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对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地笑着,便知道自己的猜想是肯定对的了。他松了口气,可是又好像有些遗憾似的沉默了一会,终于又像告诉什么重大事情似的低声向高骏涛道:“你不知道,我这是最后~回跟着政委了。他说回到了部队,一定要我回国到航校去学习飞行呢!”
“你乐意吗?”高骏涛似乎在他身上可以找到同情,连忙问。
小黄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乐意,也不乐意”
“为什么?”高骏涛感到奇怪地问。
“舍不得离开他呀!”小黄难过地说,“要不我早就该去了!去年检查飞行员我就合格了,可我说死了就是不去!那时候脑袋瓜子也是没认识”他停了一会,又叹了口气说:“可现在,不能那样了,再没有什么理由可说的了。”
他们都沉默着,好一阵说不出话。
“你吃呀,吃呀!怎么不吃呢?”小黄突然注意到他早已放下匙子了。停了一会,他又忽然亲切而很有兴趣地问:“你说,你喜欢当飞行员不?”
“我?”高骏涛又一次被问住了,好像一个功课不好的学生突然被老师叫起来似的,他慌忙点头道:“不,可是,为什么不喜欢呢?”
“是啊,我也这么想。”小黄赞同地点点头说。他思索着,又用嘲笑自己的声音道:“可我先前听人说,空军怎么怎么难,没上过大学堂的人根本没法学会,我可真有点儿害怕了。可你看政委呢?他什么困难也不怕,总是说:万事挡不住一个‘学’字;只要学,就能会。你看他都三十来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他为革命挂过多少彩,过的桥真比咱们走的路还多。可他这会儿还在一笔一画的学写外国字码,跟十八九岁的知识分子当学生。你不知道,那些时他那个迷劲可真叫人害怕,一晚上一晚上的熬通宵,说他也说不动。他也不跟你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像求你似的说:‘小黄,你替我想想,抗日战争的最后一段我也过来了,可现在你能叫我落在新事物的后面吗?’听了这样的话,你说,谁还好意思把他的书本夺下来呢?”
高骏涛感到自己的脸颊热烘烘地发烧了。小黄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激动地谈着。
过了一刻,又显得十分亲热地问:“说真的,你看,学飞行是很难的吗?”
高骏涛感到自己很不自然地摇摇头,笨拙地说道:“也许当然没什么难的”
小黄满意地笑了,显得很老练地夸赞道:“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什么困难也不会怕的。政委的那双眼睛才厉害,看什么真能看到你的心里去。你知道吗,他喜欢你。”他带着孩子气的喜悦低声说。接着,又带着轻蔑的声音说道:“我也见过个把不争气的那号同志,到空军叫那些洋文字码一吓,就支架不住了,吵着闹着要回陆军”
高骏涛猛地一惊,急问:“怎么,从前也有人找政委请求要回陆军来的?”
“可不。”小黄严肃地点头道。
“他答应过的吗?”
“答应了。”小黄出乎意料的平静地回答说,“可是后来,那人自己又不回去了。”
“为什么?”高骏涛急切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小黄诚实地说,“可是后来我跟那个人谈过不想去学飞行的事,他劝我千万别这样,他说那一回真的是政委给他开了窍了。他还对我说:干任何革命工作都是战斗,不会就要学,不懂就要问;怕困难,图痛快,想从党派给你的岗位上跑开,这就是逃兵!”
“逃兵?”高骏涛像被什么猛地打击了一下,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呆呆地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吃呀,吃呀!”小黄发现了他的突然变化,慌忙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你不舒服?”
“不,不”高骏涛痛心地摇头说,“没什么”
这时,车站那边陡地传来了警报声,站台上也立刻纷纷地响起了哨音和人们的喊叫声:“防空!防空!”站台上路灯的光也一下都熄灭了,广播也停止了,整个车站顿时变成了寂静漆黑的一片。
小黄焦急地叫道:“哎呀,我得去看看政委他们!”说着,他迅速地从床上拿起卡宾枪和大衣,向高骏涛道:“你别出去,把窗口挡好。我就回来!”说完,像匹小鹿一般敏捷地冲出去了。
车站上空已经响起了高射炮和高射机关枪的连串的爆响声。敌机也已经在车站周围的上空俯冲和盘旋,发出刺耳的尖叫;炸弹和机关枪在附近震响着。高骏涛把窗口的防空帘遮严,又把桌上风雨灯的灯头拧到最小,然后走了出来。外面车厢里的两盏灯都已熄灭了,战士们都挤在车门旁边,望着正在进行着激烈对空战斗的、炮火闪射的天空。高骏涛也站在他们中间向天空望去:一串串炮弹在空中闪着火光,看得见敌机在曳光中来回飞蹿着;有一架被高射炮火击中了,拖着一团烈火像陨星一般的向远处的黑暗中落下去。暗空中不时闪出一道道射向地面的火舌,有时是好几道火舌交叉着;有一架敌机投下一颗照明弹来,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一串串炸弹像雨点似的纷纷落下来,接着响起一阵阵震耳的爆炸。挤在车门口的战士中有人忿怒地骂道:
“这些狗养的,多欺负人啊!嗨!要是老子能到天上去狠狠教训那狗养的们一顿,该多好!”
“唉,”一个年纪大些的战士重重地叹口气道,“急有什么用?听说开飞机那玩意儿可不是容易事,没点文化水儿就是不成。咱们这号人,想吃那份斋,也没能耐念那份经啊!”
“念什么经?”有人激怒地喊道,“我看就是咱们的空军不争气!让他们也来看看这光景就好了!”
“你别瞎放炮!”又一个人也忿怒地驳斥他道,“没听祁政委说,咱们不正在准备上天去跟他们干了吗?你说这是容易的?也没想想咱们空军才建立几天,那些同志前不久不还是跟咱们一样在地上扛大枪的?”
“这话不假,”还是那个年纪大些的说到,“光咱们那儿不就去了六七个。可就盼着他们争这口气,别让那些狗养的在天上看了咱们的笑话!”
“没的事!”那个忿怒的小伙子骄傲而坚定地说道,“到那儿去的同志个个都是好样的,没一个不争气的!让这些狗养的还逞几天威风吧,到了也得跟地上一样,反正兔子尾巴——长不了啦!”
不知为什么,高骏涛这时只觉得全身滚热发烫,一股酸热的泪水直在他的鼻腔里冲激着,他真想大声地向这些战士们说:“同志们,请你们放心吧!我们在天空决不会辜负你们的希望和信任,一定像你们一样,狠狠地把敌人打得头破血流!”
可是,此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想起刚才小黄最后说的那一段话,只是感到有一种揪心的惭愧、痛悔、沉重和压抑,这一切压得他简直透不过气来。
这时,外面的黑暗中响起了政委的开朗愉快的声音:“来,小鬼,你们先上去,我自己能行。”
当政委走进车厢里面时,高骏涛已经背好背包和挂包,拿好大衣,在黑暗里默默地站着。政委从身影上看到了他,关切地问道:“怎么就站在黑处?不坐到床上休息一会呢?”
高骏涛站在他的面前,沉重而低声地说道:“政委同志,我就是等你回来,我准备走了。”
“走?”政委似乎有些明白,但却含着惊讶地问,“上哪里去?”
高骏涛用更低的、但却是决断的声音道:“回后方,回空军。”
政委带着愉快的声音问:“这么说,你是又改变了主意,不想跟我们上前线去了?”
“是的,政委同志。”高骏涛坚决而低沉地说道,“我做错了。我的前线是在天上,不管多么困难,我都应该向那儿去。请你相信,我们一定会很快在前线见面的。”
政委沉默了一下,似乎感到为难地说:“可这怎么行呢?我已经给你向上级请示了,同意你参加我们的队伍。可你怎么又这样随便地变卦了呢?”
高骏涛难过地沉默了一会,仍然低声坚决地说道:“我谢谢你,政委同志。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我随便来到你们这儿,就已经是错过一回了。”他停了一下,接着艰难地用恳切的声音说道:“那么现在,就请你让我再错这最后一次吧。”
政委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情,轻轻点了点头,看着他那双亮闪闪的大眼在黑暗里放着光,亲切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使你突然改变主意了呢?”
高骏涛还没有回答,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爆炸。嘈杂声中,车厢门口有人激忿地喊叫道:
“油库着火了!同志们快去救火啊!”
又一个声音喊道:“别乱跑,同志们。一、二排跟我去救火,三排留在车上!”
政委和高骏涛急忙走到车厢旁边,掀起蒙在小窗口上的那块厚重的防空布帘,顿时一道闪闪的红光映了进来。大约是远处的一个油库被敌机炸中起火了,通红的火舌映红了半边天空;他们默默地看着,心中都充满了忿怒和沉重。政委望着高骏涛,只见他那刚毅的脸被远处冲天的火光映红着,像用铜铸着似的,一动不动;一双火辣辣的大眼里映出了闪动着的熊熊的光芒。
这时警报已经解除了,但是他们都好一阵沉默着,说不出话。小黄走进来点着熄灭了的风雨灯。
高骏涛转过脸来望着政委,竭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说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又要改变主意吗?这一切你也看见了。”他停了一下,又望着远处渐渐小些的火光,沉重而坚定地说道:“就像你说过的:从党派给自己的岗位上跑开,这就是逃兵!我这样做并不是真正的勇敢;人民需要我到天空去战斗,我要做的应当是为他们战斗得更好。”
“说对了。这才是像你这样的人应当想的。”政委含着亲切而愉快的声音说。他望着他,又显得认真地说道:“可是我也得再一次告诉你:我的确给你请示好了,同意你跟我们一起回部队,一起回前线去。”
“前线?”高骏涛仍然惊讶不解地望着他。
“对,就是刚才你差点离开了的那个前线。”
“天空?”高骏涛惊喜地叫了一声,又用更加惊讶迷惑的目光迅速打量他的全身:“那你到底是——?”
“我就是你原来那个空军部队的政委。你难道没发现,在你诉说你被送回后方的痛苦时,我也很不自在吗?”政委用那双犀利的眼睛望着他诙谐地说。
“你?”高骏涛更加惊异地看着他,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情似的,瞪着大眼睛。
“怎么,你是看到我们没有穿着蓝裤子,就怀疑我们不是真的空军了?”政委看着他惊异的目光,笑了笑说。接着又感慨地说道:“是啊,问题不在裤子的颜色上。
我们今天都还没有习惯这新的岗位,即使穿上了蓝裤子,也还是应该承认没有习惯。”
“不,政委同志,”高骏涛掩饰不住喜悦地看了看桌上的那些书,说道,“我早就有点看出你好像是干这一行的了,可就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诉起苦来就顾不得那许多了,嗯?”政委风趣地望着他摇了摇头,把防空窗帘拉上,一面说道:“现在既然你承认了我是空军的人,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们要把你的这件事情追根到底地好好谈一谈。不过,在没谈自己的事情之前,你先把刚才肚子里没说完的那些话都说一说;我们就可以分清这一切事情中到底谁是谁非了。”
高骏涛愉快地跟着他向那边走去。不知为什么,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心胸就像雨后的晴空一般,天高气爽,格外开朗和辽阔。他知道了自己错误的所在,而且相信自己永远再也不会重犯了。至于刚才那些憋在心中的委屈和痛苦的情感,此刻也都已冰化雪消了。在这个政委面前,他感到了一个革命战士应当具有的崇高的胸襟。
眼前,他有的只是一股想去摧毁任何最顽强的敌人的信心和力量,一种比过去更加强烈的对人民、对飞行事业的坚定的责任感。现在,就是谁想用一切办法来把他赶下这个岗位,也是绝对办不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