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那人绿袍绿帽,正是许久不见的连青石。他自二楼挑开的窗户处探出头,冲她挤了挤眼,笑道:“小晗,好巧啊,来喝一杯。”
右边那人高高瘦瘦,正是更久不见的林景。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动了动干瘦无甚表情的面皮,简短道:“上好女儿红。”
狐朋狗友相邀,自是没有拒绝之理。方晗转入酒楼,“噔噔”地上了二楼,来到他们的桌前,向他们拱拱手,笑道:“两位哥哥,今个儿倒清闲啊,大清早就来这里喝小酒。”
连青石移了个凳子给她,笑道:“我是闲散人一个。”他指了指林景,又道,“近两年京城治安很好,没什么案子,他这仵作也闲了呗。”
那边林景已经倒了一杯酒给她,道:“你有口福了,三十年窖藏。”
方晗笑着坐下,接了那杯酒慢慢品了一口,只觉清雅醇厚,唇齿余香不散,的确是好酒。她放下酒杯,笑道:“林三哥,你的俸禄都用来买酒了吧。”
干瘦的面皮上溢了些许表情,林景道:“没办法,平生就这两个爱好,一个爱好支撑另一个爱好,也恰当。”
连青石笑道:“我们几个中就数你林老三最怪,你好酒也就罢了,偏偏还好翻检死人,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不怕恶鬼缠上你。”
林景又饮了一杯酒,面无表情道:“死人有什么不好。我认为跟死人打交道比跟活人打交道要轻松。活人能撒谎,而死人却只会说真话。”
闻言,方晗倒酒的手一顿,下意识地看向林景,却见林景余光也在瞥向她。
余光相对,心下顿时澄明。
方晗抿了一口酒,笑着向连青石道:“有酒无菜也没什么意思。青石,我馋了,你去李家铺子买二斤熟牛肉过来下酒,如何?”
连青石不甚乐意,嘟囔起来:“李家铺子在城东,有三里路呢,太远了。要不对面的牛肉铺来两斤凑合一下?”
方晗扮出可怜状:“李家牛肉最香最有味道。”她顿了顿,又拉着长腔道,“我已经惦记了五年——”
见她如此,连青石摆摆手,起身:“好啦,小姑奶奶,我去给你买。”说完,仰头饮尽杯中酒,蹭蹭地跑了出去。
清晨,酒楼中尚无多少客人。二楼雅座更为冷清。
方晗警惕地扫了一遍周围,见无人注意他们,这才冲林景点点头。
林景亦不再看她,一边作饮酒状,一边压沉了声音:“刘兴的事你不用查了,他没死。”刘兴,正是当年指证牧云凉罪状的牧府仆从,曾是牧云凉的随身小厮。
方晗不动声色,亦作饮酒状。
林景又道:“当年他暴毙家中,家里的人向官府报了案,过去验尸的是我师傅,那时我好奇,也偷偷地跟着去了。师傅验完,得出结论是突发疾病正常死亡。但我觉得内中有蹊跷,于是在师傅离开之后,我扮成他的样子进了停尸房,暗地检查了一遍那尸体,发现……”
方晗握酒杯的手不自觉收紧,接了话:“他还活着?”
林景轻摇了揺杯中的酒,道:“不,他死了。”
方晗一愣:“那你刚才……”
林景道:“停尸房中的人确实死了,我发现的是那人并不是刘兴。有人用了偷梁换柱之法。”
方晗沉沉而思。
林景又道:“这件事绝不会福亲王做的,刘兴不死,对他是心腹大患,他不可能留下此人。”
方晗微蹙眉:“那会不会是刘兴自己所为?”
林景摇头:“那人面上的易容术非常高超。若不是我察觉异常,人刚死不久,身上都还温热,而面部却格外的凉,认真检查了一番他的脸,否则也不可能发现刘兴被替换掉了。那种易容术非普通人所能办到。刘兴不过一个小厮,不可能得到那等高人为他卖力。”
方晗沉思着:“会是谁呢?”
林景又倒了一杯酒:“刘兴不死,对你们有利,对福亲王是祸患。我猜着此人要么是朋友,要么是试图从中渔利的阴谋者。若是朋友,为什么不现身相助,反而要躲躲藏藏地出手?”他屈指,点了点桌沿,郑重道,“方晗,除了福亲王外,背后隐藏的这个人,你今后也要小心。”
方晗点点头,尔后,抬眼看他,目光轻闪了闪:“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干瘦的面皮动了动,似有浅淡笑意,林景道:“你可是我带过来的小弟。小弟有事,我这个做哥哥的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方晗怔了怔,忽然笑了。
当年,她自暴自弃饮酒大醉之时,同她拼酒的正是恰好也在酒馆的林景。
两人因拼酒结识,随后方晗跟着他才陆续认识了卫长风、连青石等人。
林景虽然既不幽默,也不风趣,整天拉着一张又长又瘦的脸,但却一直都很照顾她。
方晗举了举酒杯:“这杯敬三哥。”
林景却不动作,只微抬眼皮,道:“小晗,今日情形不同往昔。所以,有句话你要记住。”
方晗忙洗耳恭听。
林景道:“这京城中你万不可轻信任何人,包括卫长风、连青石、黎羽,”他将竹筷点在自己的酒杯之上,又道,“也包括我。”
方晗一滞:“那我该……”
林景指了指脑袋,沉声道:“你要有自己的判断。所以,我今天给你说的话,要不要信,能不能信以及信的话能信多少,这些你都要自己去揣摩,明白吗?”
方晗正糊涂之时,忽然忆起昨晚之事,脑中顿时明朗,点了点头。
不是说身边的人不可靠,而是身边人的信息不一定可靠,说的话也不一定可靠。就像昨晚,她信了皇上的消息,匆忙赶去挖坟掘棺,结果却差点落入对方陷阱。
高明的敌人,会利用你对亲近人的信任之心,制造假象与圈套,从而让你毫不犹豫地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