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拿毫笔将你打。”张学政踱来踱去,反剪了双手,十分得意。夜深了,却无睡意,夫人见状,披衣前来书房探望,见他剪手踱步,口中喃喃有语,似唱非唱的,满口的“我手拿毫笔将你打,锵锵锵”的,因张平时总是沉默寡言,少有话语,而今见他独自一人如此自言白语,夫人大惊,以为丈夫遇见鬼了,撞了邪了。于是大呼:“不好啦,来人啦!”把安安静静的一个学政府闹了个鸡犬不宁。
张学政是断然不敢把所奏之事告诉夫人的,不敢把自己的快乐同夫人分享,只是一个人偷偷地乐,夜里睡到床上,把夫人紧紧地抱了,竟是做了一夜的美梦。张学政越如此,夫人越是不安起来,派了家人,到庙里抽签,却抽了个“下下签”,求仙问巫,亦言有野鬼缠身,把一好端端的夫人吓得不成人相。于是又是请师公道士追魂立禁,打醮谢天,又是请道士求星拜斗,如此忙乎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道光皇帝接到贵州张学政的奏折,开始有些震怒,认为李继所讲《皇朝经世文编》确实有违朝制,朝廷钦点八股文范本,自乾隆中叶就已开始,已近百年历史,当然不能更改,认为张学政所奏在理,于是准备批准,将派钦差严查此案。适此两江总督陶澍、陶中堂入京见驾,道光皇帝把张学政所奏之事与陶澍讲了,想听听陶澍的意见。
却说陶澍自从江两代天阅兵以后,威望更是盛隆,他掌管清朝的东南江山,虽然只有寥寥数省,却是全国极为富裕的省份,掌握了大清经济的半壁河山,成了道光皇帝十分倚重的国之干臣。在听了道光所讲的张学政所奏之事后,陶澍并没有急于表态,只是反问了道光:“陛下以为如何呢?”
“朕准备依奏派钦差严查,只是尚未定决,故与爱卿言及。”
“陛下意欲再兴文字之狱乎?”
陶澍如此一问,却把道光皇帝问了个哑口无言。“《皇朝经世文编》微臣曾参与过编撰,所选之篇章,乃本朝自顺治爷开始至今被公认或钦定的经世济国之文,微臣曾向陛下奏请过的,并经陛下御览了的,可算是钦定的范本了。微臣以为,张学政所奏过于草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耶,望陛下圣裁!”
见陶澍反对,道光作罢,并不打算对张学政的奏折作任何处理。一个月过去,见贺长龄依然很是潇洒,自己并没有得到朝廷的片言只语,也就清楚“手执毫笔将你打”这枝毫笔并没有钢鞭的力量,并没有将贺长龄打倒,并没有将李继赶走,不久又恢复了沉默,整日又郁悒寡语。
张夫人见丈夫又恢复了往日的郁悒沉默,居然没有整夜拥抱自己了,虽然有一些失落的感觉,却终将悬挂了一个月的心放了下来。“谢天谢地谢菩萨,谢祖谢宗谢师公,终于驱了鬼除了邪了!”
一天,贺长龄接到陶澍的来信,信中提及了张学政所奏之事,这让贺长龄惊了一大跳,他没有想到,这个平时对他恭敬有加的张学政竟在背后放冷箭,于是有些愤怒,便喟然长叹:“人心难测啊。”因为有了陶澍的告及,尽管他本人没有见到参他的奏折,而且也终究没有参倒他,但他见了张学政,尽管秉了儒家的“天理”“人欲”观,做到了尽量克制,却终究心存芥,好像觉得他的整个人儿都改变了模样,而变得十分丑陋。他的恭维,他的尊敬,只是一种十分粗俗而又十分虚伪的丑陋之举了。贺长龄还是忍了,他没同张学政大开舌战,并且也不打算向朝廷参奏他,只是邀了他同登了省城书院,~同听了李继的讲座。李继讲演以后,贺长龄又作了一个演讲,他不是讲书,也没有讲《皇朝经世文编》,只讲了“人”,讲应该怎样做人,应该怎样立德,做怎样的人,这本是儒家研究了数千年的一些问题,而且一直在研究,在不断地深入研究。“本府认为做人,首先重在一个‘德’字上,其次才在一个‘才’字上,一个人只有做到了‘德才兼备’
才是一个完人。所谓德,概言之,乃品格道德,古之学者所以学为人也,也就是为致君泽民而学,为经世济国而学,这种学便是德,便是品格道德。然而今人所学则是竞心于利禄,为了利禄,甚至不择手段,不顾君臣父子之伦,不顾朋友、夫妻之义,这就不是德。学校、书院应该要培养‘真人才,真人品,真经济’的三真人才,不要去为那些利禄熏心之士制敲门砖,那样,学校、书院就是祸国殃民的温床了。”他再一次当着张学政的面,重复了书院的人才要求。当年张枝对岳麓书院的人才培训要求一样:“诸士肄业其中,朝受业,昼讲学,夜复习,京师论学取友,不苟同于流俗,教育有不倦之心,学者有不怠之功,蓄道德而能文者,外则为正士,出则为名臣,吾为尔士多望矣。”对李继在省城书院的讲学,一反常规而不以科举功名为培养人才目标十分赞许。
且说这张学政,自从呈奏折参奏省城书院的教学概况以后,见没能扳倒贺长龄,便恢复了往日的郁悒与沉默,但终究做贼心虚。所以每每听到贺长龄讲话,总以为贺长龄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听了贺长龄所说的怎样做人、做怎样的人、怎样立德、立什么样的德的话是如坐针毡,如芒刺戳背。贺长龄讲得天花乱坠,学子儒生如坐春风,只有他听得冷汗直冒,心惊肉跳。“君臣父子之伦,朋友、夫妻之义”,这本是儒学最为基本的道德规范,而今在张学政听来,却有如天籁,有如震人心腑的感觉。偕贺长龄听讲省城书院以后,张学政更加郁悒,最后竟提笔向道光皇帝上了辞呈,以年老体衰为由,请求辞官归里,才算终于解脱了同贺长龄数年间不愉快的合作。
再说那游大,自贺长龄做了工作入了义学,十分勤奋,不久参加县试,一举中了秀才,嗣后入省城书院就读,与李继游,却经常出入于巡抚衙门,颇得贺长龄器重,参加省里的乡试,一路春风,甚是得意,中了举人。他入义学之时,已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而今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了,长得白白嫩嫩的,绒绒的胡须,贴在薄薄的嘴唇上,浓眉大眼,英俊倜傥。自贫寒封闭的山寨走出,来到省城,游大的眼界大开了,魏源所著的《海国图志》,让这个年轻人了解到大干世界不止一个中国,在大清之外,还有更多的像大清一样的国家,就像走出山寨有县城,走出县城有省城,走出贵州有其他的省一样。为了让他开阔眼界,贺长龄没有急于让他参加会试,去考进士什么的,而是让他入了自己的幕府,让他做些书记之类的工作。因为游大对于贵州比较熟悉,对于贵州的过去,通过读书识字,比外省的贺长龄有更深的了解。
却说贺长龄在经营打点书院、学校的同时,对农桑之事也加以重视。贵州之地,因为缺少阳光,对于水稻的生长十分不利,而且到处高山坡地,有的是旱土,试种了几次江南的水稻失败之后,贺长龄陷入沉思,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么?面对失败,他并没有退却,“一日在其位,则一日业乎其官。”他认为,只要居官一天,就要实行自己的职责一天,这就是岳麓书院的学风,岳麓书院的精神啊。从恩师罗慎斋先生所学的,不正是如此吗?“人之精神本与万物同流,官其地者,即山川草木无不与其精神相感召,有能兴其利者,则山川草木亦为之贡其精华而与之俱生。”贵州虽是穷山恶水之地,然而只要有人的精神相感召,兴其利,环境是可以改变的,人定胜天,事在人为,这是贺长龄在同陶澍一起改革漕运时总结出来的经验。
贺长龄当年同陶澍一起受命改革漕运之时,与陶澍、魏源一起反复协商,并亲自跑到上海,对大海的一切危险一一进行了分析与排除,终于征服了大海,使得改革取得了圆满的成功。为了总结经验,他编辑《江苏海运全集》指出:“非海难人而人难海,人漕难人而人难漕,本事推之,万事可知也,不难于祛百载之积患,而难于祛人心之积利,反是正之,百废可举也”。正是基于这种人定胜天的精神,他在贵州提出了种棉植桑的主张,并且派了游大和僚属到河南、山东等地采购棉籽二万六千多斤,发放给农夫种植,在贵阳城郊开辟园圃,插桑条数万,由农夫移栽。他又刊刻了《蚕桑编》、《木棉谱》、《棉花图》等科普小册子,采取图文并茂的形式,对农夫进行具体的指导。使得贵州由不种棉不养蚕而成了全国的棉花、蚕丝大省。贺长龄的这些作为,当然促进了贵州经济的发展,同时也受到了朝廷的重视,不久朝廷任命他做了云贵总督,节制贵州、云南、四川三省,成为大清王朝西南天卜的主宰。
贺长龄受命做了云贵总督,离开贵州之时,对贵州的文化教育一直耿耿于怀,临行之际,留书数箱并遗一书后任,信中所嘱之事,无非学校、书院。“仆每思黔省为天下极苦之区……边氓偏陋,贫不知学。往年饬在官吏,筹谷建谷,设主义学,足下踵而行之,千万留意!”他离任后,朝廷派了黄惺斋做了贵州巡抚,这黄惺斋乃贺长龄同科进士,做过学政、布政使之类,有着同贺长龄相似的经历,但为人却与贺长龄不尽相同。贺长龄一生正直,“生平取与,一准与义”;像陶澍一般“取一文,不值一文”;自己不取不义之财;也不送不义之财,“陋规多所屏却,于朝中权贵亦无所馈献”。
黄惺斋却不同,自己不仅索取,亦知馈献,因此,他主政贵州不久,贺长龄所肃正的吏风便被他搅得一团糟。刚刚兴起的棉花、蚕桑业也遭到破坏,民生又回到原来的极苦。因为贺长龄的兴教,倒是让贵州的士民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对于黄惺斋的治理竟是产生出许多的不满来,边陲的回族人也就结集,先是落草为匪,继而揭竿起义,所过州府风起云集,居然有了些气候。黄惺斋派兵进行了弹压,却终无功而返,于是向贺长龄报告。贺长龄巡抚贵州九年,国泰民安,百姓侍桑弄棉,小日子倒也怡乐。见了黄惺斋的报告,很不以为然,总认为是黄惺斋为政苛刻所致。是官逼了民才反,因此并不主张大军剿杀,只是主张安抚,督抚政见不一,黄惺斋于是向道光上奏…折,参了贺长龄一个剿匪不力之罪,让道光抓了一个辫子。本来贺长龄的主张确实是出于利国利民之计的,自从林则徐虎门销烟以后,海外的“红毛夷人”已经盯住了大清这块肥肉,在此之前,贺长龄曾呈奏折向道光帝提过建议,即“治国有经,安内必先攘外”,建议将有限的军队调到作战的前线去,不要留在内地来镇压自己的子民。但由于陶澍客死任上,朝中无人,贺长龄臼然孤掌难鸣,因此被黄惺斋这么一奏,自然就让道光大怒了。不过还好,他没有受到林则徐一般严重的处分,林则徐是被撤职充军到新疆,贺长龄终究只是降补河南布政使。
游大自贵州中举以后,一赢跟了贺长龄,于其幕府之中帮助办理军政事务,学到了贺长龄的人品、学问,他对贺长龄不仅以师礼事之,更是以父礼敬之。贺长龄降职河南布政使,远离云贵,游大在贺长龄的督促之下,参加了朝廷的会试,竟是春风得意,赐了进士及第,授了县令之职,因为政清廉,有乃师键长龄的品格道德,以后官运亨通,做了‘户部侍郎。游老七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游家竟有如此好运,后来他入京城,住高房大宅,享受人间之福,做了老太爷,死后还得了皇上一谥号,不过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贺长龄做了河南布政使,现饭重炒,对仕途有些厌倦,特别是道光晚年,太平军在广西的金田揭竿起义,已经搅得大清的江山摇摇欲坠了。而道光的官场越来越黑暗,让人恶心,朝中要员变着法子贪钱,今天是某中堂寿庆,明天又是中堂的夫人生日,大官的喜庆,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断。今天中堂寿庆,因为中堂属鼠,送一对黄金白银老鼠,尚不至于让下属倾家荡产。明天中堂的夫人生日,中堂夫人却是属牛的,要送一对黄金门银的牛,下属就是卖了家财,当了士地,也是断然送不起的呀!但是如若不送,朝中便无人替你讲话,你做官,就好像建在海滩上的一栋房子,说不定一时三刻海风来了,抑或海潮来了,房子也就淹没了。贺长龄一生是极不愿意如此作为的,所以任河南布政使不久,就向道光上了辞呈,以年老体衰、身体多病为由,请求辞官归里。
贺长龄辞了河南布政使之职,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湖南,有了游子回归的感觉,但他终究赋闲不住,他又来到了当年他就读的母校——岳麓书院,在这里,他同那些同他当年一般渴望知识、渴望学问的年轻人:大炎了怎样做人,要做怎样的人,要立德要立什么样的德,这样一些儒学的问题。
正是:
春风马蹄赴黔境,满目凄然泪沾巾。
何时子民归王化?比照岳麓兴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