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媺儿,”你似乎面有愧色,“跟着我这两年来,苦了你了。”
我楞了一下,不知你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公子,我若是嫌弃你,怎么会跟你走到今日这般?
我摇了摇头,笃定地看着你:“不,只要能与公子在一起,再苦,我都不怕。”
你犹豫一番,然后说:“可是……我们的银两已经快要用尽了,过不了几天,就会身无分文。到时候,连吃饭都不知如何是好,更别说去苏杭浮居……”
我笑了,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公子大可不必担心。媺儿在杭州有位故交,他会帮忙接济你我的。”
我仍是没有告诉你那箱中的秘密,只想等日后给你一个惊喜。
没想到,你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有些愠怒:“我李甲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寄人篱下!”
我慌了,我从未见过你如此生气。
“公子,我……”我想解释,却不知如何张口。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一晚,你出去散心,偶遇孙富,见他也是风流之人,便以为得遇知己,与他通宵畅饮。你酒后吐真言,将我们的事全部告诉了他。谁知他却图谋不轨,贪我美貌,便从中作梗,说我是烟花女子,水性杨花,可能只是假借从良之名让你带我去杭州寻旧相好。你本是将信将疑。却不曾想,我随口说的一席宽慰你的话,却让你疑心成实。
你竟提出,让我跟那孙富先呆些时日,等你回家求的父亲原谅之后,再来接我。然后你便你出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内舱,让我好好思量。
公子,我从不忤逆你的意思,即使到这时,依旧如此。
可是,却偏让我听到了你们的话。
“李兄,这一千两银票,权请收下。”
“孙兄答应赠与李某的二八佳人,身在何方?”
曾经海誓山盟,如今转眼成空。
你回头,看到我站在身后,脸色顿时变得很窘迫。你急忙向我解释。
“媺儿,我并非弃你而去,只是父亲盛怒难当,若是贸然回去,定入火上浇油。亏得孙兄为我相出万全之策,愿出白银千两,助我回家与父亲周旋,使父亲相信我在京并非一事无成。李兄是有心之人,这些日子,他会好生待你,然后我定当回来接你。”
“媺儿,相信我……我只是惧怕父亲不能容你……”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你,看到你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
我知道你出生于官宦之家,是无论如何不能容下我这样一个风尘女子的。我并未想过要取得任何名分,哪怕你的家人容不下我,哪怕只是做你的妾,我只是想与你度此一生,足矣。
可是,就连这样一个卑微的愿望,都无法满足。
跟随你两年,历尽千辛万苦,我从未抱怨过。不曾想到这时,你心里,竟嫌我老了,对我倦了,腻了。
我原以为,你我情比金坚。没想到,我竟敌不过这区区千两白银,将和那二八佳人。
公子,你以为,我还会信吗?难道你看不出,他的如意算盘?
你当然看得出。
其实并不是孙富巧言蛊惑,而是你心里,本就不够坚定。
惧怕父亲,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如此锦囊妙计,一举三得。即可得了银两,抱得丽人归,又可将我“妥善”安置,不背负心之名,何谓不妙?
这就是我日日夜夜盼来的,良人。
“孙公子既是客人,媺儿定当好生相迎。请公子稍侯,媄儿这就去梳妆打扮一番,以辞旧迎新。”
辞旧迎新。
强颜欢笑,转身离去。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原来,那晚的承诺,那些情深意切的的铮铮之语,不过是你的酒后胡言。
而我,竟然当真。
脂粉香泽,花钿绣袄,我对着铜镜,默默梳妆。
雕花铜镜映出我苍白的面容。耳边是你和他把酒言欢的声音,如把把锐利尖刀,将我刺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公子,你想要的。其实,我都给得起。
“公子,如今既是要别离,再次相见不知何时,你便打开这箱子,看看其中内容,可好?”
你与他推杯换盏,“好,好。”似是万分不愿。
我轻笑着,“公子,请开箱一看。”
你随意地打开箱子,眼神散漫地扫过,却忽的,愣住了。孙富也愣住了。
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
我笑着拿出,随手一扔。伴随着沉闷的水声。
岸上已有人在惊呼。
“媺儿,你……”你拿酒杯的手松了,酒杯掉在地上,碎了。
“公子请看。”
我依旧笑着,抽出第二箱。箱中尽是玉箫金管。我又沉之于江中。
岸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无不惊异。
冬日的寒风刮在我脸上。眼眶中的水汽还来不及氤氲,立时又被吹干。
又抽一箱,尽是古玉紫金玩器:“公子,你看媄儿这箱中所有,是否足够千金?”
我没有回头看你,只是看着天边灰暗的浮云,轻声问道。
我想,你此刻的表情,定是五位沉杂,难以言喻吧。
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小匣。
夜明之珠,约有盈把。诸般异宝,目所未睹,不能定其价之多少。
岸上众人从未见如此珍宝,齐声喝彩,喧声如雷。
而我,又悉数掷于江中。
弃之,如敝履。
就同你抛弃我一样。
你突然然跪倒在地,失声痛哭。那孙富,竟也前来劝解。
“媺儿,我错了!我这就带你还家,从此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呵呵,公子,你以为,我会信么?
我冷冷地推开你。
“公子,媺儿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从遇到你后,山盟海誓,白首不渝。
“随你离开之时,我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随公子归见父母,若有怜悯媺儿之心,我定得终委托,生死无憾。
“谁知公子你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途将我卖与他人,负我一片真心。今日在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公子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
“媺儿椟中有玉,恨公子眼内无珠!公子为我赎身之时,我竟以为寻得良人,不曾想如今又遭捐弃。今日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我不负公子,公子,你却负我!”
“媺儿,全是我的错……”
媺儿……
媺儿……
笑容在我脸上徐徐展开,明艳如春花一般。
公子,既然你弃我于不顾。就让我,连同这宝箱,一起沉于江底吧。
媺儿!!!
挽留的轻呼变为诧异的惊叫,风声,水声,还有岸上嘈杂的人声,都变得微弱。
意识渐渐模糊,朦胧中,我仿佛看到那夜,你澄澈的眼。
“你可愿,嫁与我为妻?”
“啪”的一声,醒木一拍,将满堂听众拉回现实。
“那么,后来呢?”有人问道。
说书人摇了摇头:“后来,那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旁诟骂,奄奄而逝。李甲觉得愧对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羞愤而死。
“那李甲曾对十娘起誓,若负了她,便不得好死,终是遭了报应阿!只可怜那杜十娘,虽如花似玉,然而命运不尘,错跟了郎君。落得这葬身江底的下场……”
满座之人皆摇首哀叹,唏嘘不已。
没有人注意,角落里,有一位银发老妪泪流满面。
那日一跃,我并未如愿死去,反是被人救起,于是隐姓埋名,就在那江边安家落户。看江中潮涨潮落,望天边云卷云舒。
心若古井,波澜不起。
上天真是和我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当我想与你好好生活时,遭你捐弃。而我对这世间已无眷恋,想了此一生时,却让我苟活。
时光荏苒,春秋度尽。当我每次再去回想起当年那段被人啧啧称奇的经历,却猛然发现,已忆不起你的脸。
“老人家,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跌跌撞撞地起身,走出茶馆。残阳如血。
微风,吹起我满头银发。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待到白首日,相离别经年。
公子,你,可曾有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