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墨和冉锋不得不承认的一个无奈事实是：他们的相识源自一场无望的等待。若没有那个虚妄的承诺做牵引，他们就会像是两颗在各自天空划过的流星，永远没有交汇的可能。即便在滚滚红尘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也不会朝对方多看一眼。
改变他们命运航线的人恰恰是翦博谦。
翦博谦出生于B市的一个艺术世家，父母原本都是艺术工作者，在“文革”的政治风波中受到牵连，身心受到双重迫害，早早离开了人世。身为“出身不好”的独子，翦博谦高中毕业时主动选择了到遥远的西南农村做知青。
到了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时，翦博谦报考了省里的一所大学，并且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他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披红挂彩，成了一名风华正茂的美术系高材生。但是他绝不满足于此。他渴望回到B市去，进入全国顶级学府的艺术院校读研究生。于是，四年的大学时光他都用来读书、画画，全部心思都用来为日后的再次“腾飞”做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就在大四临近毕业的时候，他的理想重重地打了折扣。在一次郊外写生时，翦博谦意外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农家姑娘刘云若。他选的是国画专业，终日打交道的是簪花仕女、衣带当风。他也一直认为，自己的终生伴侣会是一位娴静美好如白牡丹的女子。然而，看到刘云若的第一眼，他就被那朵红艳艳的山茶花夺走了呼吸。他终于领略“淡妆浓抹总相宜”是怎样的恰如其分，那柳眉凤眼的女孩分明是风流灵巧浓艳欲滴的，眼波流转之际，却又有无尽的质朴和天然，清新得不可思议。
翦博谦把辛苦攒了很久的生活费拿出来聘请她做自己的模特，画了无数张她的画像，还是看不够她，终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娶她。在那样的年代，“大学生”无异于神明般的人物，走到哪里都带着华彩的光环，更何况翦博谦一表人才、才情出众。他轻而易举就打败众多围绕在刘云若身边的村野小民，抱得美人归。
为此，他搁浅了去B市读研究生的计划，毕业之后就在K城落地生根，成为一名中学美术老师。彼时，美术课并不受到重视，美术老师的工资待遇也就好不到哪里。小夫妻住的是破破旧旧的小筒子楼里最小的一间，与其他家庭共享厨房、厕所、隐私。
应了“有情饮水饱”的古语，新婚燕尔的甜蜜倒也没有被困窘的生活状况影响。结婚时，刘云若年轻尚小，翦博谦处处宠着她让着她，她十指不沾春水，非但不用养家，家务事都不需要做。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一对羡煞筒子楼里其他人家。
然而，看似完美的二人世界到了第三年时，站讲台的辛劳、家务事的琐碎、柴米油盐的枯燥终究惹恼了翦博谦。某天，他发现刘云若把他好不容易买到的一本徐悲鸿油画画册撕开来糊墙，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生活完全不是他想要的，沉睡了许久的梦想猛然间苏醒了。
从那天起，翦博谦又开始发疯般用功，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考上B市的高等学府，他还要去国外最好的美术院校深造。他无限向往地对刘云若描述自己的憧憬，刘云若并不太清楚他讲的那些大师和技法，只是睁大两只美丽的眼睛问：“你要离开我吗？”
“不会的，我只是出去上学，寒暑假都会回来看你。”翦博谦深情地吻她，但是振翅高飞的梦想毫无悬念地战胜了小儿女的卿卿我我，他很快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书本上去。
终于，翦博谦如愿以偿地考上了B市最好的美术院校，师从一位颇具声望的国画名家。他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开心到癫狂，立刻打包收拾行李，恨不得下一秒就搭上北上的列车。
然而，刘云若泪眼朦胧地说：“我在怀孕啊，你别离开我。我身边不能没有你，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即将成为父亲的翦博谦自然是喜上眉梢，但他没有过多念及自己应当承担起的那部分责任。况且，他实在厌倦了家庭琐事，一门心思只有他的笔墨纸砚。他把刘云若拥在怀里好言劝慰：“不要说傻话，我不会离开你的，用不了几个月我就会放假回来陪你。”
之后漫长的三年里，刘云若独自怀孕、生产、带孩子。除了女儿满月时，翦博谦匆匆赶回去一次，留下“翦墨”这个名字之外，他并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他按时寄给刘云若生活费，也会写信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他却忙于追求自己的美术梦想，不愿登上回家的列车。
在翦墨星星点点的幼年记忆里，父亲的形象始终是模糊的。他偶尔回家一次，抱抱她哄哄她，她刚刚和他建立起依赖关系，他又急匆匆地走了。再一次见面时，翦墨已经不认识他，父女俩只好再循序渐进、再建立感情，熟悉之后，他离开的日子也就到了。
硕士毕业之后，翦博谦并没有回K城，而是留在B市继续读博士。当初他读的是脱产在读研究生，根据与原单位签订的协议，硕士毕业之后他必须回去上班，否则要交大笔违约金。翦博谦毫不犹豫选择了交钱“赎身”，继续沉醉在他的艺术天堂里。直到翦墨五岁多时，翦博谦才向导师请了长假“常驻”到家里，因为妻子向他提出了最后通牒：离婚。
翦博谦读博士期间的津贴不算高，再加上他赔给原单位大笔违约金，手头并不宽裕，也就打消了把妻女接到B市生活的念头。他定期给母女两个寄去生活费，却不了解抚养一个孩子究竟要花多少钱。经济拮据迫使婚后一直没有工作的刘云若走出家门去谋生。
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经吹遍西南偏安一隅的K城，私营小企业遍地滋生，餐饮、娱乐、休闲、旅游等行业急需劳动力。刘云若聪明、漂亮、年轻，又带着一个可爱如洋娃娃一般的小女儿，自然赢得很多私营老板的好奇和垂涎。她不傻，知道有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她千挑万选之后才选定了一个看上去很靠谱的老板。他叫冉霄鹏。
冉霄鹏仪表堂堂，性格豪爽，五官和身材都是粗狂的北方线条，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霸气。他也是来自北方的知青，留在了K城结婚生子，妻子却因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宝贝儿子，名唤冉锋，与翦墨同岁，却小她一个月。
同是知青，冉霄鹏和翦博谦完全不同。他不爱看书，也不画画，而是热衷交友、痴迷做生意。彼时K城的花鸟市场正重新整顿招租，冉霄鹏眼光超前地投资进去一口气租下三个店面，转租两个，自己留下一个，经营玉石古玩字画等等。K城位处西南，历史悠久，无论是缅甸玉还是仿旧青铜器都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古玩商人。冉霄鹏的店里终日宾客盈门，生意好时说“数钱数到手抽筋”并不为过。
文化程度并不高的刘云若就去冉霄鹏的店里应聘，成了店里的“女伙计”。冉霄鹏自己有个儿子，深知“单亲家庭”的不易，就破例允刘云若可以带着孩子去上班。然而，这一番好意却使流言蜚语如瘟疫一样迅速传播开。
生下女儿之后，刘云若非但没有变胖变丑，反而出落得越发标致美貌，翦博谦又常年不在家，关于她及女儿的身份早就成为筒子楼里热议的话题。她的倩影也总是引得筒子楼里已婚未婚的男人伸直了脖子抢着看。在翦墨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妈妈身后总是有人献殷勤、讨便宜的。幼小的翦墨把这认为理所当然，因为香喷喷的妈妈的确很美。只是，她不了解，这美，对于一个“单身母亲”来说无异于一种“罪”。
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认定有夫之妇刘云若和自己的老板有一腿，左邻右舍的蜚短流长比火箭蹿得更快，甚至有人质疑翦墨的“血统”。
刘云若看重自己和孩子的名誉，向冉霄鹏提出辞职，冉霄鹏磊落笑笑说：“事情发展成这样，你就算辞了职也堵不上他们的嘴。既然他们都觉得我们般配，不如我们就在一起吧。反正你那个老公都不管你们娘俩，我更不介意给我儿子找个美丽的妈妈。”
就这样，冉霄鹏对刘云若展开了强大的追求攻势。送衣服送化妆品送首饰是最寻常不过的，难得的是他对翦墨很好。他带着翦墨母女俩逛街逛公园，给翦墨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和玩具。他抱着翦墨，用满是胡茬的下巴蹭她稚嫩的小脸，她疼得哇哇大叫，刘云若在一旁笑出来，曾经灰败的容颜再一次绽放出娇艳的光彩。
翦墨印象最深的是冉霄鹏的下巴上有一条沟，她摸摸他的下巴，又捏捏自己的，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我没有呢？”他就点着她的小鼻子说：“你叫我爸爸就有了。叫不叫？”翦墨手里举着一大朵棉花糖，不好意思地扭捏着，看看妈妈，又看看他，终究没有叫。但是她并不讨厌他，只喊他冉叔叔。她听到冉叔叔对妈妈说：“我爱你，离开他吧。”
于是，在翦墨不满六岁的时候，刘云若离开了翦博谦。那时，翦博谦已经意识到自己当了六年“甩手掌柜”，确实对不住妻儿。他向学校的导师申请了延期毕业，要留在妻子身边半年以示补偿，并许诺办好毕业留校就把她们母女接去B市一起生活，但是刘云若再不肯妥协，再不愿等待，再也不相信他的承诺，打定主意离开他。
翦墨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西南小城的夜色凉薄，筒子楼外的小径铺满腐败发黑的银杏叶。妈妈一手拖着行李，一手牵着她往外走。脚下的叶子悉悉索索地响，像无数小孩子在轻声抽噎。深蓝的天幕中有乱糟糟的星辰，破碎的光影落在爸爸的眼睛里就成了泪光。他哽咽着说：“宝贝，留下来跟爸爸在一起吧。”翦墨怀里抱着最喜欢的一只软软的小布熊，心痛那个刚刚熟悉了的爸爸，不断回头看他，细碎的脚步却不由自主跟着妈妈越走越远，走向冉叔叔的吉普车。
当然，这一切前因后果都是翦墨长大之后才在父母的叙述中零零散散探究明白的，彼时，她只知道，自己要跟妈妈离开爸爸，去一个新家了。那个家完全迥异于破败的筒子楼，它在K城中心地带，宽敞明亮，是小城里为数不多的花园小楼房之一。家里有冉叔叔，有漂亮的新玩具和新衣服，还有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小朋友，冉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