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碧的意识竟也是清醒的。怀风舒了一口气,内心却狐疑倍生。在这险恶之境,身强体壮的镖师们都迷失了心智,这柔弱女子怎能安然无恙,又怎能在茫茫大雾中牵引着他行进?
而四周大雾弥漫,在风的吹拂下如海面一般波涛汹涌,已经无法分辨方向。凝碧牵着他走在根本看不见前路的山间小道上,脚步稳健,如履平地。
如此看来,她对这个地方定是极其熟悉的,可是她又为何费此周折要求他来护送她呢?昨夜那个黑衣人并非虚幻,像是有意将自己引向轿子的,而自己也确确实实看到了轿中的那朵梨花,可是又为什么会忽然昏睡,又在梦里经历了那么多事?凝碧,还有梦中那白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心下正暗自思忖,却听到柔柔声线飘入耳畔:“到了。”
怀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论不可思议,若说匪夷所思,恐怕再没有什么比得上眼前的一切。
雾蒙山顶没有突兀嶙峋的怪石,没有旁逸斜出的虬枝,甚至方才的大雾也不见了踪影。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竟,满是扶疏梨树。
一片雪白,不染尘埃。
此时正值七月,已是初秋,而这些梨树却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时令变化的影响,开了满树繁花。风摇树动,梨花簌簌而下,铺了满地凉薄的小尸骨。
和他常梦到的,一模一样。
落花人独立。蓊郁芬芳中,衣袂翩跹的女子立于梨树之下,素白的身影逐渐清晰。她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仿佛是这这漫天雪白中最美的一朵梨花。
她不知在此等候了多久,肩头,竟有几朵落花。
靥上绽开两湾浅浅梨涡,白衣的女子看着惊愕不已的怀风,淡淡笑着:“风儿。”
轻柔的话语,带着些微的欣喜,些微的颤抖,被夹着花香的山风送入耳畔。又似乎带着丝许的苦涩与悲哀,如同穿越了经年的寂寞而来,尽是繁华落尽后的无奈。
只轻轻的一句,却掀起了怀风内心的波澜。
眼前的人,正是那轻纱遮面神秘的白衣女子。而面纱后的容颜,也与他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十几年的光阴没有给她的容颜印刻上岁月的痕迹,花颜未曾老去,只是平添了几分寂寞。
是她,就是她——
花影,他的娘亲。
他梦中见过的人是她,他日思夜想的娘亲是他,让凝碧引他前来的人,也是她。
凝碧。一念及此,怀风猛然发觉手心早已空空如也,方才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女子已不见了踪影。而他曾紧握着的,给予他莫名心安的柔荑不知何时已从他手中悄然滑走,连一丝温度都不曾留下。
他转过身,却没有看到那个碧色的身影。
“凝碧去哪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对近在咫尺的娘亲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她笑了,嘴唇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澄澈如水的视线越过怀风,轻飘飘地落到他身后。
那棵梨树下,繁花掩映之中,竟然还站着一个人——一个锦衣华服中年男人。
“爹?!”
此人,正是周氏镖局的老镖头,怀风的父亲,周逸。
怀风离家之时,周逸因积劳成疾已经病重许久,多方求医问药之下病情仍旧没有起色。而此时站在怀风面前的周逸却如换了个人一般,面色矍铄,身姿矫健,不见丝毫病态。
令怀风惊异的,不仅于此。雾蒙山与杭州相距甚远,怀风一行人日夜兼程也才在今日来到此地,而周逸的病体即使能在短短数日内康复康复,又怎么能赶在他们前面到达?
周逸缓缓走到花凉身侧,伸手,轻轻为她拂去了肩上的落花。
“风儿,有些事,现在该告诉你了。”
花影,是妖,也不是妖。
她本是贫寒人家的女子,迫于生计,嫁给孙姓贾人做了小妾。终因忍受不了整日的殴打与凌辱,在雾蒙山跳崖自尽。却由于怀有极重的怨念而无法投胎转世,只能化作一缕幽魂,游离人间。
因缘际会之下,她遇到了周逸。已是魂魄的花影早已忘了生前的事,甚至不知自己因何具有如此深的怨念,她只记得那张脸——那张,刻骨铭心的,她深爱过的人脸。
周逸,便是转世之后的他。
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深深沉沦。
为了跟他在一起,为了拥有一个实体,她附身于一株刚刚修成人形的梨树。那梨树已有数百年道行,甫修成人形,却被强行占用,自然心有不甘,无奈花影修为高于自己,只得舍弃人身,化作虚灵愤然离去。
得了人身的花影终于如愿跟周逸成了亲,并且有了孩子,怀风。然而好景不长,那梨树虚灵不知通过何种方法,竟在短短数年之内功力大增,并重新修得了人身。彼时,怀风刚刚满月,周逸抱着他去寺中祈福。梨树自知不是花影对手,便化作一僧人,说周逸印堂发黑,家中必有妖孽作祟。周逸自然不信,她便给他一把匕首,说他的娘子乃是梨树化身,只要划破皮肤,查看血色,便见分晓。
周逸将信将疑,却仍是照做了。
那滴碧色的血,如邪恶的藤萝,在他的心上蔓延,纠缠,使他几近窒息。
他是爱她的。这些年来,她帮他料理家事,助他把镖局做大做强。他们吟诗赏花,对月饮酒,他们的足迹踏遍崇山峻岭,塞北江南。
然而,他终是赶走了她。
并非不爱,而是因为太爱。他可以不在乎她是妖,却无法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身份暴露,擒妖师们便会闻风而来,她的危险处境可想而知。
他宁愿她怨他,恨她,离开她,也不愿失去她。
翌日,他对外宣称她忽染急症,已在昨日夜里去世。自那以后,后山便多了一座小小的坟冢。她知道她是梨树的妖精,便在坟旁亲手植下一株梨树,寄托他对她的思念。
他明白,他伤透了她的心,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却偶尔地,在心底,仍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念头,希望能与她重逢。
他却不知道,那匕首上,早已被施了咒。在他划破她手指的瞬间,她就已经失去了法力。
在她最虚弱,最痛苦,最需要人保护的时候——他,赶走了她。
独身一人的花影碰到了早已埋伏许久的敌人,却再也无力抗衡了。
意识消失前的一瞬间,她竭力地想他曾对她说过的蜜语甜言,想抓住这最后的一丝温暖,却只有一句话萦绕在耳边。
我周逸,绝不与妖魔为伍。
然而,花影没有死。
她本就是一缕幽魂,借助于梨妖的人身才得到实体,存于世间。人身幻灭后,花影魂魄逸出,不知不觉中飘回了她前世死亡的地方,雾蒙山。而因为经受过重创,虚弱至极,只有清明时节,阴气极盛之时,她才能离开雾蒙山。
她来到了周宅后的那座小山,看到了自己的坟墓,以及在雨中潸然泪下的他。
她不知他是为了保护她才赶走她,她以为他早有预谋,与梨树一同算计她,她曾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而那始终无法排遣的恨意,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如浮云一般,无声飘散。
终究还是有怨的。
每年的这天,周逸都会来这里看望她,却不知他魂牵梦萦的人就在他的身边。他以为她还活着,他想,等事情过去,等她消了气,解了怨,便会回来看他的吧?
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他等到怀风长大,等到那株梨树开满繁花,却始终没有等到她。他对她日思夜想,却连梦中的相见都无法实现。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她不愿他梦到她,她要让他承受思念的煎熬。
直到这一年,他得了重症,眼看将不久于人世,才让凝碧去引怀风前来。
终是,一家团聚。
“凝碧是谁?”
花影笑了笑,娓娓道来。
花影逆天而行,与人结合,诞下怀风。怀风自幼体弱,精血紊乱,随时面临夭折的危险。花影没有实体,便将灵力灌入一朵梨花,使它幻化成一个没有意识的傀儡女子,代她去救怀风。
那女子,正是凝碧。
怀风十三岁时失踪的那个晚上,正是被凝碧带走。花影命凝碧将自己的血液度给怀风,她的血液里有花影的灵力,只有这样才能救他,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血液相融之后,竟也——心灵相通。
她有了意识,并且爱上了他。
面对此种情况,花影不忍将她打回原形。她除去了他那一夜的记忆,而后将凝碧留在自己身边,在雾蒙山中苦修度日。这也是怀风每当看到她就会莫名难过的原因——他体会到了她的哀伤,他们早已,血脉相连。
她本是不想告诉他这些的,对怀风而言,不知道身世能让他更快乐地生活。然而她没有想到,凝碧的血里带着花影的一丝怨气,它竟渗入了怀风的身体里。若是不告诉他,怨气无法消散,那个梦魇便会一直纠缠着他,至死方休。
“风儿,该知道的你已经知道了,现在,你该回去了。”白衣的女子忽然说道。
回去?心弦被重重拨了一下,怀风心头一颤。一家人刚刚团聚,还有那么多的话要说,还有那么多的疑惑要问,竟要这样回去?
“回去吧,好好生活,我和你娘会看着你的。”周逸婉言道。
“不,我不回去!”怀风大喊着,伸手去抓周逸的衣袖。然而,他的手,却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宛若无物。
怀风心头一凛,正想细问,却见花影水袖一挥,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杂乱不堪。只看得到梨花纷飞,漫天雪白中,那一对身影手挽着手,愈来愈朦胧……纷乱过后,怀风发现自己竟在方才遭遇大雾的地方。大雾已经褪去,众镖师也恢复了神智,却都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们继续行进,来到山顶。山顶荒凉突兀,俱是嶙峋怪石,毫无人烟。
怀风走到记忆之中爹娘消失的那个地方,惊觉那竟是一处万丈深渊,旁刻三个大字,往生渊。
他心头一颤,忽地发觉脚下有一点雪白,弯腰拾起,却是一朵已经枯萎的梨花。
风起,那花便在他的指间,瞬间化为粉末。
而始终,也再没有见到那抹碧绿身影。
回到杭州后,怀风得知他的爹,周逸,早在他离家的那天,就已病重身亡。
次年,清明。
春雨如酥,雪白的落花覆满了并排的两个坟头。缟素衣衫的男子独身一人在坟边立着,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塑。
爹娘彼此爱了一生,也怨了一生,终是在生命的最后遗忘了过往,共赴黄泉。却不知他们在往生渊下,得到了怎样的轮回?而那个碧色衣衫的女子,可是随了他们而去……她救过她的命,她在他身边时,他浑然不知;他了解的真相后,她却不知身在何方。她只是一朵梨花,她的生命来源于体内灌注的灵力。而他的娘亲现在已经坠入轮回,那她、她……浓重的哀伤涌上心头,他不敢再想,终于轻叹一声,转过了身,却忽觉得背后有人。
然而,回过头,什么都没有。
一丝苦笑爬上唇边,他摇了摇头,又转过了身,却愣住了——满树重重叠叠的雪白梨花下,那个身姿婷婷的女子望着他,嘴角噙着浅浅笑意,绿色的罗裙如荷叶般在风中翩跹起舞。
一年了……他以为,她再也不会出现了。
脸上的痕迹忽然变得灼热,仿佛有滴滴热泪滴落。
他不知道,这印记,正是他十三岁那年,一个曾救过她的女子,滴落在他脸上的一滴泪。
他走到她身畔,抬起微颤的手,轻轻地,为她拂去了肩上的落花。
尘世喧嚣逐渐远离,万千浮华全都褪去。
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一抹碧绿。
终是,心如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