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晖觉着很莫名其妙。青雀这小丫头虽说顽皮淘气了一点,头回见面便把自己这做祖父的绊倒了,可到底是亲骨肉,亲孙女,难不成做长辈的能认真跟个孩子计较?母亲,您至于的么。
荀氏的火气很大,一连数日,死活不肯吐口。最后连孙氏这般方正的夫人都愿意妥协,“麒儿确是写过婚书给她,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连沈茉这局中人都表示贤惠大度,“为了不让邓家名誉受损,为了不让邓家骨肉流落在外,我愿降为继室。”荀氏还是板着脸,目光阴沉沉的,不答应。
最后,是沈茉立了功。她摒退侍女,和荀氏说了几句私房话之后,荀氏便欣然同意,“成,她是原配,生下媛姐儿之后和离了,和邓家再无干系。媛姐儿么,自是咱家嫡长女。”
国公夫人一吐口,邓晖如释重负,特地交代孙氏,“挑几件品相上乘的首饰,赏给大儿媳妇。”孙氏笑着答应,“是,世子爷。这儿媳妇是该赏,立大功了。”
孙氏后来问过沈茉,“你跟祖母说了什么,如此管用?”沈茉微笑,“儿媳是劝祖母把媛姐儿早日接回来,慢慢调理。若不然,越大越费事,等到媛姐儿定了性,咱们哭都来不及。”
孙氏大为赞赏,“说的好。”沈茉谦虚又羞涩的低了头。
实际上当然不是这样的。沈茉跟荀氏说的是,“认了回来,管她嫡女还是庶女,要怎生教养,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您让她坐,她不敢站着;您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您若想让她死,她便活不成。”
荀氏听了这话,眼中一亮。
宁国公府这老中青三代主妇之中,孙氏是热心的吩咐侍女为青雀打扫房舍,准备教养嬷嬷,务必要把青雀调理成一位小淑女。荀氏和沈茉则是盼着青雀早日回邓家,拜倒在她们脚下,任由她们搓圆揉扁。
她们始终也没能等到这一天。
宁国公上了王堂敬的当。婚书是拿出来了,祁玉被当做邓麒原配记入邓家祖谱,注明了成亲日期、和离日期,青雀大名“邓之媛”,是宁国公府嫡长女。可是,青雀的八字和邓府相克,不能在邓府长大,必须要寄养他处。天底下还有比曾外祖父还适合的人家么?没有吧,那便是曾外祖父亲自抚养。
宁国公被气的哇哇乱叫,“王堂敬,你欺人太甚!”王堂敬也不生气,笑吟吟道:“有什么不同?你若想看妞妞,随时来,欢迎之至。”
宁国公气的差点儿对王堂敬动拳头。
消息传回宁国公府,气倒了一大片。王堂敬,你好过份!
沈茉在荀氏、孙氏面前献策,“寄养他处可以,寄养在王家万万不可。媛姐儿是咱家孩子,咱们必定要时常探望的,对不对?可王家和咱们十分生疏,上门不便,此其一。咱们不能时常上门看媛姐儿,她亲娘却可以时常回王家,这可不成!亲爹不能时时看孩子,亲娘却可以?此其二。不如另择一户人家。只要这户人家门第高貴,家风清白,又对邓、王两家不偏不倚,便可。”
沈茉这番话,宁国公府诸人都觉着很有道理,包括宁国公在内。是啊,妞妞不能养在我家,那也不能养在你家!
宁国公跑到王家吵架,嗓门大的很。张祜带着青雀,在外头听的一清二楚。
“小青雀,住哥哥家吧。”张祜怜爱的微笑着,伸手掠过青雀的鬓发,柔声跟她商量着。
青雀小脸上有着和她年龄不相称的落寞,“祜哥哥,我想住自己家,想有爹有娘。”
张祜心钝钝的疼,声音更温柔了,“哥哥家,你当自己家一样,好不好?”
青雀仰起小脸望着他,轻轻点头。
张祜回到英国公府,和父母密密商谈许久。
“小青雀住在咱家?”英国公夫妇听了张祜的话,心里都很犯嘀咕。他们确实喜欢小青雀,却和宁国公府并无深交,并不愿搀和宁国公府的家务事。不过,碍于爱子张祜的颜面,英国公和夫人思虑再三,慨然答应。
几经协商,最终青雀的身份定了之后,如何抚养也定了。因着她八字和宁国公府相克,必须要寄养他处,不能在邓家长大。之前她一直被杨阁老教养,往后,便由英国公夫人代行母职。
宁国公和王堂敬都对这结果大大的不满。宁国公很恼火,明明是自己的曾孙女,却死活要不回邓家。王堂敬一门心思想要亲自教养小青雀,却不能如愿,心中怏怏。
等到青雀搬回英国公府的这天,张祜带着一队骑兵来接她。这队骑兵全是身手矫健的青年,身着亮铮铮的盔甲,光净耀眼,十分醒目。小青雀兴兴头头骑上自己的小马驹,跨上腰刀,雄纠纠气昂昂的跟在张祜身边,被一队骑兵簇拥着,威风凛凛。
曾祖父和曾外祖父都来送她,两位老爷子坐同一辆马车——王堂敬是文官,不怎么会骑马;宁国公燥的慌,不好意思骑马。
邓家的曾孙女要寄人篱下,到英国公府过日子,这算什么事。宁国公每每想起来,便心中郁郁。
张祜和青雀带的这队人驰过街头,自是引人注目。高头大马上的骑兵颇有阳刚之气,而骑兵中间那名丽色少年,那名稚嫩女孩儿,肤色雪白中透着淡粉,美丽的如诗如画。
这队人到了英国公府门前,英国公夫妇亲自迎接出来。“别呀,担当不起,担当不起。”青雀小脸上满是明悦笑意,谦虚的冲英公夫妇拱拱手。
英国公莞尔,“这调皮孩子。”英国公夫人捏捏她光滑的小脸蛋,“丫头,你曾祖父和曾外祖父呢?”
女孩儿的脸蛋好似剥了壳的鸡蛋般又白又嫩,摸着很舒服,英国公夫人手痒痒,又捏了一把。
青雀伸手保护小脸蛋,咯咯笑起来,“伯伯,伯母,两位老爷子坐马车,慢悠悠的。我小师父也不肯骑马,坐了辆秀气的小马车,更慢。”
张祜站在一旁,唇角噙着丝浅浅笑意,看向青雀的目光澄澈而温柔。英国公夫妇一一看在眼里,却是不动声色。
迎接到两位老爷子,英国公夫妇礼数周到的让了进去,落座待茶,言笑晏晏,克尽地主之仪。英国公夫人特地请他们到青雀的院子看过,院子名为松筠园,宽敞轩朗的五间上房,院中遍植名贵花木,假山、溪水,错落有致,风景优美。
松筠园的侍女既不用王家人,也不用邓家人,全是英国公府的家生子。这样,一个是表示公平,另外一个也是表示对张家的尊重:孩子交给你们了,我们不胡乱干涉。
宁国公和王堂敬都是一再道谢,态度十分谦和。按理说,这是他们应有之举,可英国公夫妇却知道,他俩一位是沙场老将,禀性粗豪;一位是涯岸自高,睥睨尘俗,能这般客套来客套去的,实属不易。
英国公笑道:“莫谢我,莫谢我!妞妞的日常起居,是夫人照管。功夫,是林师父和林姑娘教。打猎,是阿祜带着。横着瞧竖着瞧,愣是没我什么事。”
他神情和蔼,言辞风趣,逗的众人都笑。
英国公夫人笑吟吟道:“青雀这般省事的小妞妞,我喜欢的紧呢!我家阿佑和青雀差不多的年纪,两个孩子一向要好,正好做个伴儿。”
宁国公和王堂敬同时回头看,只见青雀和张家大小姐手拉着手说私房话,甚是亲密,心里都觉安慰。孩子么,还是要有个伴儿,才不孤单。
两位老爷子光临,英国公夫妇自然是要盛情款待,备下酒宴。席间除英国公一家四口、两位老爷子、小青雀之外,还有觉迟和心慈。
男女分开坐的,但是并没用屏风隔开,彼此看的见。王堂敬不经意间瞥见心慈替青雀剔着鱼刺,张佑替青雀递过去一小碗汤,备觉温馨。
终席之后,宁国公和王堂敬告辞,英国公夫妇见留不住,带着儿女送到门口,依依惜别。
宁国公和王堂敬都舍不得走,青雀牵在心慈手里,冲他俩嘻嘻笑着,“曾祖父,曾外公,回罢,我有仙女师父照看呢。”
两位老爷子被仆从扶上了马车,鞭子一响,马车慢慢晃动,离开了英国公府。两人不约而同的掀起车帘向外看,那抹纤细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看不见了。
宁国公喃喃,“做的这是什么孽!”这般懂事的妞妞,要寄养在旁人家。
王堂敬本想刺他两句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位老爷子沉默着分了手,直到最后,也没提起邓麒,也没提起祁玉。
青雀在英国公府安安生生住了下来,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白天或是跟着觉迟学功夫,或是跟着张祜骑马出行,或是跟张佑说说笑笑,到了晚上,乖乖的跟着心慈,不吵不闹。
英国公夫人冷眼看着,家里虽是多了青雀这小姑娘,却并没多出什么事。青雀看着一团孩气,其实省事的很,根本不会找麻烦。
“没娘的孩子,可怜啊。”英国公夫人生出恻隐之心。
“丫头,一直在伯母家里住着好不好?”英国公夫人揽过青雀,柔声问她。
青雀笑嘻嘻,“伯母,我来京城可是身负重任呢,是来做一件大事的。等到这件大事做完,我便要回杨集,陪我太爷爷。我可想太爷爷了。”
英国公夫人未免奇怪,“小青雀,你要做什么大事啊。”
青雀趾高气扬,“伯母,我要保护一个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冲英国公夫人甜甜一笑,推开她,跑出去练功夫了。
这孩子!英国公夫人望着她小小的背影,微笑摇头。
张祜回来,英国公夫人随口问了句,“青雀要做什么大事?”张祜淡淡道:“等到阳武侯夫人顺利生下孩子,休养好身子,各处知名的宴会去一遍,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青雀便算是大功告成。她是来保护亲娘的。如今阳武侯夫人身怀六甲,并没在京城贵妇圈中露过面,不知道会不会有人难为,会不会有风言风语。故此,青雀不放心。”
英国公夫人向来机敏,却也是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心中感概。这么小的妞妞,不应该是爹娘心肝宝贝似的疼着么,到了青雀这儿,竟是她忧心母亲,而不是母亲惦记她。
“青雀娘,你真好命,生了这么个知道心疼你的小闺女。”英国公夫人说不清是羡慕嫉妒,还是鄙夷轻视,心中五味杂陈。
十月下旬,阳武侯夫人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薛能高兴的合不拢嘴,抱着新出生的嫡次子舍不得放手,不知如何宝贝才好。
祁玉筋疲力尽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中却有着难以名状的喜悦和满足。小阿扬,你有弟弟了,和你同父同母、会友爱你、保护你的亲弟弟。
女孩儿,是必须要有娘家人,必须要有娘家兄弟来保护的,否则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小阿扬,娘吃过没有父兄亲人的的苦,绝不会让你再重蹈覆辙。
模模糊糊的,祁玉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小女孩儿可爱的脸庞,她趴在墙头,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中满是期盼……不,不能回想,一旦回想起她,便会回想起凄凉往事,痛苦不堪。
我已经逃出生天了,不要再回想,不要再回想。祁玉默默的、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沉沉睡去。
薛能一向拿祁玉当宝,这回祁玉替他生下嫡次子,更是把祁玉宠上了天。见了面就是满脸陪笑,一口一口喂祁玉喝鸡汤,小心翼翼。
才出生的男婴性子很安静,不怎么哭闹。祁玉忽觉的若有所失,那一年是盛夏时节,那响彻天地间的婴儿哭声,何等嘹亮高亢。
到了洗三的时候,各家亲戚的夫人太太们纷纷前来,对新出生的婴儿夸了又夸,“瞅瞅这俊的,比女娃娃都细腻!”“娘是美女,儿子还能差了?真个好相貌。”
出乎祁玉的意料,英国公夫人竟也来了。英国公府和薛家算是远亲,有来往,但是并不多。因着英国公在朝中地位超然,英国公夫人的到来,对于阳武侯府来说,是极有颜面的事。
英国公夫人是那种明艳有气势的美女,对着祁玉却亲切的很,仔仔细细问了她身子如何、生产可顺利。末了,把一对古银打造的精致手镯戴在婴儿小手上,对那小小的婴儿夸了又夸。
祁玉得体的微笑着,向英国公夫人道了谢。
祁玉的大舅母也在,忍不住多看了祁玉两眼。英国公夫人如今替你养闺女呢,知不知道?亲生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可真行。
想当年,老爷子还让我家阿承娶她呢!大舅母回想起当年事,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幸亏这事没成,要不阿承成什么了,她闺女的后爹么。
她倒好命,嫁过人,生过孩子,却阴差阳错的做了阳武侯夫人!夫婿疼爱,继子孝顺,又育有一子一女,令人羡煞。老爷子待她更甭提了,怕她动了胎气,小青雀的事愣是没跟她提过。
命好啊,命实在太好了。大舅母感概良多。
英国公夫人很随和的和大舅母等亲眷坐了会儿,方告辞离去。大舅母热忱的送她出来,到了垂花门前,看看左右无人,再三殷勤道谢,“妞妞小,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英国公夫人笑道:“这真是没有,妞妞跟个小大人似的,极省心。”跟大舅母道了别,上轿而去。
回到英国公府,把青雀叫过来,慢慢说起她听,“阳武侯夫人气色好的很,容貌美丽,根本不像两子之母。婴儿眉眼很秀气,脾气也挺好,不哭不闹的。”
青雀专注的听着,清澈的杏子眼中流露出爱慕和向往,让英国公夫人心里酸酸的。
“阳武侯夫人是位很好很好的人,是不是?”英国公夫人温柔问道。
“嗯嗯。”青雀忙不迭的点头,甜甜笑着,“英娘告诉过我很多回的,她很好很好,美如天仙,多才多艺,一身傲骨!”
“在小孩子心中,母亲是最美、最好的吧。”英国公夫人原本美丽而精明的眼眸中,柔情似水。
青雀住到英国公府之后,沈茉带着邓之屏、邓子盈来拜访过两回,美其名曰“让小姐妹们亲近亲近”。英国公夫人客客气气的,待沈茉不冷不热,也不肯让她见青雀,微笑推了,“青雀正忙着,多有不便。”沈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大姐姐也没见着,祜哥哥也没见着。”回邓家的路上,邓之屏一脸委屈的诉说着。
沈茉心中一动,“屏儿,你还记着祜哥哥?”屏儿见张祜,应该是一两年前的事了吧?怎么屏儿竟还记得。
邓之屏脸红了,声音细细的说道:“祜哥哥那般出色,见过一回,再也忘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