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迈扎诺立即反应出这是史莫雷斯基在说话,于是回击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我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你,主教阁下,而且还是在这个时间,一个正派的枢机主教此时早就该躺在床上,为了明天的早弥撒睡得不省人事了。”
嘴巴叼着只剩下四分之一的雪茄烟,和以往一样一身黑西装的教廷国务卿鄙夷地挤出一句“可恶的家伙!”他拿下烟头,用力捻灭,喝问:“你想要干什么,杀手?”
“别说什么蠢话了,”帕尔迈扎诺说着绕着牌桌踱了一圈,将牌桌上的另外那三人一一看进眼里,“当然是一起玩呀。”
像在这样的赌徒圈子里可不流行彼此相互介绍认识,缘于某些人的某种理由。选择这种匿名参与赌牌方式的原因出于一条古老的格言,意思是说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是不会让我激动的,用来解释此种情形就是,一个赌徒对他对手的关心莫过于他的钱。
此时这些人当中帕尔迈扎诺只认出了枢机主教左侧的那个女人:安娜斯塔基亚?法索利诺。她对面的那个粗脖子家伙看似愚笨迟钝,而与此相矛盾的是在他那肥壮的手指把着的牌前,摆着厚厚的一摞钞票。和史莫雷斯基坐对家的是一个外表病恹恹的小个子男人,始终烟不离手,跟史莫雷斯基一样他的脸膛也是通红,不知为什么,教会里位居高位的人都是以此脸面示人。
“我们已经有四个人了,”史莫雷斯基一口回绝帕尔迈扎诺的无理要求,“你走吧!”
这时安娜斯塔基亚插了一嘴:“没那必要吧?他可以代我接着玩,我反正没什么兴致。我今天不太走运。”说着她站起身,让帕尔迈扎诺坐她的位置。
帕尔迈扎诺身子微倾,彬彬有礼地谢过她,就像一个体面的男人应该有的那种举止,他在安娜斯塔基亚的座位上坐好。
“你的座驾被炸上了天,这种倒霉事够让你头疼的吧?”趁着史莫雷斯基右侧的粗脖子家伙在洗牌,帕尔迈扎诺说。
听到这话,其他两个牌友惶恐地望着史莫雷斯基。
史莫雷斯基把烟屁股呸的一声吐在地上,叫嚣着:“我们是在这里玩牌呢,还是向彼此致哀呢?”他停了一下,没等对方回答,又说,“你有钱吗,杀手?”
帕尔迈扎诺先是在他的双排扣西服的左侧内兜里摸索了半天,然后又去摸右兜,掏出一捆美钞,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赌注是一百。”粗脖子说。每个人都抽出一张百元钞票,庄家开始发牌。
玩牌者埋头于手上的牌,安娜斯塔基亚站在枢机主教的身后,看着牌局的发展。
在仔细地将手中的牌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之后,史莫雷斯基阴笑着将一千美金扔到桌子中央,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牌,说道:“你可要倒霉了,帕尔迈扎诺,等我查出是你放的炸弹!”说这话的时候他点着头,好像知道什么事情似的。
“我?”坐在他左边的这个男人被激怒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帕尔迈扎诺假装考虑了一会儿,说,“跟上,再加五百!”
一个让史莫雷斯基不安的兆头。
帕尔迈扎诺旁边那个红脸膛家伙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牌收拢在一起,牌背朝上放在桌上,粗脖子也随着他照做。“还有谁出牌?”
史莫雷斯基从桌上拿走一张牌,换了张薪的,他嘴巴咧得更大,一脸坏笑。帕尔迈扎诺晃了晃头。
“我要了,加上一百。”史莫雷斯基说着数出六张钞票,扔到桌上。
“再加一百。”帕尔迈扎诺不假思索地说。
史莫雷斯基出牌时一直不怀好意地笑着,从心理上震慑同桌的赌友,而帕尔迈扎诺始终是一副扑克脸,面无表情,偶尔还很严肃的脸孔,让人从中瞧不出他的任何底细。
史莫雷斯基又往桌上甩出了一百元,“我倒是要瞧瞧。”他说。
帕尔迈扎诺表现得十分平静,像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他把手上的三个王、两个老尖摊开,没等史莫雷斯基掀开他的牌,就把桌上所有的钱归到自己面前。
在史莫雷斯基重新洗牌的时候,帕尔迈扎诺将他的美元一张张整理好,一边好似顺口说道:“你好像收了新人,史莫雷斯基?”
“什么新人?”枢机主教假惺惺地反问,像根本不明白发问者是什么意思似的。
“我是说列奥那多·达·芬奇的画,就是被炸成碎片的那幅,那可不是我的作品。可以透露那个天才的名字吗?”
史莫雷斯基像是没听见这句问话,只是接着说:“下注吧,我的先生们。”他开始发牌。
这个空气污浊、光线昏暗的房间里的气氛登时紧张起来。安娜斯塔基亚把双手扶在史莫雷斯基的肩膀上,另外两个赌徒一声不吭。
“那个人是谁,我想知道!”帕尔迈扎诺用威逼的口气又质问一遍。
史莫雷斯基撇了撇嘴角,似乎这次的新牌局很让他痛苦(他这是向他的对手转达:实际上我有一手好牌),然后他不情愿地回答:“一个德国人,他的名字无关紧要。”
“一个德国人?”帕尔迈扎诺收拢手上的牌,“一个德国人!随便哪个业余画画的都知道,自丢勒之后德国人中就没出现过一位真正的画家:已经过去五百年了,而这五百年来都是从意大利进口画家。”帕尔迈扎诺恨不得往地上啐口唾沫来表达他的蔑视。
“反Ⅱ:他画得和你一样好!”教廷国务卿一脸的无所谓表情说道。令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深深地侮辱了帕尔迈扎诺。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那个家伙已经伸出胳膊,扣住枢机主教的左手腕,将他的小胳膊猛地一拉一拧,只听见胳膊肘咔嚓一响,史莫雷斯基就像斗牛场上被扎中的公牛发出痛苦的吼叫。
“你疯了?”帕尔迈扎诺松开史莫雷斯基,过了好长一会儿,枢机主教吵嚷着,“你差点把我骨头扭断了!”
“下一次我会这样做的,主教大人!我可是在牢里呆了十五年才学到这个本事。”
史莫雷斯基恼羞成怒,愤恨之情明明白白地显示在脸上,自己在粗脖子和红脸膛面前丢尽了颜面,尤其是安娜斯塔基亚还在旁边看着。他心里暗暗叫劲,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报复帕尔迈扎诺。
“我还以为你只是来玩牌的呢,”枢机主教说,“如果想滋事的话,请往别处吧,你说哪?”
帕尔迈扎诺将一打钱往桌上一扔,“一万。”他说着将手里的牌牧了起来。
桌旁的红脸膛连脸都吓白了,而粗脖子摇晃着脑袋,大气不敢喘,尽可能让别人不注意到自己。
枢机主教把他面前所有的钱数了数,摞成一叠,推到桌子中间,灯光照着分外扎眼。他干笑着说:“豁出去了,五万美元!”
帕尔迈扎诺的喉咙咕噜一声,他开始清点他的现金。
“你可不能溜啊,杀手?”
这话大大刺伤了帕尔迈扎诺的自尊心。“当然不会。”他回答说,他发现自己还少三万三千,才能比得上教廷国务卿。
“可以打张欠条吗?”他稍有不安地问。
“当然可以。”
史莫雷斯基给安娜斯塔基亚递了个眼色,后者走出去,没一会儿她手里拿了张纸回来,把纸放在帕尔迈扎诺面前。
帕尔迈扎诺飞快地往纸上瞟了一眼,然后写出一个数目,签下自己的名字,他把欠条放在已经准备好的钞票上面,将其推到桌子中间。
“我跟了。”他的两道眉毛高挑,几乎连成半圆,“再加上一万。”
枢机主教不动声色地把手上的戒指脱下来,压在那叠钱上,“这个足够值一万,”他说,“翻牌吧!”
有一刹那在帕尔迈扎诺的那张扑克牌脸上闪现出一丝胜利的微笑,他掀开牌:三个老尖、两个王。“大满贯。”
教廷国务卿似乎一惊,但只持续了几秒钟,接着他将自己的牌一一亮在桌上——十、杰克、王后、王、老尖——他开怀爆笑。
“五颗心,同花顺。”
帕尔迈扎诺不禁愣住,过一会儿他的目光在史莫雷斯基和他面前的牌之问来回扫视。
说时迟那时快,帕尔迈扎诺的右手突然够向史莫雷斯基的左小臂,然后迅猛地将其向外一拧:从史莫雷斯基黑西服的袖口里面滑落出三张牌。
就在史莫雷斯基妄图把牌再次藏匿起来之前,帕尔迈扎诺用另外那只手稳当地接住掉出袖口的那些牌,一把丢在桌面上。
帕尔迈扎诺咂吧着嘴,脑袋摇来晃去,说:“天啊,难道这是一个正派的枢机主教能干出来的事情?”
片刻之间屋里鸦雀无声。枢机主教红通通的脸眼看变成了青紫色。在他身后的安娜斯塔基亚向后退了一步,她以为他会立马跳将起来,朝帕尔迈扎诺扑过去。其他两个赌徒至此尚未敢说一个字,身子僵直地坐在位置上,唯恐动换一下,就会招惹那两人中的一个拔出枪来。
接下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帕尔迈扎诺伏在桌上,用两个胳膊把桌上所有的钱都划拉到自己面前。即使赢了这么多,他脸上的神情依旧冷漠平静。他收好钱,摞成几打,一边戴上枢机主教的戒指,再用衣袖擦了又擦,一边说:“这些该归谁,我看没有讨论的必要,如果你的牌更好,就不需要作弊。对不起各位了。”
帕尔迈扎诺站起身,把钱塞进身上的所有口袋,然后从原路离开这个地下赌窟。不管怎么说,他赚到十万美金——还包括一个镶着假宝石的枢机主教戒指。
在博物馆做管理员的工作,与其他职业不尽相同的地方就在于管理员和管理对象之问存在着一种休戚相关的联系。通常来说,一个恪尽职守的管理员呆在一幅画旁的时间要比他留在自己老婆身边的时间还长,这也就是为什么博物馆的管理员大都没有结婚。
所以这也就不足为奇,有时管理员会爱上自己管理的一尊雕塑或者一幅画。他们成年累月地注视着他们看护的对象,对这些艺术品的了解远超过那些单是在纸上评论它们的人。
布鲁诺·梅拿狄,就是这样的一位博物馆管理员。他曾经一头浓密的乌黑卷发在历经六十一年的岁月洗礼之后变得根根雪白,这倒使他被赋予了某种富有学识的气质。布鲁诺来自于波佐利的穷人区,作为一个磨制珊瑚饰品匠人的儿子,他梦想有朝一日成为拉斐尔第二。在他十四岁那年,本来还该上学的年龄,他因为家境的关系——这是个多子女的家庭——成为一名招牌画匠的学徒,干这行,虽赚不了多少钱,但至少没有什么花费。
布鲁诺要成为拉斐尔第二的梦想最后破灭于他的叔叔韦基,现如今他已作古。那时候韦基叔叔在罗马有一间小小的绣品作坊,因此和教会的关系还算不错,于是他把他的侄子安插进了梵蒂冈的博物馆一一虽然薪水低,但是很体面。
在拉斐尔展厅工作之后,布鲁诺从一个检票员升职为夜间看守。整整四十年,作为一名资深管理员他在这间神圣的展厅里深孚众望,他也把这里视为他的第二故乡。
四十年里布鲁诺每天都会被拉斐尔的杰出技艺所折服。在寒冷的冬日,稀稀拉拉没有几个游客进来观赏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会一直驻留在拉斐尔的画作上面。他贴近画面,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两只眼睛盯视着画上的每一道笔触,那样子就像是在把画面的一点一滴牢牢地描摹于心。
让他觉得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能和他正经严肃地谈论他的这种痴迷,包括梵蒂冈其它展厅里的同事,他们都没有把布鲁诺的话当回事,很长时间以来,布鲁诺就声称自己对拉斐尔的作品了如指掌,如果他精通用笔和颜料作画,他能把拉斐尔的任何一幅作品背着画出来。
一天早上,正值布鲁诺·梅拿狄当班,和往常一样,他要赶在大批观光客进来参观之前同拉斐尔的杰作进行心灵交流。他一下子呆掉了。在那幅描绘圣家族的油画上,这也是布鲁诺最喜欢的画作之一,他发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变化,那小小的变动是如此的微乎其微,没有其他人可以觉察出来。
在玛利亚的右手小拇指的指甲盖上有一道小黑边,就好像是圣母玛利亚在劳作之后忘记洗干净她的指甲。
起初,布鲁诺以为画面被刮着了或者只是个苍蝇屎,可是他把那道黑边仔仔细细察看许久之后——他在琢磨那点微疵是怎么形成的——最后确定无疑,是画本身有了改变。他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他的上级主管,而主管对这幅画做了鉴定后得出结论,这完全是布鲁诺·梅拿狄的幻觉所致,拉斐尔的《圣家族》根本没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