊娇声唤情郎,有那娇俏喜人的歌姬站在台前高声歌唱,有那玉树临风的年少公子和着歌声用扇柄在桌上敲打节奏,有那在各酒桌间翩飞地舞伎翻卷起火红的衣裙。
弄翻了酒坛、污了衣衫也浑不在意,所有人都好像没有明天一般地放纵着。
然而那相隔不远的后院却是另一番景象,灯火通明的厅堂里,女孩儿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低声细语地说着话,既是紧张又是兴奋地检查着自己身上的衣裙。
却有一个身着白色襦裙的女孩孤身站在人群之外,只见她领口、袖口以及裙角都有正红的云样花纹,红色的花纹服帖地将少女玲珑的线条勾勒得更加明显,下身穿着长且肥的桶裙,裙系至腋下,将娇小的胸以及并不明显的腰线笼罩其中,红色的系带在身后结成一个偌大的蝴蝶结并垂下长长的尾巴,上身穿着短且小的襦,两条袖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显露出少女流畅柔美的肩线。
脸上却是蒙了大半幅面纱,遮去了女子的容貌,只余一双掩去心思的黑眸垂着长长的睫毛。
她沉默地站在人群之外,前楼的喧嚣不在她耳中,眼前的热闹场景也与她无关,她只是垂着头抠着袖口的花纹。
后天晚上这批年轻的女孩儿就要见客了,老鸨早已在京城王公贵胄、文人墨客间广发了赏花帖,借着收女儿宴的名义,邀请这些寻芳客来共同品鉴她新调教的女孩们。
虽然官府规定女子十六岁才算成年,倡家伎家的女孩儿也要十六岁之后才能接客,但这并不妨碍老鸨用清倌赚钱。
正相反,从十四岁见客之后便开始在楼里展示才艺、造势,能为她吸引来更多自命高雅的清谈客人,更能让她从女孩儿们的开苞会上捞到更多、含金量更足的开苞费。
明白自己之后的命运,女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同其他女孩一般期待那盛大的宴会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女子再三确定了所有女孩的服装是否合适之后,拍了拍手让大家散了回房早点休息。
“玉溪,你还不回去么?”她见其他女孩三三两两地走了,只余白衣女子在原地站着,走过来关心道。
“不,巧月姐,我想再练练……”白衣女子抬首微笑。她的皮肤光滑细致,眉眼间包含灵动之气,好似山间的精灵活泼跳动,虽然掩着面纱,但不难看出是个难得的俏丽女孩。
巧月了然地点点头:“还是要注意休息。”
“知道了。”玉溪露出乖巧的笑容。
舞蹈本不是玉溪最擅长的,无奈她带着面纱太过抢眼,老鸨便安排她做了领舞。
女孩儿们虽然明着不敢违抗老鸨的命令,但是私下里还是会有意见的。
为了不被人戳脊梁,弄砸后天晚上的献艺,玉溪抓紧着最后的时间练习着那段不简单的舞蹈。
巧月心中感慨:如此乖巧懂事,果然是个招人疼的,不枉娘这几年护着她了。
她不再管玉溪,自门边提了灯笼回房睡觉去了。
灯火阑珊中,玉溪赤了脚踩在木质的地板上,缓缓下腰,甩袖,起身,拖着长袖俯身倒退,跪倒,扑身向前,翻身举起长袖,带起整个身体,向前奔跑,跳跃。
她的身体像蛟龙一般充满力量,又像柳条一般柔韧,又像小鹿一般充满青春的活力。舞动不息的身影把晃动的灯光绞成了细碎的金光,泼墨一般淋漓挥洒,好似天地间只余下她一人。
她一直舞,舞到厅中点着的油灯烧干了油,舞到东方青纱一般的夜空透出鱼肚的白。
待到早晨巧月来寻玉溪的时候,发现她正埋头俯在墙角的小几上。
多年前紫烟扑到在地的场景一下子回到巧月的脑海里,心脏好像被人捏住一般,简直无法呼吸,她屏住呼吸去摸玉溪的背心:幸好……还是热的。
巧月赶紧伸手去推:“玉溪,醒醒。”
“唔……”玉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干涩。
却是推不醒,巧月将她的脸翻开一看发现她脸色潮红,正发着热。
巧月不敢怠慢,赶紧背起玉溪回房,又遣了个丫头去喊大夫。
匆匆托付湘云照看着,转身却是去向老鸨请罪。
老鸨皱着细长的眉道:“玉溪这丫头怎么病的这么不是时候?”
巧月低头跪下道:“都怪我昨晚没能看着她,娘,我认罚。”
“傻闺女,这点小事娘怎么舍得罚你呢?起来吧。”老鸨伸手去扶她:“去找柳先生商量找谁领舞的事吧。”
巧月领了命,垂着头退出房间。
老鸨在床上躺下,却是睡不着,叹了口气,穿戴整齐去了玉溪的屋。
玉溪脸上的面纱已经摘下,却是露出颧骨上一条柳叶一般的狭长疤痕,疤痕本来算不上太深,只是这时她正烧着,脸红疤更红,嘴唇干裂起壳,狼狈不堪,
大夫把过脉后,扯了白巾擦手道:“风寒感冒而已,不是什么大症状,好好休息,一帖药下去就能好转。”
又和伺候在一旁的湘云细细说了病中忌讳,开了药方便提着药箱跟着丫头去账房领钱去了。
“你倒是能折腾。”湘云替玉溪掖上被角,埋怨道。
“呵呵。”玉溪烧的有点迷糊,懒得费力气回答,只是微笑。
“你!”湘云看她是个不争气的,也不愿意和她继续费口舌,背过身坐在床前生闷气。
气氛正尬尴着,老鸨捏了手绢跨进了门,湘云赶紧起身迎接。
老鸨进门细细看了玉溪的脸,看她脸色难看又唇干发枯,摇摇头心疼道:“我的儿,你怎么病成这样子了?”
“女儿对不起娘。”玉溪勉强侧身想下床给老鸨行礼。
老鸨赶紧拦住:“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旁边立着的湘云赶紧过来帮玉溪躺平。
“娘,今晚的献艺玉溪怕是去不了了,给娘举荐个人……”玉溪说完把湘云往身前一拉,道:“女儿时常和湘云妹妹一同练习,她对领舞的舞步也是极熟悉的,定不负娘的期望。”
老鸨心里衡量:湘云是这批女孩儿里长得最出众的,虽然舞学得并不厉害,但琴棋书画、吟诗作对都很出众,那些文人墨客就好这口,捧成头牌希望倒是大大的。
点点头对湘云道:“女儿,你赶紧去试试玉溪那套舞服,不合适的地方赶紧告诉巧月去。”
湘云低着头福身应了,取了玉溪换下的舞服去了洗漱用的小间试衣。
老鸨可惜地看着玉溪脸上的伤疤摇头:“你也是个命苦的,先是破了相,现在又在紧要关头得了风寒……”
“各人有各人的命,玉溪已经认了。反倒是让娘担了心,玉溪惭愧。”玉溪作出内疚的表情。
“静心养着吧,等你好了,娘在想办法让你见客。”老鸨抽出手绢在毫无泪痕的眼角沾了沾,拍拍玉溪的手道:“女儿你好好养病,娘走了。”
等老鸨离得远了,湘云换了衣服出来:“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你让我陪着你练舞是早就想着今天了吧?”
“湘云你想多了。”玉溪疲倦地闭上眼。
“那你倒是解释啊。”湘云不依不饶地盯着玉溪。
“领舞要换人了,换给你不是更好么?你不是一直想当头牌么,明晚可要好好表现。”
“会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不尽然,是我真的不愿意在这青楼里过完一生。”玉溪眼睛盯着帐顶,并不多做表情。
这个话题多年前已经讨论过,湘云也懒得和她再说下去,勉强道了个谢,便借口练舞离了房间。
玉溪盯着帐顶久了,感觉眼睛发酸,轻轻闭上眼睛。
叹息一声:“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不愿做那卑微进泥土里的凋零花瓣,我的命运要由我自己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