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朦胧。
微凉的风夹着花香,吹起了我心底淡淡的惆怅。
这是我第七天没有见到长空了。
长空是一个小道士,他常常在深夜从道观的后门跑出去,然后又在黎明以前回来,不知道去干什么。他天天给我浇水,还轻轻地念着我听不懂的诗句。他说,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缺少了他的日子,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每一分每一秒从耳畔滑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很想长空。我想他眸中怜惜的神情,想他唇边温柔的笑意,想他指尖暖暖的温度。
“小花妖,又在想男人了?”黑黢黢的草丛向两边分开,一个毛团儿从中间钻了出来。
那是一只不大的狐狸,银色的皮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我白了他一眼:“是啊,怎么啦?”
他尖尖的狐狸嘴边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想他就去找他呗,反正你早就修成人形了。”
我顿时气结,抖抖叶子转过身不再理他。
我叫翩跹,是一朵生长在道观附近的夜来香。我道行低微,本来是不能够修成人形的,但因为受道观的仙气熏陶,天长日久,便比别的花妖更早一些修成人形。
但是,提前修成人形是有代价的。
这只叫月影的狐狸,每次见了我必定要把我贬损一番,否则就浑身难受,好像一个月没吃到鸡那样咯得慌。他嘲笑我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看到了我第一次幻化为人形的样子,这也是我提前修成人形的代价——圆圆的脸蛋,扁扁的小鼻子,分明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喂,喂,小花妖。”那只讨厌的狐狸又在喊我了。
“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以前天天来给你浇水的那个小道士还俗了?”
我猛地转身,他的眼睛就在我面前,闪着黑宝石一般的光。见我没说话,他又说道:“真的,我那天看到他收拾东西离开了。”
又是一阵风吹来,有点冷。我缩了缩身子,抬起头,天上的月亮蒙上了一层雾霭,透出些许迷茫。
第二天晚上,那只白毛狐狸又毫无意外地出现了。
“真的?你没有骗我?”我瞪圆了眼睛看着月影。
他撇撇嘴:“不信拉倒,我可是好心好意想帮你的。”
我长空,很想。我不止一次想去找他,可一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心里就沉甸甸地难受。月影说,狐族有个古老的传说。只要收集七七四十九滴情泪,让它们在月圆之夜吸收月亮的光辉,就能增加持有者的修为。这样,我就能摆脱这个小女孩的样子,变成一个窈窕少女。
他给我一个周身流走着晶莹光芒的透明小瓶,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月影说,情泪只能用这瓶子来装,否则即使是收集够了也是没有用的。
“这么好的瓶子,该不会是你从族里偷出来的吧?”我有些不安。
“这是琉璃净毓瓶。我们族里的宝物多着呢,少这一件也不会有人发现的,你就放心拿去用吧。”
他咧开嘴笑着,笃定的眼神让我安下了心。我不禁责怪自己胆小,我们只是借来用用,只要及时还回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我从没想到这个只会笑话我的狐狸会像现在这样帮我。看着他满眼真挚的样子,我鼻尖一酸,花瓣上顿时出现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折射着莹亮的月光。
“哎,小花妖你别哭啊,虽然我对你好,但是你也不用感激涕零嘛。”
“谁感激涕零啦,我因为快见到长空了激动的呢。”我抖了抖身子,那滴水珠霎时不见了踪影。
长空,你还好吗?我望着月亮,上面隐隐约约浮现出他温和的眉梢眼角。我很快就可以去找你了。
“你准备怎么集情泪?”
我愣住了。情泪并非普通眼泪,必须是情到深时涌出的第一滴眼泪。它不参杂任何私欲,自心而生,只有装在琉璃净毓瓶里才能隔绝俗世气息,保持最初的纯净无暇。
“要不,我帮你?”月影凑到我身边,柔软的皮毛蹭得我痒痒。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春日里温柔的薄雾缓慢升起,逐渐弥漫开来。那种感觉,虽似云里雾里,却有着使人沉醉的诱惑力。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城里。
上一次是在刚刚修成人形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小道士们闲聊时提及的城里是多么繁华。
热闹的大街,喧嚣的酒楼,熙熙攘攘的行人,来来往往的马车,还有留香坊门口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浑身散发着十里以外都能闻到的脂粉香。
这就是我对城里的全部印象。自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想进留香坊看看而被拦在门外之后,愤恨之余,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可要收集情泪,要找到长空,就必须来到这里。
现在,我走在曾经涉足过的大街上,手被握在一个温暖的掌心里。牵着我得那个人的身形和他的手一样修长,雪白长袍的衣角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我只能跟在旁边亦步亦趋。
“翩跹,怎么了?”他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我,似笑非笑。
真是明知故问。我坐到了路边的台阶上,瞪着他:“我走不动了!”
他蹲下身来,恰好与我平视。阳光照亮了他的侧脸,狭长的凤目泛着粼粼波光。他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肩头几许散落的发丝被微风撩起,轻抚着我的脸,痒痒的,就像那夜白色狐狸的皮毛蹭在我身上的感觉。
没错,他就是月影。
他以前每次来找我的时候现出的都是原形,以至于我根本不知道他的修为到何程度。
因此每当他嘲笑我的小姑娘的外表时,我就以此理由反驳。没想到……这只狐狸,居然瞒了我那么久!
“哎呦,这位公子,怎么不进来啊?”一个娇媚万千的声音钻入耳朵,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身暧昧粉色的女子飘到月影身边,娇笑着:“公子进来玩玩嘛。”
我这才意识到,这竟然是在留香坊门口。
未待月影开口,我已经瞪圆了眼睛双手叉腰仰头说道:“我们还有事呢!”
她却并不生气,弯下腰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小妹妹还会生气呢。”浓重的胭脂味呛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见我不理她,她又转向月影:“公子的妹妹好可爱啊。”满脸堆笑,一副套近乎的谄媚模样。
月影潋滟的凤目里满是笑意,灿烂得像三月里盛开的桃花:“姑娘说错了,这不是我妹妹。”
怪不得别人都说“狐狸精”,狐狸的笑容果然这样摄人心魄。女子点染着凤仙花汁的手轻佻地搭上他的肩膀:“那是谁?”
“是我女儿。”
绽放完唇边的最后一丝笑意,月影拂开肩上的手,拉着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娇媚女子碎了一地的锦绣玲珑心。
这只该死的狐狸,竟然又占我便宜!
旧仇未报,又添新恨。我越想越羞赧,越想越气愤,抱着他的手狠狠一口。
“啊——”
喧闹的大街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哀号,久久未绝。
黄昏,城郊。
萋萋芳草中,有箫声徐徐传出。
那箫声时而婉转含蓄,像温婉的女子默默地思念着情郎;时而哀怨忧伤,像恋人分别之前互诉衷肠:时而悠长凄凉,像失去爱人之时心底的彷徨。
身着素色衣衫的女子本是行色匆匆,听到这箫声后却放慢了脚步,定定地立着。清澈的眸子开始迷离,氤氲起薄薄水雾。
一阵微风不知从何而起,女子眼中的水雾还未涌出,便已被吹干。
箫声骤停。呆立着的女子仿佛回过神来一般,低眉敛袖,匆忙走了。
“翩跹,怎么样,我厉害吧?”月影捧着手里的瓶子得意洋洋地问我,瓶底有一滴晶莹水珠。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刚才的曲子一直缭绕在耳畔。一种既酸楚又甜蜜情感不知从何处涌现,像藤蔓一样四处蜿蜒,缠绕满整个心间。
“月影,刚才那首曲子叫什么?”
“相思引。”
果真曲如其名,相思引。
相思为引,诉不尽悠悠情怀。滚滚红尘,万千繁华,荣辱得失都是过眼云烟。一片执念,一缕相思,只有这样的曲子才能撩动人的心弦,才能勾起最美好最悲伤的过往,才能使人流下,情泪。
“翩跹,刚听这曲子的时候,你想到谁了?”
我没有回答,视线越过他,落到远方。
相思引,引出的应是最为相思的那个人。可是为什么,我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幅容颜。
不过几天功夫,透明的小瓶已经快要装满。
已经四十八滴情泪了。可这第四十九滴,却怎么也装不进去。
明明吹奏了相思引,明明引出了情泪,可当那滴透明的液体随风飞至瓶口时,却在瓶口上方久久徘徊,无法入内。
几次尝试,均是如此。
城中最大的酒楼,仙客来。
我面对一桌美味佳肴,没有一点儿胃口。成功就在眼前却无法触及,接连的失败让我心烦意乱。想着想着,我红了眼眶。
翩跹就是爱哭。月影伸手为我拭去脸上的泪,摸着我的头柔声安慰,好像在安抚一直受伤的小猫。
突然,有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口一闪而过。磊落青衫,身形翩然,正是我日夜思念的那个人。
久别重逢的喜悦充斥了我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急急地追上去,喊着,长空,长空。
“小妹妹,你在叫我?”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扬起脸,半是期待,半是羞涩。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呀。”他挠了挠头,眼里满是疑惑。
我愣住了。他忘记我了,或者说,本就不记得。也许在他心里还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角落,也许他偶尔还会想起道观旁那朵并不起眼的夜来香,可是,在他看来,那并不是我。
“相公,我们走吧。”
我这才发现他身边那个清瘦女子,虽是中人之姿,眉眼中却有融融春意,透着无法掩饰的幸福和眷恋。
并肩而行的两人边走边笑,似乎已经把刚才发生的小插曲忘到了一旁。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天边。
我颓然回到酒楼,却发现那个几天来一直伴在我身边的人不见了踪影。
“月影,月影,你在哪?”我喊着他的名字,找遍了仙客来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我期待着他会像前那样突然从背后出现,故意吓我一跳,然后笑我胆小。
可是,没有人回答。
“小妹妹,你是不是在找你哥哥?我刚看到他和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往东边去了。”有好心人告诉我。
穿红色衣服的女人?
丝丝缕缕的疼痛不知从何而生,蔓延开来。
我有些慌了。
夜幕沉沉,一弯残月挂在树梢。
我坐在房顶上,身下,是长空的新家。
我本是不想来这里的。长空已经成亲,即使我变成了少女,面容姣好,身姿窈窕,他心里也不会有我。月影又不声不响地离开,最后的一滴情泪无法取到,我留在这里又有什么价值?
原本下定了决心要离开,决绝的脚步却渐渐迟缓,竟然,来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