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你的心不在我这儿,我当然不会强迫你嫁给我。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用担心。天色不早,我该去太和殿了,免得皇后起疑,告辞。”他向我点头示意,拂袖正要离开,却在此时,我的脑子里蓦然过一道灵光,一切顿如雪光惊电般透彻。
我唤住他:“元公子且慢。”
元君意转头看我,静待下文。
“既然元皇后挖空心思想要将你我凑在一起,不妨先顺着她的意,不要答应也不要拒绝,就说婚姻大事需要慎重考虑。至于之后如何应对,我自有打算。”
“你……”元君意一脸惊讶加意外地望着我,良久,笑道:“你该不会真的想嫁给我吧?”
我模仿他方才的样子,反问道:“可能吗?”
他静默一瞬,道:“好,如你所愿。”
“对了,久闻公子擅长香道,我想向公子讨一些上好的香料,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尽快派人送到你府上。”
我向他作揖,真心道:“多谢。”
他抬手,容色淡淡道:“不必客气,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放心,你想做的事情我一定支持。”
这话他说过不止一次,起初我怀疑他的意图,一直未曾当真,如今方知他的确是用心在帮我,不禁既莫名又感动。
“凡事总得有个理由,元公子与我非亲非故,你几次三番明里暗里地帮我,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你真的喜欢我?”
“可能吗?”
我:“喂,你要不要这么小气……”
他不语,侧身望向远处的天空,眸光变得悠远而深沉,“大概因为,这是祖父遗愿吧。”
十一月中,长安迎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大雪纷纷扬扬,直下了三天方才渐渐止歇,皇城内外,银装素裹,满目素白。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吹落屋檐上的积雪。天边铅色的云沉甸甸地压下来,天地间满是肃杀之气。
征宋大军终于凯旋而归,皇上不顾病体,亲自率领文武百官至南门外迎接。
清晨,第一缕阳光射破云层,照在雪地里,分外耀眼。未几,旭日东升,朝霞灿若锦绣,布满天际。
南城门外,皇上端坐台上。他虽然形容消瘦,精神却已是大好,脸上也有了红润之色,再也不见之前的憔悴枯槁。
有一骑从远处飞驰而来,禀报道:“启禀皇上,晋王大军已至城外三十里,一个时辰之内便可抵达南门。”
皇上笑着道好。
我静立在百官之首,面上不动声色,一颗心却早已扑通直跳。
当日,送他出征的情形仍历历在目,转眼已然阔别三月。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与万千思妇一样,数着月亮圆了一回又一回,期盼征人早日平安归来。
当听到那名士兵说出“晋王大军”四个字时,耳根子竟隐隐发烫起来,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语。起先未曾觉察,而今却惊觉思念竟是如此汹涌,如潮水般袭来,一刻不停地拍打着我的心房。
不多时,大军浩荡归来。
马蹄笃笃,恍然间,若有松涛万顷。写着烫金“晋”字的战旗迎风招摇,气势磅礴。
为首之人正是傅惟。
他仍身着玄铁铠甲,一柄长剑傍身,从容不迫地拜下,朗声道:“儿臣参见父皇。儿臣奉旨伐宋,鏖战三月,幸不辱命,如今旗开得胜,凯旋归来。”杨夙和秦虎紧随他身后,几人分别简单地向皇上陈述战报,在场官员皆是拊掌赞叹。
三月未见,他好像变了,却又好像没变。战场的洗礼,使他举手投足间多了几份干练,于温文之外更显沉稳。
皇上捋须笑道:“好,朕的好儿子,大齐的好儿郎!随朕回宫,朕要重重地赏你!”
傅惟道:“父皇,宋容书在投降时,曾应允将其妹容华公主先给您。这次,儿臣将容华公主一并带了回来。”
皇上点头,康公公道:“传容华公主。”
一辆精致华贵的玉辇停在三军之中,显得有些突兀。北风间歇拂过,垂落的流苏随风轻轻荡漾。
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在丫鬟的搀扶下徐徐步下玉辇,仿若瑶台仙子降临人世。
一袭水烟蓝罗丝长裙将她衬得身段玲珑,婀娜生姿。乌云般的青丝如瀑般垂下,只用一根朱钗随意挽起。青螺黛眉长,绿鬓染春烟,顾盼之间,柔情婉转。
最难得的是那双眼睛,清莹灵动,澄澈得好似山涧溪流,不染一丝杂质。
她环顾周围,眸中浮起几许惊慌无措,怯怯地后退几步,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教人心生爱怜。
在场之人皆是屏息凝神,仿佛连大声喘气都会惊扰连了美人。
皇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中闪烁着微光。我从未见他有过这般神色。
容华公主,宋容华。
是夜,皇上摆下庆功宴,犒赏三军将士。
歌舞升平,长乐未央。皇城内外,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热闹的景象。
未央殿内灯火绮靡,金碧辉煌。席间,文武百官谈笑风生,觥筹交错。
帝后比肩坐在殿上,皇上的心情似是极好,一扫病衰之气,容光焕发。殿下首席是傅惟和杨夙,百官纷纷上前祝酒,二人亦是来者不拒,开怀畅饮。
没过多久,傅惟外出更衣,我便也借口离席,跟了过去。
十五之夜,圆月高悬天边,洒落如水般明澈的清辉。月光下,几株早梅傲雪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我循着傅惟的脚步一路找去,却始终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今晚宴席繁忙,许多宫人被调去未央殿周围帮忙,偌大的御花园中格外静谧。夜风刮过,抖落枝上的积雪,落地时的轻响仿若是谁的轻声叹息。
我心生疑惑,七绕八拐之后,终于在椒房殿后找到了他。只见他身披黑色绣金大氅,以狐皮滚边,看起来既清贵又雍容。在他身旁,还有一抹娇俏的身影,不正是白天所见的容华公主?
他到这里来做什么?脚步不由滞住,我隐在假山后面,想要看个究竟。他二人好似在说话,隔着一段距离,我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只能隐约看出容华公主正嘤嘤抹泪。
两名宫婢恰巧从此经过,议论声不期然飘了过来。
一人道:“哎呀,就是那个容华公主啦,长得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下无,我是女的都忍不住要心动,更别说皇上!难怪一进宫就能住进椒房殿,想当年元皇后都没有这等待遇!”
另一人表示不服,“切,不就是个亡了国的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听人说,南朝的女人个个都是狐狸精,这个容华公主指不定要怎么迷惑皇上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仔细被人听见!哎,说起来,你有没有觉得容华公主跟咱们少傅大人长得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啧啧,简直是十足十的像!”
“哎,对啊!我说怎么这容华公主看着如此眼熟,被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挺像少傅大人的!不过,咱们少傅大人长得可比她温婉许多,哪像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狐媚之气……”
“就是……”
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们是在说我吗?我摸着下巴寻思,果真如元君意所说的,我是宋容华的姑姑,那,姑侄之间貌有相似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在这片刻之间,那厢宋容华哭着哭着,竟一头扑进傅惟的怀里!而傅惟却仿佛没有任何反应似的,仍然保持负手而立的姿势,既不推开不接纳。
哎呀,这还了得?!
我立马整理衣冠,深吸一口,缓步走过去,扬声道:“微臣参见晋王殿下。”
宋容华顿时吓得躲到了傅惟身后,双手紧紧攥住傅惟的衣袖,美眸之中清泪盈盈,正万分惊恐地将我望着。
傅惟显然看破了我的用意,笑意顿时涌进眼底,深深道:“少傅大人,好久不见。”
我微笑道:“微臣出来醒酒,恰巧路过此地,不料撞见晋王殿下和……”我衣袖掩口轻咳一声,看了看宋容华,“容华公主在此谈事,冒昧打扰,实在不胜惶恐。微臣先告退了,殿下请继续。”
说完,我恭敬地作了一揖,扭头就走。
天空又飘起了大雪,夜风渐止,雪花轻舞飞扬,很快便掩盖了一切。
我闷着脑袋往前走,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发觉傅惟竟没有追上来。刹那间,酸楚、恼火、委屈……数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绞得心如裂锦,极不是滋味。
我捂着胸口,沮丧地蹲在地上,恨不能直接被大雪活埋算了。那边妍歌公主还没搞定,这边又来一个容华公主,我还期待什么,指望什么!
耳畔响起那熟悉的声音,“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我抬起头,一双描龙绣凤的长靴赫然映入眼帘,傅惟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星眸之中笑意盈盈,若有漫天星斗融于其间。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油纸伞,伞身向我倾斜。
我别过脸不看他,不高兴道:“走累了,歇一会儿。”
“起来。”
“我不。”
“地上冷,快起来。”
我还就跟他杠上了,“我就不!”
傅惟似是无奈地叹息一声,不由分说拉我起来。我想要推开他,奈何力量悬殊太大,根本无济于事。只觉腕上一紧,他倏地将我拉到跟前,轻轻拢在怀中。
心顿时就软了,嘴巴还不肯服输,“宫里人多眼杂,殿下不怕被人看见?”
他不答,只是敞开大氅,为我挡去寒风,温柔的声音隐有几分嗔怪,“出来醒酒也不知道披件衣服,天寒地冻的,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我本就冻直得哆嗦,此处又黑灯瞎火没有人烟,便也不避讳,索性靠在他肩膀上取暖。他一手虚揽着我的腰,扎人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湿热的气息肆意喷洒在我的耳际,带了一丝清冽的酒气,惹人欲醉。
我用鼻子哼哼一声,嘀咕道:“嗯,殿下教训的是。微臣就不该出来醒酒,打扰了殿下和公主谈心,微臣罪该万死……”
闻言,他薄唇微抿,笑得越发欢畅。
我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他摇头,笑道:“没什么,我高兴。”
我:“……”
“你、你怎么舍得抛下娇滴滴的容华公主来找我?她要是再哭怎么办?”这话说完,连我自己都深深感觉到了一股酸味。
“宋容华是要献给父皇的女人,我就算再怎么饥渴,也决计不会碰自己的庶母。”他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谛笑皆非道:“玉琼啊,你这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虽然相信他的人品,但他这样威风这样惹眼,想贴上去给他生猴子的女人一拨儿接着一拨儿,我不想都不行。那容华公主生得貌若天仙,又是初来乍到,放眼整个大齐只认识傅惟一人,自然将他当做依靠,日久生情也不是没可能。
我捶了下他的胸膛,理直气壮道:“当然是想我亲眼看到的!”
他捉住我的手,放在掌心摩挲,剑眉微蹙,道:“怎么这么冷?”
我不依不饶道:“不要转移话题。”
他笑嗔道:“没可能的事,不许再胡思乱想了。你我出来太久会惹人怀疑,先回去吧,宴席结束后我去你府上找你,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我奇道:“什么东西?”
傅惟神秘一笑,道:“礼物。”
难道是江南土特产?我虽疑惑,却乖觉地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