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先回道:“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简净之至。园基乃一部之主,必当如此写清。]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后一图伏线,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玄境,岂不草索。]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了,[应前贾琏口中。]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着忙说:“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去请安去,再议细话罢。”贾蓉忙应几个“是”。[园已定矣。]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画蔷”一回伏线。]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凡各物事,工价重大,兼伏隐着“情”字者,莫如此件。故园定后便先写此一件,余便不必细写矣。]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有神。]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勾下文。]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射利人微露心迹。][射利语,可叹是亲侄。]贾蔷笑道:“只好习学着办罢了。”贾蓉在身后灯影下悄拉凤姐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算计算计。”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此等称呼,令人酸鼻。][好称呼。]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
凤姐忙向贾蔷道:[再不略让一步,正是阿凤一生短处。]“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子讨两个人呢,[写贾蔷乖处。]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话,平儿忙笑推他,他才醒悟过来,[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至精至细。]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送出来,又悄悄向凤姐道:“婶子要带什么东西,吩咐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凤姐笑道:[有神。]“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像极,的是阿凤。]稀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一径去了。[阿凤欺人处如此。忽又写到利弊,真令人一叹!][从头至尾,细看阿凤之待蓉、蔷,可为一体一党,然尚作如此语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
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置来孝敬叔叔。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又作此语,不犯阿凤。]且不要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好文章,一句内隐两处若许事情。]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一总。]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补明,使观者如身临足到。]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园中诸景,最要紧是水,亦必写明方妙。余最鄙近之修造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佳,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惟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恨事。]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妙号。随事生名。]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这也少不得的一节文字,省下笔来好作别样。]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之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好差。]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非常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是件畅事。[一笔不漏。]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偏于大热闹处写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惟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世上人各各如此,又非此秦钟意切。]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从茗烟口中写出,省却多少闲文。]宝玉听说,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点常去。]还明明白白,怎么今日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听说,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顿一笔,方不板。]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目睹萧条景况。]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妙!这婶母兄弟是特来等分绝户家私的。不表可知。]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余亦欲哭。]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矼的骨头不受用,[李贵亦能道此等语。]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他的病症?”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腊,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了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余请诸公莫笑,且请再思。]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更属可笑,更可痛哭。]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忽从死人心中补出活人原由,更奇,更奇!]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可想鬼不读书,信已哉。]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司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写杀了。]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说,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调侃“宝玉”二字,极妙!][大可发笑。][世人见“宝玉”而不动心者为谁?]依我们的见识,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也无益于我们。”[神鬼也讲有益无益。]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更妙。愈不通愈妙,愈错会意愈奇。脂砚。]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没错了的。”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早来?[千言万语,只此一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只此句便足矣。]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谁不悔迟。]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若是细述一番,则不成《石头记》之文矣。]
大凡有势者,未尝有意欺人,奈群小蜂起,浸润左右,伏首下气,奴颜婢膝,或激或顺,不计事之可否,以要一时之利。有势者自任豪爽,斗露才华,未审利害,高下其手,偶有成就,一试再试,习以为常,则物理人情皆所不论。又财货丰余,衣食无忧,则所乐者必旷世所无。要其必获,一笑百万,是所不惜。其不知排场已立,收敛实难,从此勉强,至成蹇窘。时衰运败,百计颠翻,昔年豪爽,今朝指背。此千古英雄同一慨叹者。大抵作者发大慈大悲愿,欲诸公开巨眼,得见毫微,塞本穷源,以成无碍极乐之至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