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放不下他,终究不甘心失败。
繁花乱,烛影摇。忽明忽暗的窗口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拿出了瓶子。
两行清泪自我面颊徐徐流下,却,仍是停留在了瓶口。
我将脸埋在膝间。泪水像断了线了珍珠一般一滴滴滑落,都在触到瓦片的一瞬间消失不见。
“大胆妖孽,竟敢在此作祟!”一声厉喝传来,我吓了一跳。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房顶,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月光下,他的一双锐眼精光闪闪,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
来不及多想,我欲拔腿就跑,哪料到他大袖一挥,我还没跨出一步便被定住了身形,动弹不得。
他气定神闲,悠悠说道:“夜来香。”
我心头一颤,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能一眼看穿我原形的人,修为不可小觑。
“还想跑?”他走到我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和你在一起的那只狐妖呢?”
“我一个人,没有什么狐妖。”我狠狠地剐了他一眼。
“没有?你身上的狐妖气息可瞒不了我。”他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仿佛看出了我的心虚。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废什么话!”我不甘示弱,冲他喊道。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话间,他手里亮起了一团幽幽绿光,像鬼火般飘忽不定,阴森可怖,在夜里异常显眼,看得我头皮发麻。
“还不说?”他下了最后通牒。
我紧咬住嘴唇,没有说话。我虽为妖,但让我出卖朋友,是断然不可能的。
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看日出日落,雨雪风霜,早已习惯了孤独。孤独一旦成为习惯,也便不觉得孤独了。可是长空注意到我了,他天天给我浇水,等待着我开花。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世上还有另一种感觉,叫做温暖。
月影也待我好。虽然嘴上不说,但这种好真真切切,是像阳光一样伸手便可以触及的温暖。我曾认真地对他说,月影,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他却什么都没说,唇边泛起一抹微笑,带着些许苦涩。
于是我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了。可我宁愿就这样自作多情下去。
幽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危险的气息越来越强烈。
既然无可逃避,就该勇敢面对。
我扬起嘴唇笑笑,闭上了双眼。
月影,如果有一天你忽然感到孤独,如果有一天你忽然感到疲倦,如果有一天你偶尔经过我曾经生长的地方……你,会不会忽然想起我,那朵小小的夜来香?
夏夜,无风,闷得人喘不过气,时间也仿佛随着晚风一起凝滞了。
我闭着眼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却没有预料中的痛苦。四周静谧得吓人,连爱吵闹的夏虫都噤了声。
忽然,耳畔响起了一阵响亮的笑声。
咦?这笑声,怎么……
身上的束缚突然解除。我睁开了眼,只见面前老者的面容开始模糊、淡化,渐渐幻化成另一张容颜。乌黑的长发,纯净的面颊,人面桃花。
月影!竟然是月影!
“小花妖,想我了吗?”他看着我,眉梢眼角尽是戏谑笑意。
维持了许久的坚强轰然崩塌,我钻进他怀里,眼泪沾湿了他的白衣。
“死狐狸,你又骗我!”我捶打着他的背,带着哭腔。
他严肃了神情,蹲下身来,像以往那样,伸手拭去了我脸上的泪。只是那动作,却极轻,极慢。
翩跹,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擦眼泪了。
翩跹,你以后要坚强点,不要总是哭。
翩跹,真可惜,我看不到你长大的样子了……
他拉着我的手轻言慢语,小心翼翼地说着。絮絮的话语仿佛一缕青烟,飘到我的耳边,飘入我的心间。
“为什么要走?”
他的眼神变得飘忽,他说族里派他去执行一次特殊的任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归来。除此之外,不肯透露一星半点。
“那这个瓶子怎么办?”
“翩跹,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的。”
相信我会处理好?这算什么话?如果我不还回去,狐族的人要是发现宝物失窃,追究起来,一定会找到月影的。如果我还回去,他们定会认为是我偷了这宝物的。
不明所以的回答,让我心里浮现隐隐担忧。他竟然将责任推给我一个人?
我有些生气,正待细问,忽然感到一股暖意自额上袭来。
我愣住了。
月影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如薄薄的蝶翼般颤抖着。他温暖柔软的唇触着我的额头,许久,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
“小花妖,再见。”
他笑着,消失在空气中。
我揉了揉有双眼,怀疑是我的错觉。然而额上隐隐的余温,证实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月影没有回来,狐族的人没有找上门来,琉璃净毓瓶里,也始终没有装下第四十九滴情泪。
那晚,月影走后,我隐去了身形,循着他的气息而去,来到了一个洞穴门口。
洞里的火光忽明忽暗,他坐在阴影处,我看不清他的脸,却看到他身边那个妩媚的红衣女子。
“哟,月影,可真有你的,三言两语就把那个花妖骗得团团转了。”她扭动着腰肢,轻薄的红纱遮不住曼妙的曲线。
他们的对话,我只听清了这一句。但就是这唯一的一句,却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窝。
透彻心扉的疼痛,那样清晰。
可是,为什么会痛呢?
月影,你骗我……
这就是那天的那个红衣女子,你两次随她而去,将我一个人狠心抛弃。你抛弃了我,欺骗了我,却告诉我你去执行任务,想让我对你心存思念。
曾经的欢声笑语,曾经的含情脉脉,曾经的铮铮承诺,都在这一句话的轻拂下,瞬间土崩瓦解。
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火光在我眼里变成一个个妖娆光影。
我狠狠地擦了擦眼泪,咬紧嘴唇,告诉自己,不能哭。
我就真的没有哭。
我一遍遍地擦拭额头,想擦掉他留下的痕迹。直到额头擦到红肿,余温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加灼热,烙得我生疼。
如同一个冷眼旁观的人,毫不留情地嘲笑。
银蟾当空,淡淡清辉洒在地上,像一层薄霜。
日子如溪水般流失,今天,是月圆之夜。
我漫不经心地晒着月光,听到身下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那是两只小小的夏虫在窃窃私语。
我来了兴趣,俯下身仔细倾听。
原来,竟有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只很傻很傻的狐狸。他为了一个花妖偷了族里的宝物,被发现后,先是用假的宝物引开了追捕他们的火狐,放那花妖逃跑,后来又千方百计地阻止火狐去寻那花妖。那只狐狸道行高深,火狐本不能将他如何,只是他心念那个花妖,分散了精力,因此被打伤。再后来,他拼死拖住火狐,以同归于尽为威胁,与火狐立下约定:他随火狐回族里,半月为限。若是半月之内那花妖将宝物归还,便既往不咎;若是逾期未还,他便甘愿一人受过,只求那花妖平安。可是那只花妖,始终都没有来……那只很傻的狐狸,叫做月影。
一只小虫问:“那只狐狸现在怎么样了?”
另一只叹了口气:“今天已经是半月之限了,可能已经被处决了吧……”
月影,你骗我,你果然骗了我……
那红衣女子就是火狐。根本就没有什么任务,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让我安心的借口。
从一开始你就帮我,帮我偷琉璃净毓瓶,帮我收集情泪,帮我脱离小女孩的外表。
从一开始你就骗我,骗我说偷瓶子没事,骗我说要安心,骗我说你要去执行任务。
月影,我不信,我不信这个悲剧的故事。我相信你一定没有死,你一定在骗我,你一定还活着……我不要什么琉璃净毓瓶,我不要再收集什么情泪,我不要再追求什么美丽的外表。哪怕你还像从前那样嘲笑我只是个小女孩,我都不介意。
我只要你活着。
我挣扎着起身,抱着装有透明液体的小瓶子,疯狂地向狐族奔去。漆黑的夜里,我没有看到那块石头。
我狠狠地摔倒了,瓶子倒在地上,里面的液体撒了一地。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压抑了许久了思念与悲伤,像爆发的山洪,瞬间将我吞没。
透明的泪珠滴在地上。
嘀嗒。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淡淡月光下,散落在地上的情泪折射着月亮的光辉,竟然慢慢变成了金色。金色的光晕越来越亮,耀得我睁不开眼。
一股暖流将我包裹。是那样奇妙的感觉,就像温暖春日明媚的阳光照到心上的每一个角落。我看到我原本胖乎乎的小手变得纤细而修长,皮肤变得洁白细腻,发丝变得柔软顺滑……我呆呆地坐在地上,忘记了表情,忘记了言语。
我终于明白那是长空曾经念的那两句诗是什么意思。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此时此刻,我心里所想,所念,满满的,都是那一个人。明月依旧,清辉依旧,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除了那一个人。
曾经有那样一个人,在我笑的时候陪着我,在我哭的时候为我拭去眼泪,吻着我的额头,告诉我说要坚强。
从今以后,再不会有。
月影,你知不知道,第一次听相思引的时候,我眼前浮现出的面容,不是长空,而是你。
我还记得那个夜晚,月亮像今晚一样圆。黑黢黢的草丛中钻出一只不大的狐狸,银色的皮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蹭得我痒痒。
忽然间,我心底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如此强烈,如此清晰。像温暖的湖水,像粼粼的波光,像那个人唇边一抹魅惑的笑。
那种感觉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听到身后草丛被拨开的细微声响。
“小花妖,又在想男人啦?”
喧嚣的大街上,身材修长,面容俊朗的白衣男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大约八九岁年纪,圆圆的脸蛋,扁扁的小鼻子,可爱非常。
小女孩忽然停下了脚步,气鼓鼓地坐在街边的台阶上:“月影,你不是说收集四十九滴情泪就能让我长大吗?我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男人蹲下身,一脸无奈:“可你确实已经长大了啊……”
“可我只长大了一个晚上,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男人笑了:“我也不知道那个方法只能长大一晚上啊。”说着,又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翩跹啊,其实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子挺可爱的……”
小女孩正欲反驳,却看到一个一身暧昧粉色的女子闯入眼帘,千娇百媚的声音随着浓重的脂粉香飘来:“公子啊,又带您女儿出来玩吗?”
男人眨了眨桃花眼,笑着说:“这不是我女儿。”
女子愣住了:“您上次不是说……”
“那是上次,这次不一样了。”
“那这是……”
“是我娘子。”
说着,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妖媚女子,牵起小女孩的小手,逐渐远去。
明媚的阳光照亮了男人俊朗的侧脸,他低头看着依旧气呼呼的小女孩,狭长的风眼里眼里仿佛含着粼粼春水,嘴角的笑意像夜来香一样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