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小伙子,瘦若干柴棒,瞌睡没睡醒似的,眼皮耷拉着,偶尔掀起来,眼珠子贼亮,飞快转动着。苏嘉吉闻到一股贼的气味。他掏出手机,假装玩的样子,悄悄按下录相键。
干柴棒挤到一位中年妇女身后,停下来。中年妇女穿戴讲究,一手提包,一手抓住头上的吊环,侧身看车窗外的街景。果不出苏嘉吉所料,干柴棒动手了,悄然伸向她的手提包,她却浑然不觉。
公交车停靠在站台,车门打开,又一轮乘客上下。干柴棒返身挤向后车门下车,忽然被一只手擒住。干柴棒感觉那手似铁钳,越挣扎钳得越紧。干柴棒惊出一身冷汗,妈的,今天可能栽了。他仿佛听到骨头错位的嘎吱声,再动就会碎裂。那条手臂并不粗壮,哪来那么大力气呢!慌乱中,干柴棒顺着那条手臂,看清脸色铁清的小子,年龄和他相仿,并不比他高大威猛,信心陡增,另一只手果断挥出去。一道黑影劈下,宛若遭了电击,干柴棒顿觉手臂麻木,刀子掉在地上。干柴棒来不及再作任何反应,糊里糊涂就被撂倒,头撞在拦杆上。随即,拳击如暴雨般落下。
别打了,再打会死人的!
苏嘉吉扭头看拽他胳膊的,正是那人。
你下手咋这么狠呢!那人恨恨地说。
苏嘉吉呆立着,咋把干柴棒当成抢占他沙发的老男人了呢?
他低头察看死狗样蜷缩成一团的干柴棒,有些后怕,真打死人就麻烦了。他弯腰翻过干柴棒的身子,见他满脸血糊糊的,鼻血犹如两条红蚯蚓往外爬,望着他的目光,因绝望而散乱。
他从干柴棒口袋里翻出一只棕红色钱夹。
是我的钱夹!中年妇女尖叫一声,扑上来抢过钱夹,赶紧清点里面的钱物。
苏嘉吉掏出手铐,铐住干柴棒的双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推搡着下车。乘客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他看到那人,站在乘客中,目光严厉地盯着他。
该死的小偷,打死才好呢,世上少个祸害!
干柴棒听到有乘客厌恶地说,合上眼睑,关闭了这个世界。
临近年关,苏嘉吉还没有带回家过年的女朋友。看来,今年又完不成任务。他很烦恼,到时候不知道又该咋向父母交代。年年如此,年年令父母失望。他不忍心再见到父母脸上郁郁寡欢的表情,真的很畏惧过年了。
这期间,他也没有懈怠,又见过同事介绍的一个女孩,还有婚恋网上结识的一个女孩,结果都很失望。
胡月打电话,约他下班后去咖啡馆坐坐。他想起有些日子没见胡月了,欣然应允。既然服装店没丢失什么,案件就暂时搁置一边,忙别的案件去了。年关偷盗、抢劫案件频频发生,局里布置了严打工作,要忙的事儿多着呢。
咖啡馆里,苏嘉吉基本上都是听胡月诉说,当初前夫对她如何好,俩人怎么共同打拼,前夫如何变心的,做个女人有多不易……他安静地听她诉说,抽烟,往杯中续咖啡,偶尔只言片语。算起来,胡月有三十多岁了吧,但她天生丽质,又善会保养,看不出来。女人的年龄是个谜。他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让胡月扮他的女朋友回老家,哄二老过个快乐年,再说下文吧。胡月会答应吗?他拿不准。
后来,胡月谈到她的服装店。她说绝不是某个酒疯子砸的,因为她后来发现,还是丢了一件东西,一尊石膏模特模型。因为值不了几个钱,她也就没再向公安报告这事。
苏嘉吉早忘了那尊石膏模特模型,经胡月这一说,才想起那天勘察现场时,里屋那堆模特模型中,确实没看石膏模特模型。可是,谁会为一尊石膏模特模型,甘冒偷盗之罪,破窗入室呢?
从咖啡馆出来,苏嘉吉要拦出租车送胡月。胡月不想这么早回家,说陪我散散步吧。夜长着呢,他别无他事,回家无外乎上网,玩游戏,于是,就乐得陪她走走。冬夜逛马路,不是很好的选择。风从脸上拂过,似要把肉抓一把去。他问她冷么,她没回答,对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朦胧路灯光里,她的笑很温柔,很妩媚,很生动。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张臂从背后环护住了她。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拒绝,温顺犹如一只小兔子。
他们走着,漫不经心,漫无目的。他们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话;不说话时,也感觉有许多话语,在寒夜凝滞的空气里絮絮,温情地交流。
经过一小区大门口,她停下脚步,说到家了。语气有些意犹未尽,仿佛嫌路太短了。他松开搂她的胳膊。她仰头望着他,眸光盈盈如水,悄声邀请,上楼去坐坐,喝口茶……他迟疑着,轻轻摇摇头,说时间不早了,下次吧。
出租车开动了,他透过车窗看到,她还站在小区大门口,望着出租车离去的方向。
时间并不太晚,为啥不上楼坐坐,喝口茶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大街上人多起来,商场更是人头攒动,人们提包拎袋,身影忙碌,大把花钱,大声说笑,搅得年味越来越浓稠。苏嘉吉看那人走走停停,悠闲自在,仿佛过年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
街尽头拐角处有家书摊,那人停下来,在书摊上翻拣一阵,挑了二本书,和店主讨价还价后,付钱离去。原来他喜欢读书,难怪有些神经质,八成是书读多了,把脑壳读坏了。苏嘉吉心里想;见那人站在街边等绿灯时,还翻看手里的书,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由是对他添了几分好感。
绿灯亮了,那人穿过斑马线,沿滨河路行了一程后,上了升仙桥,在桥中间停步,伏在桥拦上,看河上风景。苏嘉吉在河边的户外休闲椅坐下,透过一蓬红枫的枝叶,可以清楚观察那人。
这条小河沦陷在两道灰白、坚硬的水泥堤里,有啥风景可看呢?况且这也不是看风景的季节,水涸石现,草枯叶落,满目萧瑟和凄清,不看也罢了。瞧那人,却看得着迷,不知什么吸引了他。铁制休闲椅冰凉,不多会儿就凉透了屁股,凉意顺着脊背上蹿。好在那人呆得并不久,就起身过桥了。
升仙桥那边是旧城,老街店铺林立,一幅旧时代的繁华景象。那人在一家小店前停下,看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围巾,选了一条紫色团花的,又是一番讨价还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苏嘉吉想,他已经有围巾了,还买围巾干嘛?又想,可能是给老婆买的,不然不会选那么艳丽、花哨的。真是个会疼女人的男人!这么想着,对那人又添了一层好感。
老街尽头是老式住宅小区,多层房屋建筑散发着沧桑的味道。那人径直入内。苏嘉吉随后跟了进去。穿保安服的门卫是个老头,坐在破藤椅上抽烟。他以为门卫要阻拦他,至少会盘问他,但门卫只扫了他一眼。单元楼道狭窄、幽暗,一梯二户。直上到五楼,一户门紧闭,一户门虚掩。苏嘉吉没有多想,推门而入。室内摆设极简陋,几件陈旧家具,茶几上一堆吃剩的零食,沙发上是换洗的衣物,书报杂志到处零乱堆放,室内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这缺少女主人打点的房间情景,他似曾相识。
在沙发对面的老式电视机旁,他看到了那尊石膏模特模型,被精心穿戴打扮成古典美女。一头披肩卷发,在肩头漾起层层小波浪,枣红色青花棉旗袍外,系一件雪绒坎肩,肉色薄棉裤袜,半高跟红皮鞋,十只纤纤的手上,提一只精巧小竹篮,像要出门采花似的。
那一刻,苏嘉吉有些恍惚,像走进了曾经某个春梦的梦境。
那人对苏嘉吉根本没看到似的。他抖出那条紫色团花围巾,围在古典美女的白皙长脖上,退后几步,站在屋中央欣赏,嘴角漾起一丝满意的微笑。
咋不随手关门?苏嘉吉问,责怪之意,像他才是这屋里的主人。
给你留着呢。那人头也不回,嘀咕道。
苏嘉吉暗暗吃惊。
那人凝望古典美女,眼里柔情似水,整个身心都沉浸其中。
苏嘉吉伫立一旁,没再打扰他。时间安静地流逝,许多情景纷至沓来,涌现他脑海,分不清是梦境、幻境还是现实,令他再次恍惚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轻轻咳了咳,像似梦游结束了,慢慢转过身来,望着苏嘉吉,脸上若有雾升起,眼神逐渐暗淡。他缓缓抬起双手,手腕并拢,伸到苏嘉吉面前。干吗?苏嘉吉问。
那人眼皮耷拉下来,神情黯然地道,你不是来抓我的么?
苏嘉吉看着他,不耐烦地说,我下班了;随后又补充说,下班时间不办公。
那人重新掀起眼皮,再次望着苏嘉吉。
你该去理发店,理理头发。苏嘉吉突然冒出一句。
那人哦了一声,表示明白,脸上却是一脸的茫然。
苏嘉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略带疲惫地说,现在,我想抽支烟。你抽烟么?
我不抽烟。那人垂下双手,耸耸肩说。很遗憾,也没烟待客。
我自己有。苏嘉吉扬了扬手里的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吐出一口烟雾,懒懒地道,唉,要是有杯热茶喝就好了……
茶有,那人说,我这就去烧水给你泡。
苏嘉吉摆摆手,止住了他。
那人站在那里,一副随时候命的样子。
苏嘉吉狠狠吸了一口烟,把自己笼罩在烟雾中,指指古典美女说,她不属于你,应该物归原主。
那人像被针扎了一下,脸上肌肉一阵抽缩,点点头。
还应该给人家道歉。
我知道……
打坏的橱窗玻璃,要照价赔偿。
应该的……
耽误了营业,要给人家补偿。
也是应该的……
苏嘉吉还要说什么,绞尽脑汁却想不起来,也就失去了说话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