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头最好的小牛吃坏了,因为他们把小牛放进了车轴草的再萌草里,又没有饲水场,他们无论怎样也不肯相信小牛是被车轴草胀坏了,却安慰他说,有一个邻人在三天之内死了一百一十二头牛。发生了这一切,不是因为有谁对列文或者对他的农事有恶意——反之,他知道,他们喜欢他,认为他是朴实的老爷(这是最高的称赞),发生了这一切事情,只是因为,他们希望愉快地无忧无虑地工作,他的利益对于他们不但是无关而不可了解的,而且是致命地违反着他们的最正当的利益的。列文早已不满意他自己对农事的态度。他知道他的船漏水了,但他没有发现也没有寻找这个漏洞在哪里,也许是故意欺骗自己。但是现在他不能够再欺骗自己了。他所经营的农事对于他不但变得无趣,而且是讨厌的了,他不能够再对它发生兴趣了。
此外还有吉蒂·施切尔巴次卡雅在离他三十俚外的地方,他想见她却又不能够看见她。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奥不郎斯卡雅在他去看她的时候,曾经邀请他再去:向她妹妹再求婚,而且她使他觉得,她妹妹这次会接受的。列文自己在看见吉蒂·施切尔巴次卡雅时,明白他没有停止过爱她,但是他不能够到奥不郎斯基家去,他知道她在那里,他向她求过婚,她拒绝过他,这件事在他和她之间设了一道不可越过的障碍。“我不能够只因为她不能够成为她所愿嫁的男子的妻子,就要求她做我的妻子。”他向自己说。想到这个,他便觉得对她冷淡而有敌意了。“我不能够不带着责备的意思和她说话,不能够不怀着怨怒望她,她也只会更加恨我,这是一定的。而且,在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向我说了那话之后,我现在能够去看她们吗?我能够不显出我知道她向我所说的话吗?我要宽大地去饶恕她可怜她!我要在她面前表演宽恕并且把我的爱给她!……为什么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向我说那话呢?我可以碰巧遇到她,那时候,一切会自动地发生,但现在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送了一封信给他,向他替吉蒂借一副女鞍子。“我听说您有鞍子,”她信里向他说,“我希望您自己送来。”
这是他不能忍受的。一个聪明的娴雅的妇女怎么能够这样屈辱她的妹妹呢?他写了十个字条,都撕碎了,他送去了马鞍,却未附任何回信。要写着他去,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不能够去;要写他因为事阻或是他要走开而不能去,那是更坏了。他送去了马鞍,未附回信,在第二天,他带着做了可羞之事的自觉,把一切无趣的农事交托给管事,到很远的一个县份去看他的朋友斯维亚日斯基在他附近有极好的有山鹬的沼泽,他最近写信给他,请他履践他去作客的旧约。苏罗夫斯基县里的有山鹬的沼泽早已吸引了列文,但他总是因为田事而延迟这个访问。现在他很高兴地离开这里不和施切尔巴次基家为邻,尤其是离开农事而去打猎,在他一切烦恼的时候打猎便是他的最好的慰藉。
二十五
苏罗夫斯基县没有铁路,也没有驿道,列文用自己的马,坐半篷旅行车前去。
在半途中他停在一个富农家喂马。一个秃顶的矍烁的老人,有宽阔的在颊部发白的红胡须,开了门,紧贴着门柱,让三匹马走过去。向车夫指示了宽大、清洁、整齐、摆着烧焦的犁头的新院子里顶棚下的地方,老人便请列文进客室。一个衣服清洁的少妇,光脚上穿着木靴,弯着腰,在洗新门廊的地板。她害怕那条跟着列文跑进来的狗,便叫了一声,但知道了狗不会伤人,她立刻又笑自己的惊骇了。用卷起袖子的手向列文指示了客室的门,她又弯了腰,隐藏了她的美丽的脸,继续洗地板。
“茶炊,要吗?”她问。
“好的,请费神。”
客室宽大,有一个荷兰式火炉和一道隔墙。在圣像下边是一张绘涂了花彩的桌子,一只凳子和两把椅子。在入口的旁边,是一张摆了食器的小橱。窗子是关着的,苍蝇很少,房里是那么清洁,以致列文担心那一路跑来在泥水中洗澡的拉斯卡会弄脏地板,便向它指示了门边角落上的地方。环顾了客厅之后,列文走进了后边的院子。那个好看的穿木靴的少妇,摇摆着扁担上的两只空桶,在他前面跑到井上汲水去了。
“快点啊,我的姑娘!”老人愉快地向她叫着,然后走到列文的面前。“嗬,老爷,您是到尼考拉·伊发诺维奇·斯维亚日斯基那里去吗?他也常常到我们这里来。”他把肘搭在阶梯的栏杆上,饶舌地开始说着。在老人正谈着他和斯维亚日斯基的交情的时候,门又响了,工人们带着犁头和耙子从田上走进了院子。拖犁头和耙子的马是丰满而高大的。工人们显然是家里的人:两个是穿棉布衬衫戴小帽的青年;另外两个是穿粗麻布衬衫的雇工,一个老,一个年轻。
老人走下阶梯,走到马旁,着手卸马。
“他们犁什么的?”列文问。
“犁马铃薯。我们也有一小块地。费道特,你不要放那匹阉马,把它牵到食槽那里去,我们套另外一匹。”
“啊,爸,我吩咐把犁头拿来,他拿来了吗?”高个子的健康的青年问,他显然是老人的儿子。
“在那里……在门廊里,”老人回答,把卸下的马缰绕在一起,抛到地上,“趁他们吃饭的时候,你把犁弄好吧。”
好看的少妇挑着压她肩膀的两满桶的水,走进门廊。还从别处出现了一些妇女——年轻貌美的,中年的,老而丑的,带小孩的和没有带小孩的。
茶炊开始发出响声了;工人和家人料理了马匹,来吃饭了。列文从马车里拿出自己的食物,请老人和他一道吃茶。
“啊,今天已经喝过了,”老人说,显然满意地接受着这个邀请,“陪陪您也行。”
在喝茶的时候,列文知道了老人的农事的一切情形。十年前老人向一个女地主租佃了一百二十皆夏其那的田地,去年他购买了这些田地,又租佃了邻近一个地主的三百皆夏其那。一小部分的土地,最坏的土地,他分租了出去,他自己和家里的人和两个雇工耕种大约四十皆夏其那的田。老人诉苦说情形不好。但列文明白,他诉苦只是因为客气,而他的农事是繁荣的。假如情形不好,他便不会购买一百零五卢布一皆夏其那的土地,不会替三个儿子和一个侄儿娶亲,不会在两度火灾之后重建房屋,而每次盖得更好。不管老人怎样诉苦,却看得出他正当地在骄傲自己的富裕,骄傲自己的儿子们、侄儿、媳妇们、马匹和母牛,特别是他有这一切的农务。从他和老人的谈话中,列文知道他也不厌恶新方法。他种了许多马铃薯,列文坐车走过时所见的他的马铃薯已经开过花在谢了,而列文的才开花。他向邻近的地主借了新式的犁来耕种马铃薯,他种了小麦。在稀除裸麦的时候,老人把除下的裸麦喂马,这件小事特别使列文惊讶。列文有许多次看到这个浪费掉的极好的饲料,想要把它留下来,但这总显得是不可能的。这个农民却把这个做到了,他不绝地称赞这种饲料。
“女人们要做些什么呢?她们把麦捆送到路上,荷车就来装。”
“我们地主们却跟工人们一切都弄不好。”列文说,递着一杯茶给他。
“谢谢您!”老人接着茶杯说,却指着他吃剩下来的一块糖,拒绝添糖。“您怎么能依仗工人们做事呢?”他说,“他们只会坏事。请您看看斯维亚日斯基家吧。我们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土地——顶好的土地,可是没有值得夸奖的收成。都是照顾不周。”
“但是你用工人做田吗?”
“我们都是农民。我们亲自做一切。他不好——就走;我们自己能做。”
“爸,非诺根要一点柏油。”穿木靴的少妇走进来说。
“就是这样的,老爷。”老人站起来说,慢慢地画了十字,感谢了列文,走了出去。
当列文走进没有烟囱的厨房去叫车夫时,他看见了农民的全家在吃饭。妇女们站着侍候他们。年轻的健康的儿子,满口的麦粥,在说什么可笑的事情,大家都哈哈地笑着,那个正向碗里在倒菜汤的穿木靴的少妇笑得特别愉快。
大概是,那个穿木靴的少妇的好看的脸,对于这个农家给予列文的安乐的印象很有影响,但这个印象是那么深刻,列文不能够把它忘掉。他从老人的家到斯维亚日斯基家,一路上回想着这家的情形,好像在这个印象中有什么东西需要着他的特别注意。
二十六
斯维亚日斯基是他那一县的贵族代表。他比列文大五岁,早已结过婚。他的年轻的姨子住在他家,是一个令列文发生好感的姑娘。列文也知道,斯维亚日斯基和他的妻子很想把这个姑娘嫁给他。他无疑地知道这个,正如同所谓待择配偶的年轻人总是知道这个,不过他决不会向谁说到这个,并且他还知道,虽然他想结婚,虽然从各方面看来,这个极其动人的姑娘一定会成为极好的妻子,可是即使他不曾爱过吉蒂·施切尔巴次卡雅,他还是不能够娶她的,正如同他不能够飞上天。而这个感知破坏了他希望在访问斯维亚日斯基时会有的乐趣。
列文在接到斯维亚日斯基邀他去打猎的信时,立刻想到了这个,但,虽然如此,他却断定斯维亚日斯基对于他的这种心思,只是他的毫无根据的假设,他决定了要去。此外,在他的心窝里,他想试一试他自己,再衡量一下他对这个姑娘的感情。斯维亚日斯基的家庭生活是极为愉快的,而斯维亚日斯基自己,是列文所知道的那种最好的参与社会活动的人,在列文看来,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斯维亚日斯基是常常使得列文感到惊奇的一种人,这类人的议论,虽然决不是独创的,却是很贯彻的,是独自发展的,而他们的生活,在方向上是极确定而坚决的,也是独自发展的,完全独立的,而且几乎总是与他们的议论相反对的。斯维亚日斯基是极端的自由主义者。他轻视贵族,并且认为大部分的贵族,都是因为胆小而不敢表示意见的农奴主义者。他认为俄罗斯是像土耳其那样的腐败的国家,而俄国的政府是那么坏,他甚至从来不让自己认真地批评它的行政,同时他却又在政府里服务,是模范的贵族代表,出门的时候,他总是戴着有帽章和红边的制帽。他认为人类的生活只有在国外才过得到,他一有机会就到国外去住,同时他又在俄国经营着很复杂的改良的农事,带着极大的兴趣注意一切,并且知道在俄国所发生的一切。他认为俄国农民在进化上,是在从猿人到人类的过渡阶段中,而同时在县议会的集会上,他比一切的人都更愿意和农民们握手,并且倾听他们的意见。他不相信神,也不相信鬼,却很关心改善神甫生活与减俸的问题,此外他特别奔忙于保留他的村庄上的教堂。
关于妇女问题,他是在极端主义者的方面,他们主张妇女绝对自由,特别是她们的劳动权利;但他和妻子过得教大家都羡慕他们那种亲爱而没有小孩的家庭生活,并且他是那样地处理他妻子的生活,使她没有事做并且不能做事,除了她和丈夫共同努力,使他们尽量舒适而愉快地过日子。
假若列文没有那种从最好的方面去了解别人的特性,斯维亚日斯基的性格便不会对他发生任何疑难和问题;他会向自己说“是个呆瓜或是坏人”,一切便都明白了。但他不能够说“呆瓜”,因为斯维亚日斯基无疑地不但是很聪明而且是很有教养的,对于自己的教养又是极为谦逊的人。没有一样东西他不知道;但他只有在被迫不得已的时候才表现自己的知识。列文更不能够说他是个坏人,因为斯维亚日斯基无疑地是一个正直、善良、聪明的人,他愉快地、热心地、不懈地做着他四周的人所十分重视的事,并且确实从未存心做过也不会做出任何坏事。
列文想要了解却不能够了解他,并且总是像看活的谜一样看他和他的生活。
他和列文是很友好的,因此列文敢探究斯维亚日斯基,敢寻找他的人生观的根底;但这总是徒劳。每次列文试图由斯维亚日斯基的心智的外室的对一切人开放的门户更加深入时,他便注意到,斯维亚日斯基有点窘迫,在他的目光中显出几乎看不出的惶恐,好像他怕列文会了解他,于是他就给他和善的愉快的拒绝。
此刻,在他对于农事感觉失望之后,列文特别乐意到斯维亚日斯基那里去住。不用说,这一对幸福的、对他们自己和一切人都觉得满意的可爱的夫妻,以及他们的安适的家庭的情景,总是令列文觉得愉快,而且此刻,他觉得自己是那么不满意自己的生活,很想在斯维亚日斯基身上找出那在他生活上给予他那种明朗、确定和愉快的秘密。此外,列文知道,他将在斯维亚日斯基那里看到一些邻近的地主,而现在他特别感到兴趣的就是去谈谈、去听听关于收成、雇工等等的农家谈话。列文知道,这是习惯地被认为是很低下的事,而此刻列文却仿佛觉得这是唯一的重要的事。“这也许在农奴时代是不重要的,在英国是不重要的。在这两个情况中,农业的条件是确定的;但此时,在我们这里,当一切都已转变而刚刚有头绪的时候,关于这些条件将如何形成的问题是俄国的唯一的重要问题。”列文想。
打猎竟比列文所期望的要坏些。沼泽干了,山鹬完全没有了。他走了一整天,只带回三只鸟,可是,像他一向打猎归来时那样,他带着了极好的胃口,极好的心情,和那种一向伴随他的身体的剧烈的运动而有的兴奋的精神状态。而且在打猎之际,当他似乎什么也不想的时候,他又忽然想起了那个老人和他的家庭,而这个印象似乎不但要求他的注意,而且要求解决某一个与他有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