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诤和含辞走在回幽冥谷的路上,秦诤心中百感交集。也是在这条路上,来时他曾有温柔可人的百里弈相依相随,一路高谈阔论。不想快乐竟如此短暂,短暂得让他觉得一切恍然如梦,转眼即逝。
此刻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袭击心头,那般深刻,那般浓烈。秦诤昂首遥望天际,四海虽大,却找不到一处宁心之地,心怀满腹,却无从倾吐。
他们走到茶廊下歇脚,村人奉上茶水,秦诤捧着茶杯,心中酸楚,脑海中浮现出洞庭山上的一幕。百里弈也曾这样端着杯子,痴痴地看着杯中茶叶,喃喃说道:“倘若表哥是阿祥,我百里弈愿为碧螺,死而无憾!”他曾为此感动不已,觉得百里弈对他亦如自己,一般也是痴心一片。秦诤心下自问:“难道弈儿只是在演戏?她是故意演给我看的?
含辞见秦诤端着杯子只是发怔,却不饮用,问道:“铭哥哥,这茶不好喝吗?”
秦诤回神道:“不是啊弈儿,其实这茶挺香。”
含辞顿时脸色大变,勃然怒道:“原来你还在想她!”
秦诤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将含辞叫成了“弈儿”。他叫了数月的“弈儿”,早已顺口,何况此时确实在思念百里弈。
含辞的怒喝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旁人都看向他们,只道他们是一对吵嘴的小夫妻。秦诤尴尬地站起身,付了茶钱便走。含辞摔下杯子,忙追上他,怒道:“你说过不会再去想她的!你说话不算话!”
秦诤道:“我没说过这样的话。”说完便大步往前走,含辞在后面小跑紧追,凭她如何喊叫,秦诤总和她保持十步之遥。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含辞在后面喊道:“如果是百里弈,你就不会将她远远抛在后面了对不对?可为什么这样对我?”
秦诤一怔,放慢了脚步,等含辞气喘吁吁地赶上后,他与含辞并肩走着,但始终不说话。含辞适才穷追了好一阵,此时不敢再多话,免得惹他恼怒又将自己远远抛后,二人只是慢步走着。走了一阵,含辞觉得无聊,几次想挑起话头,与他闲话几句,但见秦诤总是闷闷不乐,一副懒得说话的样子,只得缄口不语。她自小长在幽冥谷,平素也不喜言语,沉默对她而言也不是难事,当下默默地走着。秦诤却不免思绪纷繁,本想换条路走,但最后还是忍不住选择来时的路。
沿途风景依旧,他看着彩蝶翩跹的神姿,忆及在这条道上,百里弈曾在蝶间追逐嬉闹,见自己闷闷不乐,笑着走到他身边,用甜美的声音说道:“表哥,从前有个人一开始读书学文,不想连考三年不中,于是弃文从武。考武举人那日,在校场上射箭,射不中靶子也就罢了,他却一箭射死了击鼓的官吏,结果被赶了出来。再后来他又改学岐黄之术,终于小有所成。一日,觉着身体不适,于是给自己撰写了个药方,配了副药,不想服下后,从此与世长辞!”当时秦诤听完百里弈讲的笑话后并没有发笑,见百里弈睁大了眼睛翘首企盼,专注地等着他发笑,模样甚是可爱,不禁微笑着背过身。
那百里弈见秦诤低着头背过身,也不知自己的笑话是否可笑,于是跟着轻轻一跃,跳到秦诤身前,歪着脑袋,忽闪着明眸细看秦诤,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秦诤见状,终于笑出了声。百里弈撅嘴道:“噢,表哥你真坏,我讲的笑话明明很好笑,你刚才却故意憋住不笑,到底是忍不住就要笑了,居然还转过身不让我看到,你使坏!”秦诤看着她撅嘴薄嗔的样子,不禁看得痴了。
百里弈佯怒道:“哼,我生气了!换你讲笑话给我听!”
秦诤想了想,笑道:“笑话我虽不会讲,倒想到了一个奇闻。”
百里弈素喜奇闻异事,喜道:“快说!”
秦诤道:“从前有个特别淘气、任性的小姑娘,专爱捉弄人。她的父亲为了好好调教她,就为她延请名师。结果请来一个,就被她气走一个,来一双,被她气跑一双……”
“不许说了!”百里弈打断他的话,抬手佯装要打人,口中怒道,“坏蛋表哥!哼,你分明编排我,还说是什么奇闻!”
秦诤闪身便跑,边跑边笑道:“故事才起了个头,你怎么知道是在说你啊?哦,我知道了,弈儿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最是淘气、任性!所以只要有人提到这两个词,便知道是说自己了,哈哈……”
百里弈追着秦诤到处跑,只跑了一小会,便喊:“哎呦!”
秦诤回头见百里弈坐在地上,便含笑走近,百里弈突然出手抓向秦诤,秦诤微一侧身避过,笑道:“我就知道你又使诈,不过我不上当了!”
百里弈起身拔腿便追,口中喊道:“你再跑我就不理你了!”
秦诤闻言陡然止步,百里弈没料到他会突然站住,忙跟着站定,不想身子前倾,立足不定,栽入秦诤怀中,秦诤轻轻地抱住了她。
百里弈一怔,登时面红耳热,窘迫地挣脱开他的怀抱,含羞带嗔道:“你……你干嘛突然不跑了?”
秦诤似笑非笑:“我怕你不理我。”
百里弈闻言低头摆弄衣角,半晌才道:“我哪里淘气、任性?那些所谓的名师其实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我曾随口问一位‘名师’对易牙杀子有何看法,你猜他怎么说?那‘名师’竟说:‘女儿家家的读《烈女传》才是正理,管人命官司做什么?’想那易牙是春秋时的一位奸佞小人,齐桓公因吃腻了山珍海味,说自己只有人肉没吃过。易牙为博取君王宠信,便杀了自己三岁的儿子,然后烹饪了送齐桓公品尝,不想爹爹为我延请的‘名师’竟如此孤陋寡闻!我也没赶他,只将典故一说,那位‘名师’就自己开溜了。”
秦诤忆及此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来时风景何美,倩影婀娜,细语喁喁,娇花粉蝶,相映成趣;去时风景依旧,佳人无踪。此一时,彼一时,相较之下,平添无尽惆怅。秦诤喟叹不已,心下告诫自己道:“弈儿曾用死逼我退婚,如今已嫁作人妇,想她何益?我须尽快忘了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看沿途熟悉的风景,于是当下另择大路前行。
大路上行人相对较多,注意力容易被分散,秦诤觉得自己走对了,早该走这条路,毕竟这是他曾经走过多次的路。一旁有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带着小孩赶路,那小孩手握糖果,一路蹦蹦跳跳,不小心撞到含辞。手中糖果从含辞的衣角滑落,坠至泥地。小孩见状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含辞恼怒无比,又见自己的洁白的衣衫上沾染了黏糊糊的糖汁,怒斥小孩道:“你要死啊,看把我的衣服弄脏成什么样了!”那妇人被含辞的样子吓坏了,手足无措。
秦诤低声对含辞道:“你跟一个小孩计较些什么!”他蹲身扶起小孩,道:“别哭,糖丢了不要紧。哥哥给你钱,再去买些回来就是了。”小孩接过银子,止住了哭声,妇人道一声谢,怯生生地看了眼含辞,忙抱了孩子便走。
含辞不悦道:“铭哥哥,你爹留下的钱再多,也不能这么花!”
秦诤道:“银子没了可以再赚,看那妇人的穿戴,想来家境不佳,又带着个孩子,委实不易,能解她燃眉之急,何乐不为?倘若……”话未说完,秦诤便戛然而止,他想说的是倘若弈儿在场,必定慷慨解囊,但没有说下去。
含辞道:“你这悲天悯人的毛病不但没改,反倒愈演愈烈了!那妇人的死活与你何干,也劳你大发善心?小心我告诉师父!”
秦诤不语,他想起百里弈沿途每见乞丐必定有所施舍,后来盘缠散尽,便将金锁也送了人。那金锁是她随身佩戴之物,又兼价格斐然,她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如果此时弈儿在场,她又岂会吝惜自己的衣服而责骂那孩童?想到此处秦诤心中一动,寻思道:“弈儿心地善良,岂会对我恶言相向?难道另有内情?”他马上又想起百里弈平素惯于耍些小计谋,叹道:“弈儿实在是个诡计多端……”他叹了口气,不愿往下想。
尽管秦诤换了条路走,但脑海中百里弈的身影始终萦绕不去,于是他急于赶路,急于回到幽冥谷。想着只要回谷,蛊毒圣姑一旦交给他新的任务,他忙于执行任务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秦诤和含辞回到幽冥谷,蛊毒圣姑见不到鬼公子的书,又不见百里弈,连七宝佛珠也一并消失,不禁勃然大怒。但她心中还抱有希望,因为百里弈身中蛊毒,如果她想活命,一年之内必得携带鬼公子的书来找寻自己。但是蛊毒圣姑已经等了二十二年了,她不愿意再继续遥遥无期地干等下去,这样会让她时刻忐忑以致发疯,而且等待太过被动,于是对秦诤道:“我记得燕王府有个小郡主对你格外好,至今还等着你。你也不必找鬼公子的书了,速去燕王府找她,向她提亲,婚礼上你再寻机刺杀……
秦诤断然道:“我不答应!”
含辞忙道:“师父,这个办法绝对不行!不管能不能成功,铭哥哥都会没命的!”
蛊毒圣姑冷道:“闭嘴!”
秦诤道:“母亲,不是我怕死。小郡主对我有恩,我不能利用她!望母亲体谅!儿子告退。”秦诤言毕匆匆退离。
不回幽冥谷还好,一回幽冥谷,秦诤触景伤情,思念百里弈更甚。他觉得自己神思恍惚,于是回房想洗把脸,可手刚接触水面,耳畔即响起百里弈的声音,她说道:“表哥,你闭上眼睛,把手轻轻放在水面上,那水就像是凉丝丝的琼脂哦。”
秦诤以水扑面,洗过脸后,抬手去取巾帕,忽见百里弈将巾帕旋在手中,边旋边笑,问道:“表哥,好看吗?”
秦诤回神迅速抽过巾帕,拭过面上水珠,随即丢回架上,抬头却见镜中又出现百里弈的身影。她笑着转身冲他做个鬼脸,说道:“表哥,我们做影子游戏好不好?影子游戏很简单,你做影子,我做原身。我向东,你也向东;我抬手,你也抬手;我做鬼脸,你也必须做鬼脸!你要是慢了或是错了,就算你输,反之亦然!”
秦诤叹了口气,转过身,在茶几旁坐下,又见百里弈也在他旁边坐下,以手支颐,歪着脑袋看他,明眸如水。秦诤忙低了头,不去看她,提壶倒水,却觉茶壶轻极,内中无水,耳畔百里弈说道:“表哥,我来泡茶吧!泡茶于我可称一绝,连欧阳老师都对我赞不绝口呢!”
秦诤嗖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下,忽觉有双纤纤玉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回头又看到百里弈站在他的身边,柔声说道:“表哥,你怎么了?不开心吗?如果你不开心,弈儿也会不开心的。”
秦诤忙捂住双耳,却又听到百里弈忧伤地说道:“表哥,你在生气吗?都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都成,就是不要生我的气!”
秦诤垂手凄然道:“我怎么舍得打你骂你?我……”他被自己的声音惊醒,此时眼前哪里还有百里弈的影子,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他心乱如麻,满脑子全是百里弈的一笑一颦,听到的也全是百里弈的声音。他实在没有办法再呆在房里,抬掌击开房门,疾步冲了出去。
他在花园里低头踱步,是时入夏,桃花净尽,青桃萌生。园中虽生机盎然,然一片墨绿,失色不少。他突然驻足,就在他的脚下,百里弈曾用树枝绘过八卦图,此时图已被人划花。秦诤一怔,惊道:“弈儿早知离谷之法,根本无需依靠我离开幽冥谷!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早就逃出去了,更不会中毒蛊‘思君如流水’!糟了!她的毒还未解!”
秦诤当下便跑去见蛊毒圣姑,可她没有在房内。秦诤猜度她必在灵堂为自己刚才的忤逆之举生气、伤心。他悄然步入灵堂,果见蛊毒圣姑正伏在棺椁上失声痛哭,觉察到秦诤就站在身后,蛊毒圣姑泣道:“原本以为等儿子长大成人,就能替你报仇雪恨!不想他如今大了,翅膀也硬了,不再听我的话了!把沈家的大仇也忘在脑后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倒不如随你去了!也免得被那不孝子给活活气死!你等着,我这就随你去!”说着起身后退几步,便一头冲棺椁撞去。
秦诤忙一把拉住她,“扑通”跪地,道:“母亲,您别这样!报仇之事,铭儿未曾有一日忘却!正如您给我取的名,沈铭,沈铭!沈家的大仇,我一直铭记在心!从小到大,不管您吩咐我做什么,我没有一次违背过您的意愿!您要我练好武功,我就咬紧牙关、夜以继日地练;您要我去偷血灵芝给您喂毒蛊,我便夜入燕王府去偷;您要我去抢五毒教圣物,我便拼了一死就抢;您要我去冒充秦诤混入百里山庄,我也依言;您让我把百里弈掳到幽冥谷骗取七宝佛珠,我也照办!我何曾说过半个‘不’字?如今,您要我娶小郡主,虽然我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我也可以照您说的去做!但是!我只求您一件事!请您务必答应我!”
蛊毒圣姑怒目一横,冷道:“你是沈家唯一的后人,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你居然跟我谈条件?”
这个一直冒充秦诤的沈铭跪在圣姑身前,闻言深深一叩头道:“儿子不敢和您谈条件!儿子也从来没求过您任何事,一次也没有!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蛊毒圣姑略一迟疑,警惕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沈铭垂首道:“请您……请您把‘思君如流水’的解药给我。”
蛊毒圣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道:“竟为这事?那日,我给那丫头吃的是‘思君如流水’的毒蛊。不过,给你吃的却只是消食健脾之药,我以为你知道。我们苗疆蛊术向来传女不传男,因此我没有教你,但我平常教含辞时,也没有特意避开你。我以为你耳濡目染的,应略有所知,吃的是什么药,大抵也能闻出来,没想到你竟为此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你是我的亲生儿子,试问,我怎会害你?”
“我知道我吃的是什么,我现在是为百里弈向您求解药。”沈铭不等蛊毒圣姑说话,忙接着说道,“等我与妍妍成亲后,有的是机会杀了狗皇帝!至于鬼公子的书,那时你根本就不需要了,又何必要百里弈去找?何况百里不器找了几十年也找不到,百里弈又怎能在短短一年内找出?”
“说了半天,原来你是为了那个小丫头。莫非含辞的怀疑是对的,你对那丫头动了心?”圣姑突然面色一沉,厉声道,“大仇未报,你竟有心思想你的儿女私情!还在你爹灵柩前公然提她!”
“不是的!”沈铭忙道,“百里弈已经嫁人,我对她不会再心存念想。可她中毒却是因我而起,我心中有愧!请娘亲成全!”
蛊毒圣姑略一沉吟,问道:“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不肯向小郡主提亲了?”
沈铭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好吧!解药我可以给你!不过你会不会一拿到解药,就反悔了呢?”
沈铭朗声道:“母亲若是怕我反悔,不妨在我身上施蛊!”
蛊毒圣姑笑道:“你是我的儿子,怀胎十月所生的儿子!我当然相信你会以大局为重,不惜一切为我们沈家报仇!”
沈铭将解药收好,一路马不停蹄,快马加鞭,直至天色渐晚。正欲寻个客栈落脚,见不远处有座华丽的酒楼,高竖红旆,上书怪异的“三饕酒楼”字样。沈铭觉得新奇滑稽,便走入这家酒楼,将马匹交与伙计,伙计忙牵过去喂马料。
沈铭在角落寻了个座头坐下用饭,那店主正殷勤招呼着沈铭,忽见一个粗鲁汉子从后堂跑出,冲店主道:“那丑丫头肯卖唱了!”店主闻言,喜滋滋地便往后堂奔去。
沈铭独对美食佳酿,食之无味,想起从幽冥谷到大阙城的这一路,用饭时,总有百里弈坐在他对面,以茶代酒,与他对饮,行酒令,说笑话,此时却独斟自酌,百无聊赖。他甚至怀念起百里弈为了捉弄他做出的一桌恐怖的筵席。席上有黑乎乎的大蜘蛛,有白花花的蛆虫,有褪了毛的大老鼠,有碧油油的蚱蜢,有盘结的蚯蚓,还有一些蟑螂、甲虫、蜈蚣之类。当时百里弈坐在他对面,双目流盼,一脸诡秘地问道:“表哥,你怎么不动筷子?莫非是害怕了?”
沈铭看着满桌令人作呕的菜,拧起了眉头,想道:“百里弈不过是想和我开个玩笑,她也必定不会去吃那些脏东西。”说道:“如果你敢吃,我就敢吃!”不想百里弈抿嘴一笑,便夹起一只“大蜘蛛”放在嘴边舔了舔,然后咀嚼着一点一点塞进嘴里,还吃得津津有味,把他看得目瞪口呆。
百里弈笑得更得意了,道:“表哥,你可要说话算话!”沈铭言既已出,少不得依言而行,皱着眉头将那蜘蛛抛入口中,不想那蜘蛛无比鲜嫩美味,竟有点鸭舌的味道。沈铭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菜本来很正常,是百里弈故意让人做成这副模样的。
百里弈见沈铭不但不怕,而且还真吃了,叹了口气道:“表哥勇气可嘉!害我枉费心思,没意思,你要是不敢吃才好玩呢!”
沈铭问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做的。百里弈道:“蜘蛛是小鸭舌拼出的,蛆是爆米花雕刻的,老鼠是红薯做的,蚱蜢是芹菜杆子削的,蚯蚓是酱米面做的,蟑螂、甲虫、蜈蚣不过是些黑米、黑糕、桂圆干、核桃、黑芝麻、果仁之类的。”
沈铭想到此处,不禁为百里弈的调皮、聪慧忍俊不禁,摸到怀中解药,心中更是挂念,胡乱喝了几盅,携了些干粮,扔下几钱银子,便又匆匆赶路。
沈铭很快便抵达大阙城,他又喜又悲。喜的是马上可以见到百里弈,悲的是百里弈已是他人之妻,从此缘尽!他在城下徘徊,原本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百里弈,如今接近百里山庄了,他却胆怯了。他曾多少次孤身闯入危机四伏的死地夺取奇毒异物,又曾多少次摸入机关密织的陷阱盗取秘笈,多少次九死一生也未曾让他有丝毫胆怯,而此时他却胆怯了。
迎面走来一伙人,一路横行无忌,随手强取百姓的布匹物资,豪夺瓜果菜蔬,百姓无不侧目。沈铭大奇,大阙城因为有百里山庄坐镇,多年来一直太平无事,民风淳朴,道不拾遗。沈铭忙向旁人打听这都是些什么人,旁人小声道:“你是外地的吧,居然连他们也不认识!他们是百里山庄的!”
沈铭惊道:“百里山庄是武林第一大名门正派,百里不器治庄严整,他们安敢如此妄为?”
旁人奇道:“你翻那么老的黄历作甚!咳,你不知道百里盟主死了都有大半年了吗?”
沈铭脸色大变,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谁死了?”
那人道:“百里盟主啊!”
“哪个百里盟主?”
那人嗤笑道:“天底下还能有几个百里盟主?自然是百里山庄的百里不器了。”
沈铭愕然,那人叹了口气道:“好人没好报啊!唉,百里家真惨!也不知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遭灭门之灾!”
“你说什么?”沈铭猛然抓住那人的衣领急道,“什么灭门之灾?”
那人忙道:“你快松……松手……救……救命……”
沈铭见他喘不过气,忙松了手急道:“你快说百里山庄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深吸口气道:“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你怎么会没听说过呢?”百里山庄惨案早在江湖传开,但沈铭只瞧见百里山庄在办喜事,他一路快马加鞭,只想着赶路,而幽冥谷又地处偏僻,是以竟一无所知。
那人道:“听说百里弈被人掳走,百里盟主怀疑是逸影宫的人藏了他女儿,一怒之下杀了逸影宫上百人。官府说他就是鬼公子,因此发榜悬赏捉拿。武林各门各派的人也全都上门拿他,百里家的人拘捕,结果,百里不器和他的几个儿子都被杀了。是如今的新任庄主追查出逸影宫命案是强盗所为,在百里山庄又搜不出鬼公子的书,无凭无据的,这才还了百里盟主的清白。可百里家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平反了,又能怎样?真够可怜的!”
沈铭震然失色,喃喃道:“百里山庄竟然发生这样的事!弈儿……弈儿她怎么承受得了?她竟是在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嫁给了百里山庄的大功臣!难道她是为了报恩?”
那人见沈铭又是摇头,又是垂泪,颤颤巍巍,疯疯癫癫,表情怪异,举止失常,只道他中邪了,慌忙避得远远。
沈铭得知如今百里山庄的庄主是尤诗泓,他与尤诗泓本来无甚交情,只因这尤诗泓娶了百里弈,又且在数月前以毒镖暗算于他,对此人不免心生厌憎。如今若想光明正大地步入百里山庄只怕非和尤诗泓碰面不可,而就算走进百里山庄,尤诗泓也未必肯让自己见到百里弈。于是他唯有等到夜深天黑,悄然潜入。
百里山庄依稀仍是旧时光景,气派不减,规模犹然。巨石屏风巍峨耸立如故,长廊曲折精致未减分毫,除了草木因季节发生变化,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变化。可沈铭觉得百里山庄完全不是过去的百里山庄了,没有百里氏父子的百里山庄怎能算是百里山庄?何况此时夜深人静,四下寂然无声,平添几分清瑟。
他经过西花厅,看到厅内漆黑一团,想起他第一次进百里山庄时,这西花厅何其热闹。那时百里不器正坐上方,一旁立着百里不器的六个儿子。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百里家性格迥异的六兄弟:沉稳老练的百里赢,精明谨慎的百里亭,粗犷豪爽的百里亢,寡言内敛的百里雍,活泼好动的百里亮,热情友善的百里变,还有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百里弈,而此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竟恍如隔世。
他熟知山庄地形,此时并不去翥凤阁,而是直奔祠堂,因为他想知道传闻是否属实。四顾无人,沈铭推门轻跃入祠。堂上长明灯高悬,堂前左昭右穆,牌位森然林立。沈铭游目四顾,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入目。他虽与这些人交往不深,但这些人对他颇为热情、友善。眼见昔日的张张笑脸转瞬间便化为座座牌位,当真世事难料,心中不免悲凉凄恻,又设想百里弈也曾站在此处,也不知她伤心成什么样儿了,不禁替她悲恸、担忧。想到百里弈,他转身疾步奔出祠堂。
翥凤阁内灯火摇曳,隐约可见房内有个女子身影在晃动。沈铭按捺住心中的喜悦,轻叩房门,而后闪身避过,等着看开门者是否是百里弈。
“谁啊?”不是百里弈的声音,接着门开了,走出一位少妇装扮的女子。沈铭定睛细看,那人好生面熟,竟是百里弈的婢女纫兰。纫兰四顾无人,满腹狐疑,迟疑着正欲回房,沈铭忙闪身入房。
纫兰将房门关上,转身惊见一白衣人正站在房内,大惊失色,就在她要失声大喊之际,那白衣人跃至身前,捂住她的嘴,道:“别出声!”
纫兰见白衣人是秦诤,又惊又喜。
沈铭劈面便道:“你家小姐在哪?”
纫兰一怔,心道:“那日,我模仿百里弈的声音已经骗过他了,怎么今日又回来找她?莫非他知道了些什么,我不能自乱阵脚!”因此定神缓道:“我家小姐都已经嫁人了,你还寻她做什么?”
沈铭道:“我来给她送药,你速带我去见她!”
纫兰道:“自从小姐出阁后,就不住这儿了,她把这儿留给了我。她如今和新庄主住在一起。此时天色已晚,他们多半已经睡下了。我若是带你去,只怕多有不便。”纫兰说完,斜眼微睨沈铭,见他怔了怔,神色越发惨淡,心中暗自得意。
那沈铭沉默片刻,忽然正色道:“纫兰,你是弈儿的贴身丫鬟,你一定知道你家小姐为何下嫁尤诗泓!告诉我!是不是有人逼她?”
纫兰道:“我家小姐和新庄主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特别好!小姐之所以会想尽法子让你提出退婚,其实是新庄主的缘故。小姐一直想嫁的人便是新庄主!我想你也略知我家小姐的脾气和手段。只要是她想办的,还没有办不成的;如果是她不愿意做的,也没有人能逼她就范!百里山庄虽然今非昔比,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百里山庄依旧姓百里,是小姐的百里山庄,庄中上下谁敢不听小姐的吩咐?小姐大婚那日,你不是也见到她了吗?”
沈铭心下苦笑道:“竟是我自作多情,多疑至此!弈儿告诉过我,她是心甘情愿嫁尤诗泓的,我为什么不愿相信,多此一问地向纫兰求证?”当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递与纫兰道:“告诉你家小姐,这是‘思君如流水’的解药,让她尽快服下。”
纫兰奇道:“怎么我家小姐中毒了?”
沈铭又叮嘱道:“你千万要把它收好!明早,一定要亲手把它交给你家小姐,看着她服下!如若不然,一年期满,你家小姐就会毒发身亡!切记!”
纫兰点头口称一定亲手交付,沈铭这才黯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