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澄心堂内殿。禁卫军统领陆雄恭敬地立在殿下。
李璟背身向后,脸上看不出表情,“调查得怎么样?”
陆雄恭敬地道:“回皇上,卑职远赴滁州,专程去了窅娘曾经住过的渔村,给皇上带来一个人……”
“哦?”李璟好奇地回转身。
“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个老妪慌忙叩头行礼。
李璟狐疑地:“她是?”
陆雄接口道:“她是渔村的产婆!那个渔村甚小,整个村里只有这一个产婆,所以很容易找到。皇上想要了解的事情,只要问问她就清楚了。”
李璟点点头,因问道:“王婆,你们渔村有一个叫严昱川的,你可认识?”
“是”王婆忙应道,“我们村子总共只有几十户人家,相互之间都很熟悉。严老爷学问好、待人也好,是我们渔村响当当的大人物呢!”
“你是渔村的产婆,那严老爷家的女儿出生的时候,也是你接生的了?”李璟和颜悦色地问道。
王婆摆摆手,絮絮叨叨地道,“不是不是!严老爷的女孩过百天的时候,请我们全村的人吃喜酒,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他们家新添了女娃!那天严老爷家里还来了好些人,都是我们见也没见过的,还有和尚、道士……”
“谁问你这些,说重点!”陆雄不耐地打断她。
“陆雄!”李璟显然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见陆雄打断王婆的话,不悦地瞪了他一眼,陆雄见状尴尬地退后一步。
李璟转向老妪,迫不及待地问出:“那你可记得,严老爷的女娃过百天,是什么时候?”
“是六月份”王婆脱口而出。
李璟一震,不可置信地道:“你确定是六月份?”
“是啊”王婆的口气不容置疑,“那年莲花开得特别好,严夫人还在家里摆了很多莲花,把房间布置得漂亮极了……”
王婆侃侃而谈,用颇为神往的语气,描绘着许多年前的一场盛会。
李璟听着她的话,暗自思忖,“莲花开在六月份,推算起来窅娘应该出生在三月……”他陷入沉思,脑海中闪现出云台观那年的大雪,自语道,“可是朕记得那年四妹诞下孩子是腊月份,这么说她不是四妹的遗孤……”
他眼底眉梢现出一抹复杂的情绪,有些神伤又暗自松了一口气。
“启禀皇上,司徒大人求见!”殿外内侍的通禀传来,李璟不由地一愣。
“你们先下去吧!”他挥退陆雄和王婆,整整衣冠坐在案前,“快让周大人进来!”
“皇上……微臣有要紧事禀报!”周宗顾不得行礼,一进殿就面色凝重地道。
“说吧,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周宗开门见山地道:“皇上,微臣发现了疑似琏太子的遗孤。”
“哦?”李璟很是诧异,“快说说,她是谁,藏身何处?”
周宗迫切地,“她就是窅娘!”
李璟松了一口气,笑问道,“爱卿何以认为窅娘就是四妹的遗孤呢?”
“自龙佩再现那天起,微臣就一直在寻找叛贼,微臣的手下也曾被叛贼所伤。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微臣找到那个持有龙佩的人,原来就是窅娘……”
李璟狐疑着,“你已经认识窅娘很久了?”
“这……”周宗迟疑着,缓了缓神色,欲言又止地道,“是微臣的手下……偶然间在天桥下捡到龙佩,那一刻窅娘正好路过,所以……”
“所以你就断定窅娘必是持有龙佩的人,继而推断出她是四妹的遗孤?”李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郑重其事地道,“你是我们南唐的大司徒啊,怎么能这样主观臆测,用这种毫无根据的话来判定一个人的生死呢”
“皇上此言差矣!”周宗正色道,“关系到我南唐生死存亡的大事,宁可错杀一万不可使一人漏网!”
“放肆!”李璟龙颜大震,登时站起来,“你为了一块龙佩,已经枉杀南吴一百多条人命。朕爱民如子,以仁德治天下,岂能容你继续滥杀无辜!”
“皇上!”周宗跪下,用一贯大义凌然的语气继续说道,“皇上不能容忍,微臣还是要说!叛党一日不除,我南唐一日不得安宁。微臣斗胆,就算皇上要摘微臣的项上人头,微臣也誓将南吴遗党斩草除根!”
“住口!”李璟怒极,脸色铁青,“你贵为大司徒,却为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跟朕顶撞!朕念在你是三朝元老,又随朕出生入死,才对你忍让再三,否则你以为朕不敢办你吗?”
周宗的气势稍有缓和,却不甘心地道:“皇上,老臣忠言逆耳……臣,臣还是那句话,切勿姑息养奸,致贻隐患,请皇上除掉窅娘这个祸患,以免让这些叛党……霍乱朝纲!”
李璟一巴掌拍在案上,额上青筋暴起,“你还敢提‘叛党’这两个字!就算她是四妹的孩子,她有什么错吗?何况她并不是!从今天开始,朕命令你,不许再插手‘叛党’的事!老老实实地在府上待着,管好你自己的家务事就行了,朕的朝廷大事也不用你插手,你就好好在府上养老吧!”
“皇上?”周宗闻言一震,愕然地立在当场,嗫嚅着,“您的意思……是让老臣告老还乡吗?”
“随你怎么理解!”李璟面带寒霜,声音冰冷。
“好,好,老臣都明白了!”周宗释然地长叹一口气,“老臣忠言逆耳,终于落得如此地步,微臣不后悔,因为至少我还曾冒死劝谏,无论将来遇到什么变故,请皇上珍重——好自为之!”
他说完费力地站起身,转向夜色朦胧的殿外,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有些老迈,背影却是傲然挺拔的。
夜渐深,李璟陷在案头,眉头紧皱,心思沉重。带着对周宗、对窅娘的一点悲悯之心,喃喃自语,“朕不想这么做,是你一直逼朕!你从来都不了解,朕不想伤害任何人!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想要在朕的皇宫里安身立命,就算她是南吴的人又怎么样,朕已经亏欠过她的家人,难道连她生存的权利也要剥夺吗?”
与此同时,踉跄在金陵城大街上的周宗心情也是沉恸的。多年来,他追随烈祖出生入死,为南唐打下了半壁江山。年逾花甲,仍然忠心赤胆为朝廷效力。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片忠心却一点点失去皇上的信任。这次,为了皇上的宝座坐得牢靠,他依然怀着满腔热忱,结果还是碰了钉子,换回“告老还乡”的结局。
也许,是该到了休息的时候了!
他自嘲地摇摇头,然后拖着老迈的身躯走进越来越深的夜幕里。
“司徒大人是该休息了!”
夜幕中忽然传来一声冰冷的回音,周宗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年老耳鸣,不觉定了定神,却发现面前有个高大的背影,一身黑衣和夜色融合在一起。
“阁下是什么人?”周宗脱口问道。
“司徒大人不必知道我是谁!”黑衣人回过头,冷冷地道,“我是来跟你讨命的!”
“你——”周宗趔趄一退,环顾四周,夜深人静,没有一个行人。
“为什么?阁下和老夫有仇?”周宗颤声问道。
“少废话!”黑衣人出手极快,一把抓住周宗咽喉要害。
周宗憋得喘不过气,抓住黑衣人的手腕,狠命挣扎着。
黑衣人面露凶光,将周宗逼退到墙角,手上用足力气,不一会儿工夫,周宗就停止了挣扎。他松开手,周宗的身体就软绵绵的滑脱在地上。
黑衣人轻蔑地踢了周宗一脚,意在试探,见周宗倒在地上如一滩烂泥,才蹲下身对着他的尸体冷冷地道,“死东西!老子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爹爹,爹爹!你在哪儿,快出来,我看到你了,不要跟我捉迷藏!”冷不防一个女声传来,婉转莺啼,甚是好听。
黑衣人停下了动作,保持着蹲下的姿势,屏息静听。
眼前却是一个花样少女,手里提着精致的灯笼,左顾右盼地朝这边过来。
“咦!请问这位黑衣大哥,你有没有看到我爹爹?”女孩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正盯着他看。
“我……”黑衣人呆住了,目光盯着她巧笑嫣然的纯真面孔一时竟没有挪开。
“啊!你把我爹爹怎么了?”她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周宗,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惊慌失措地扑到周宗身上。
黑衣人这才发现事态不妙,起身欲走。
谁知那女孩忽然拉住他,对着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黑衣人惊跳起来,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胳膊,疼得呲牙咧嘴,“啊!你居然敢咬我!信不信我一掌打死你?
“爹爹,爹爹……”女孩拼命摇着已经毫无生命迹象的周宗,哭得梨花带雨,“你杀了我爹爹?”
她认清了这个事实,忽然跌坐在地上。
黑衣人望着她,她绝望凄楚的面容透着摄人心魄的美丽,扬起的手不忍地放了下来。
“你还我爹爹,还我爹爹!”女孩直冲上去,对着黑衣人又抓又打又踢。黑衣人猝不及防,又不忍对女孩下手,一时弄得狼狈不堪。
直到不远处再次传来声音。“二小姐,快回家!夫人正在找你!”是个老妪,手里提着灯笼,东张西望地寻找贪玩的小姐。
黑衣人醒悟过来,慌乱地挣脱女孩,风也似的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