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来了英国公府门前,见着那兴高采烈骑着小马凯旋归来的女孩儿,见着那神色认真冲邓麒说着“我外祖父家没男人了”的女孩儿,心中感动莫名。
接下来,他询问女孩儿“你外祖父是谁”,女孩儿一脸骄傲的回答,“祁保山!”邓麒在旁吓的白了脸,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保山的外孙女,这是玉儿的亲闺女。
是因为昨天有人在宫里看见我了?青雀眼神暗了暗,无精打采的耷拉下小脑袋,“是这样啊。”
王堂敬低头看看她,只觉这孩子熟悉的很,亲切的很,不忍见她这幅失望的小模样,“妞妞,这样不好么?”
青雀抬起头,勉强扯了扯嘴角,“我还以为,是我娘想我了……”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想一笑而过,可惜年纪太小,装不像,神情落寞萧索。
王堂敬捉紧她的小手,一阵阵心痛。玉儿当年究竟遇到了什么?不理会邓麒倒也罢了,亲生的妞妞,竟也绝口不提。
到了门口,王堂敬抱起青雀,把她放上马车。青雀冲他甜甜笑着,“曾外公,我两位师父还在英国公府呢。”王堂敬溺爱的笑笑,命仆从到英国公府去请青雀的师父们,自己和青雀在车上等着。
王堂敬和青雀在车上坐着,絮絮说着话。青雀绘声绘色讲着杨集的日子、英国公府的日子,王堂敬满怀感概摸摸她的小脑袋,妞妞,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遇着的都是好人。
仆从进去请觉迟和心慈,满面陪笑的说道:“王老太爷家座落在鼓楼大街,两位跟着姐儿一道住过去,极近便的。”
觉迟听到“鼓楼大街”四个字,神色一凛。
心慈无可无不可,“如此,咱们也去王家。这小丫头看着老成,其实还是一团孩气,要人照看。”觉迟沉吟片刻,温和的跟她商量,“你陪小青鸟去王家可好?我还有几件事要办,不便过去。”心慈点头,“成,横竖只是小住数日,很快便会回来。”
觉迟把杨阁老的另一封信也取出来,交给心慈,“既然王老爷子已知道了,那便开诚布公罢。”心慈蹙眉,“依我说,当初便该给这一封,省的折腾。我家小青鸟见不得人么,王老爷子是她曾外祖父,许久以来,竟不知道世上有她这么个人,令人气愤。”
觉迟温雅的笑容中有着抹不去的苦涩,“别人的家事,咱们没法子干涉太多。小青鸟的亲娘若自己不说,咱们也好,杨阁老也好,都不好越过她直接告诉王老爷子实情。可如今王老爷子已知道了,那又另当别论。”
心慈收好书信,和觉迟道了别,转身出门。觉迟望着心慈远去的窈窕身影,心潮澎湃,波澜起伏。鼓楼大街,阔别十年,又听人提起鼓楼大街。
王堂敬把青雀带走后不久,张祜把青雀的日用之物送到王家,还送了不少当天新打的猎物。青雀喜滋滋的跟他商量,“祜哥哥哪天闲了,还带我出城打猎吧,我练练箭法!”张祜微笑答应,跟她约了后天。
王家是旧家大族,位于鼓楼大街的老宅宽大轩敞,房屋皆以青砖砌筑直至屋顶,简洁素雅,朴实无华。宅中有水塘,有花园,一花一木,都有人精心打理。
王堂敬把青雀安置好,拿出从前做地方官的看家本事,开始不动声色的查起当年事。心慈转交的那封信里虽提到来龙去脉,可是有些细节杨阁老也不深知,王堂敬尚需细细查证。
等到宁国公终于鼓起勇气到王家拜访,厚着脸皮开口索要青雀,王堂敬不屑的看向他,“宁国公,证据呢?你说青雀是邓麒的女儿,可有证据。”
宁国公咳了一声,“青雀是在邓家祖居出生的!不是我家的孩子,能在我家出生么。”
王堂敬神色淡定,“这算什么证据,不足采信。在你家祖居出生的就是你家孩子了?笑话。我做过多年地方官,审理过多少起案子,拿这个来糊弄我,毫无诚意。”
宁国公涨红了脸,“那,你要什么证据?!”
王堂敬冷冷看着他,“装傻有意思么?宁国公,我王家的外孙女是何时到你邓家,何时生下这孩子,以什么身份生下这孩子,何时、何故离开你邓家,都要说个清楚明白!”
宁国公脸色由红转白,一言不发。
王堂敬傲然坐着,言辞铿锵,“成化六年四月,邓麒在夏邑卫所任职期间,于会亭邓家祖宅迎娶祁玉,婚书由邓麒亲笔书写,媒人是曹集的曹大太太,聘礼是万两白银!”
“本朝户律,‘若卑幼或仕宦或买卖在外,其祖父母、父及伯叔父母姑兄姊后为定婚而卑幼自娶妻,巳成婚者仍旧为婚,未成婚者从尊长所定’。邓麒仕宦在外,于成化六年四月,‘自娶妻’、‘已成婚’!”
“宁国公,以上这些话,我可有说错?”王堂敬咄咄逼人的问道。
宁国公嘴唇啰嗦了啰嗦,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王堂敬一拍桌案,愤怒的站起身,“宁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我王堂敬根本不屑一顾,不屑与之为伍!你邓家停妻再娶,欺凌孤女,说出来很好听么?我不跟你计较,你倒有脸空着手来讨要青雀!”
宁国公也气的站起来,和王堂敬大眼瞪小眼。论嘴皮子他说不过王堂敬,不过论起瞪眼睛,他还是比较有气势的。
王堂敬冲着他冷笑一声,“事到如今,咱们开门见山,实话实说吧!要么,你邓家就当没有青雀,彻底抹杀当年丑事,青雀自姓祁!要么,你邓家把玉儿的婚书拿出来,承认玉儿是原配,青雀是嫡长女!”
宁国公一声怒吼,“玉儿都成了阳武侯夫人,还是什么原配!”
王堂敬一脸轻蔑,“宁国公,你不懂本朝礼法么?孩子的身份,只和母亲生她当时的身份有关。孩子出生之时,母亲是原配,孩子便是嫡出子女。即便母亲之后和离了,孩子还是嫡出子女!”
“想要青雀,承认玉儿是原配,承认青雀是嫡长女!不想要青雀,门在那里,你请吧!我家小青雀跟着外祖父姓祁,又有什么不好。想把青雀当成外室女、庶女认回邓家,呸!大白天的你做什么梦!”
宁国公当年从杨阁老这外姓旁人手里都没讨到小青雀,今天到了王堂敬这曾外祖父面前,更是占不到上风。宁国公发起急,“我旁的不知道,只知道青雀是我邓家骨血,不能流落到外头!王堂敬,曾孙女还我!”
他急,王堂敬倒消停了。王堂敬不怀好意的看了他一眼,轻飘飘甩出一句话,差点儿没气的宁国公吐血,“你曾孙女?可有证据么。”
又拐回来了。
宁国公头都大了,“你让我怎么办?我孙媳妇都娶进门这么多年了,曾孙子曾孙女也有了,你让我怎么办?”
这时节再出来个原配,算什么事。
王堂敬粲然一笑,“你家的事,我可管不着。我只知道,你若没有证据,青雀便姓祁。”
宁国公忿忿瞪着他,“你要的证据,不就是两个孩子的婚书?”
王堂敬优雅的躬了躬身,“正是。宁国公,要么你带上婚书,要么,你莫再登我王家的门。”
宁国公气咻咻站了半晌,硬挤出一脸笑来,低声下气的跟王堂敬商量,“我是曾祖父,你是曾外祖父,咱们都是为了小青雀好,对不对?小青雀是姑娘家,还是应该有个正经出身。她回了邓家,有我在,有她亲爹在,委屈不了她。若跟着你,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不自在。她还爱舞枪弄棒的,你又不教不了她,还是得跟着我才成!只要孩子好,旁的都好商量,是不是这个理儿?”
宁国公长篇大论的说完,殷切看着王堂敬,盼着他点个头。
王堂敬慢条斯理的摇头,“此言差矣!我可不是什么只要为了孩子好,便万事好商量。莫说孩子姓邓,便是孩子姓祁,又和我王堂敬有多大相干?我么,是做了多年地方官,依理断案而已。”
宁国公被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你个王堂敬,你这是明打明的告诉我,即便经官动府,也是这么个结果,是不是?欺负我不懂律法,欺负我口才不好!宁国公怒目瞪着王堂敬,恨不得立即回府,从府里的师爷当中拉个口齿伶俐的过来,跟王堂敬决一雌雄。
宁国公越是怒不可遏,王堂敬越是云淡风轻,两人面对面站着,形成鲜明对比。
院中响起银铃般的笑声,欢快,愉悦,清脆动听。这样的笑声传到耳中,好似三月里的春风扑面而来,令人胸襟为之一爽。
宁国公脸上的愤怒被这春风渐渐抚平,面色温和下来,眼光也不再凶狠。他轻手轻脚走向门口,好像怕吓到谁似的,那高大的身躯,孩子气的行为,看上去很有些不伦不类。
门帘掀起,露出青雀雪白的小脸,宁国公蹲下身来,冲青雀张开双臂,“妞妞,曾祖父的乖妞妞!”青雀快活的笑着,一头扑到他怀里。
“妞妞啊,在这儿住的惯不惯,吃的好不好?”宁国公一脸慈爱,“又跟张世子出城打猎了吧?骑马要小心,跟紧张世子,莫一个人乱跑。”
青雀偎依在他怀里嘻嘻笑,“知道,不乱跑,祜哥哥也不许我乱跑,看的可严实了。”
王堂敬颇为气闷的看着,弄不明白宁国公到底算是个什么人。你说他好吧,他糊里糊涂的就想把妞妞不明不白的认回去;说他坏吧,他这么个大老粗,对着妞妞竟是温柔似水。
当着青雀的面儿,王堂敬和宁国公都和和气气的,不再剑拔弩张。青雀得意的跟宁国公炫耀,“曾外公教我写字,还教我画画!他写的字可好看了,画出来的小鸟跟真的一样呢。”宁国公笑咪咪,“曾外公真了不起!”
宁国公虽是不速之客,却也是客,王堂敬很大方的把青雀让给他,由着他和青雀说了半晌话,做了半晌慈爱的曾祖父。
“骨头管的。”王堂敬看着青雀小脸上那灿烂明悦的笑容,心中感概。这邓家的孩子就是邓家的孩子,不服不行。
宁国公好像很喜欢青雀,盘桓到申时才告辞。临分别,青雀老气横秋的交代他,“您不许喝酒,不许生气,记不记得?”宁国公眉花眼笑的点头,“乖妞妞,曾祖父记得呢。记得呢。”
王堂敬送宁国公出门的时候,忍不住问他,“你若疼爱青雀,怎舍得她沦为地位尴尬的庶女?”
宁国公怫然,“我哪里舍得?我是没办法!再说了,不拘嫡女庶女,有我在,邓家谁敢看不起她?”
王堂敬扶额,“你当你能做邓家内宅的主?内宅多少你不知道的事!再说了,她又不能只呆在邓家,总要出门的。出了门,庶女和嫡女怎能一样?”
宁国公皱了皱眉,一句话没说,大踏步走了。
王堂敬回来后,温和问青雀,“妞妞,你很喜欢曾祖父?”你和邓永,看上去蛮亲热。
青雀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算是吧。”
王堂敬刮刮她的小鼻子,取笑道:“妞妞,什么叫算是?”
青雀歪头想了想,小脸上泛着迷蒙的笑意,“其实吧,我就盼着我爹我娘都在我身边,一边一个,牵着我。”
“要是不能爹和娘都有,那,只有一个也行啊。”
“要是一个也不能有,那,有曾祖父也行啊。”
“曾外祖父也行!”望着王堂敬,笑嘻嘻又添了一句。
王堂敬鼻子酸了酸,俯下身子,叹息道:“傻孩子,若是没有我们,你可如何是好。”
青雀声音清清脆脆,“我会打猎,我还会烤鱼!我很能干,能照顾自己!”
王堂敬眼中泪光点点,“妞妞,你真是祁保山的外孙女,有志气!”
“那是。”青雀大为得意,挺起小胸脯,“我是名将的后代,长大了也是名将!”
宁国公回府之后,把自己关在外院书房想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他把长子邓晖叫来,吩咐道:“麒儿和玉儿是先成婚的,自然是玉儿是原配,青雀是嫡长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快办去。”
邓晖心里叫苦不迭,满脸陪笑的答应着,并不敢有二话。我的亲爹啊,您这纯是难为我!去跟我亲娘说这个还算了,去跟亲家开口,原配变继室,沈家不得吃了我?
出乎邓晖的意料,沈复先是颇为不悦的发了通火,邓晖连连道歉、再三求情之后,沈复略一沉吟,答应了,“继室便继室,幸好那是个女孩儿,翰哥儿还是长子。女孩儿,不过是长大后嫁出去,又不能分家产,又不能继承爵位,不必计较。”
邓晖大为感动,“亲家,您真是太通情达理了!”沈复谦虚了几句,又抱怨道:“我如今是闲人,闲的都快发霉了。”
沈复自打被北镇抚请了去,大同总兵另委了他人,之后便一直赋闲。他倒是想起复,可是家中财产去了大半,打点起来未免有些力不从心,颇有捉襟见肘之感。
邓晖笑道:“彼此至亲,您的事就是邓家的事。放心,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沈复大喜,谢了又谢。
他之所以痛痛快快便答应变更名份,不就是为了让邓家心存内疚,替他打点么?见邓晖这么说,心中燃起希望,眼前好似看到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沈家出乎意料的好打发,可是国公夫人那儿,邓晖吃了瘪。“什么?那水怀杨花的女人做原配,野丫头做嫡长女?打死我也不会答应的,快快息了这念头!”荀氏一口回绝。
邓晖陪着笑脸,“母亲,亲家都答应了啊,沈家都不放在心上,咱们打什么别呢。麒儿的原配是祁氏,还是沈氏,对于邓家来说有何不同。”
荀氏气的直啰嗦,顺手捞起手边的拐杖,冲着邓晖抡了过去,“我打你这不孝子!”邓晖也不躲,挺着脖子迎上去,叫道:“您打啊,打啊!您打我,我好歹还能保条命,若换了父亲打我,我就是一个死!”
荀氏哪舍得真打邓晖这独养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比拍灰重不了多少。邓晖趁机央求,“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就应了吧!要不,父亲没好气,逮着我就是一顿好打。”
“为了个野丫头,打自己亲生儿子!”荀氏恨的牙痒痒。
邓晖劝她,“父亲已是铁了心,您何苦跟他拗着?伤了情份,失了和气,有百害而无一利。”
荀氏恨恨顿了顿手中的拐杖,“他对不起我!我嫁给他这些年,聚少离多,为了宁国公府我真是操碎了心。可他呢?不把我放在眼里,宁可捧着野女人,野丫头,也要踩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