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冷月无声。
这是一处幽深的庭院,花木葳蕤,影影绰绰。垂灵缓缓走着,脚步极轻,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这深院是府中的禁地,公子决不允许他人踏足半步。前几****大病初痊后便一直昏昏沉沉,今天黄昏时分竟然分误入此地,兜兜转转直到现在,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回去的路。
花木掩映中,一个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一团幽绿的火光在那人的指尖跳跃着,摇摆不定,却始终没有在风中熄灭。他在虚空中不断地划着各种奇怪的符号,嘴里喃喃念诵着什么。
垂灵心里害怕无比,想快些逃离,两条腿却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只能藏身于一丛花后面屏息看着。
那人将双手托至胸前,绿焰仿佛陡然活了过来,蛇一般地游走在他的身上,随即缓缓化做一团白雾散开,雾气袅袅中,竟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形。
眼前极端诡谲的景象终于使垂灵心里那根紧崩多时的弦猝然断裂,她来不及惊呼,便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声声鸟啼将她从梦中唤醒,垂灵睁开双眼,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醒了?”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垂灵心里一惊,急忙跪下。
“昨晚你都看到了?”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无尽的压迫,似是疑问,却又带着肯定的意味。
垂灵低着头,不敢看说话的人,只是缓缓点头。
“很好,没有说谎。”压迫感骤然消失,“起来吧。”
磕了一个头,起身后,她依然低着头。
“为何不抬起头来,莫非我生得有碍观瞻?”稍显缓和的声音顿时凌厉起来,眼前白影一晃,下巴已被一只冰凉的手指挑起。
那是一个轻袍缓带的年轻男子,双目散发着冷锐的气息,令人不可逼视,发髻松松地挽着,几许发丝散落下来,在风中轻舞。只一眼,便惊为天人。
那是沈府的公子,沈抑非。
垂灵连忙后退一步,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重新看着地面。他的眸中散发着妖异的气息,仿佛能摄人心魄一般。
“只看地上,能看出花来么?”
垂灵摇头,随即低呼一声。就在她的眼前,方才别无他物的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朵莲花,妖娆而肆意地绽放着。
她抬起头,眼前的男子嘴角轻扬,眉目间带了一丝隐隐的邪气:“过来,替我梳头。”
青丝在指尖流泻,宛如彤云一般。
“阮氏垂灵,先天唤有哑疾,口不能言,十二岁卖身沈府为婢,如今年方十七,可对?”
正在梳头的手忽然一颤,连带着心也颤了一下,垂灵默然点头。
“很好,”沈抑非起身对着铜镜,不知是在说她的回答还是她为他梳的头发,“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没有料到他会忽然这样说,她欲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急忙比划着。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比比划划,”男子的转过身,语气里闪过一丝嫌恶,“兰婷死了,不要再提到她。”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淡然回答,随即转身离去,背影倏然隐没在风里。
垂灵呆立在原地,一时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在那个人的眼中,一条人命就当真如草芥一般吗?
泪水从脸上悄然滑下,滴落在地面的莲花上。那朵莲花渐渐淡去,最终如雾气一般消散在了空气里。
得知垂灵要去伺候公子的消息,府中众丫鬟或是暗喜,或是担忧。
“阿灵,”垂灵正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环儿来到她身边,低声道,“拿好这个。”
那是一个琉璃镯子,通体透明,其中凝固着一朵小小的绯色花朵,鲜艳异常。想来应是采摘鲜花,在其怒放之时融入滚烫的琉璃中去,成型后便成了这镯子。
垂灵本欲推辞,环儿却不由分说将它戴到了她的手腕上:“这是我娘在世的时候留给我的,说是可以逢凶化吉,我现在将它送给你,愿它也能保你平安。”她笑着,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府中早有传言,公子沈抑非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已经先后有三个服侍他的婢女无故失踪,想必是被其夺了性命去。垂灵此去,恐怕凶多吉少。
环儿……垂灵鼻尖一酸,想感谢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久久,无语凝噎。
热闹的朝阳大街,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在一处不甚显眼的角落里,有一家酒肆,名曰青弦醉。垂灵跟在公子身后,匆匆而行。
服侍公子已经一月有余,她时刻都谨小慎微,生怕触怒他。然而渐渐地,她发现他并不像众人口中所传言的那样可怕,只是极其厌恶别人对他撒谎。并且每隔几日,他都会在夜间独自到那个深院中去。
青弦醉,二楼雅间中,沈抑非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语气颓然:“师姐,又失败了。”
被称做师姐的女子名唤青弦,是酒肆的老板娘。她的目光在侍立一旁的垂灵身上逡巡了片刻,缓缓移开:“还是同往日那样?”
“每次为她敛魂之时,点燃灵火以前的步骤都异常顺利,但魂魄在刚凝聚成型的时候,总会无故散去……”
“所以,你一次次地为她敛魂,又一次次地看着她消散在你面前。”
沈抑非没有说话,“啪”的一声脆响,手里的白瓷酒杯化做齑粉。
“师姐,帮我。”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闷雷滚过。
青弦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抚弄着一盆栀子花。那株栀子尚小,还没有结出花苞,叶子如碧玉一般清脆欲滴。
“师姐!”见她不语,男子的口气急迫了几分。然而,青弦仍未做声。
就在这时,沈抑非竟然跪了下去!
垂灵也急忙随之跪下,不知为何,在看到那株栀子的刹那,总觉得十分熟悉,似乎自己曾在哪里见到过。
青弦摇头叹息:“抑非,我何尝不知你对衣寒用情颇深,但我当真无能为力。我们尝试了多少次,终究难逃失败的结果。师父也说过,这是衣寒怨恨着我们,不愿再见我们啊……”
沈抑非牙关紧咬,额边的青筋清晰可见。
“那么,就不劳烦师姐了。”他说得极慢,每个字却如雷霆万钧,“既然师姐不愿助抑非为衣寒敛魂,那么我只有同她易魄了!”
自那日后,沈抑非去深院的次数愈加频繁,脸色也日益苍白。他不在的时候,垂灵总是等候着他,待他回来后才入睡。
那一日,在垂灵替他梳洗时,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洁白的藕臂上,玲珑剔透的镯子中绽开着一朵鲜艳的花,美艳非凡。
“琉璃染。”他缓缓吐出这三个字,目光陡然锐利,“哪里来的?”
垂灵受了惊吓,却又说不出话,亦不敢在公子面前打手语比划,急得快要哭出来。他松开手,眼里的神色仿如白云千幻。
“阿灵,”男子的指尖挑起一缕她的发,目光却是散漫而没有焦点的,“我是不是很惹人厌恶?”
垂灵拼命摇头。服侍他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觉得外人对他的偏见只因不了解他而已。她对他的感觉也不只是初时的敬畏,变得复杂起来。
“你撒谎了。”他如此说着,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怒意,“府里的人都在说兰婷那三个丫头都是死在我的手里,对不对?”
垂灵一愣,讷然点头。
“呵呵,你信么?”
迟疑了片刻,她终是摇了摇头。
“看着我。”
这一次,她没有躲开他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眸子漆黑如夜,瞳孔中映出她的身影。
“傻丫头……”他忽然笑了起来,笑意如水般荡漾在整个房中,连袅袅而上的熏香都增了些许暖意。
“公子,老爷来了。”门外有人报告。她看到他的笑意忽然收敛,仿佛刚才的一瞬只是她的错觉。
锦衣华服的沈老爷走了进来,声如洪钟:“非儿,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沈抑非眉头微蹙:“哪件事?”
“看来你果真不把为父的话放在心上,”沈老爷冷哼一声,“你如今年岁渐长,也该娶妻成家了。我已经与张大人说好,明日你我便一同前往张府,张氏千金明珠小姐生得花容月貌,又知书达理……”
“我不去。”他冷言拒绝。
“你……你个孽子,当真要气死为父!你母亲过世得早,我含辛茹苦将你抚养长大,却听了你那劳什子师父的话,说你命中有一劫,只有随他修行方可化解。你看看,你回来后变成什么样了?整天躲在深院中不知做些什么。莫非要我将那院子拆了,你才肯听我的话?”
他怒不可遏,自顾自地说着,没有发现沈抑非眼中越来越重的阴霾。
“再问一遍,你究竟去不去?”
“不去。”他的语气缓慢却又坚定,“我已有了心上之人。”
“啊?”沈老爷眼中的神色亦惊亦喜,“谁?”
“她。”他抬眸,视线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深不可测。
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不敢面对他忽然而至的目光,垂灵无措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乱了呼吸。
潮起潮落,月缺月又圆。
这一日,沈府上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人人都知道这是公子沈抑非大喜的日子。而他要娶的女子,正是他的侍女,垂灵。
一众丫鬟或羡慕或嫉妒,原先以为她一定又是一个枉死鬼,谁知就是这个哑女偏偏赢得了公子的欢心,跃上了枝头。
垂灵找到环儿,欲把琉璃染还给它。那日听公子所言,这镯子应当价值不菲,但环儿固辞不受,垂灵只好作罢。
锦衾纱幔,烛影摇红。
洞房里,他挑开她的盖头,久久凝视着她。她像世间任何一个平常的女子一样静静坐着,羞涩地垂着头,等待着不可知的未来。
“你真像她。”他的手指流连在她的脸颊,恍然间,她听到他叹息般的低语,心,就忽然颤了一下。
她……是青弦曾经提到过的那个叫衣寒的女子吗?他曾经的挚爱?或者说,亦是现在的挚爱。聪慧如她,当然明白公子与她成亲只不过是为了躲避父亲的逼婚而已,她不止只一次听到他喃喃自语:“时间快到了……”
时间,又是什么时间呢?
“生气了吗?”他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她听到他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戏谑,转瞬又变得凝重,“阿灵,对不起。”
她抚着发簪,摇头微笑,却有悲伤如水般蔓延过心底。
他叹息一声,将一个事物交给她。那是一张薄薄的纸,因年代久远,已有些微微泛黄。
——她的卖身契。
“寅时之前我若是没有回来,你便从侧门离开。会有马车送你出城,车里有钱粮细软,够你一世安定富足。你腕上的琉璃染也不是俗物,好生收着,莫让他人看到。”他细细交代着,将一把匕首放在她的掌心,“车夫是雇来的,未必可靠,这个路上拿着,以防万一。”
冰雪般的凉意从手中传来,不知是来自匕首,还是他的指尖。
“阿灵,这个牢笼,再也不要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烟云般缭绕在她的身畔。
再也不要回来了……赎身,这是她长久以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事。她原以为此刻的自己会是喜悦的,然而心里,却只有无尽的怅然。
离开了这里,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她的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将那纸卖身契交还给他。
“莫不是为婢已久,奴性深种,连自由也不愿要了么?”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指间出现一团幽绿的火焰,瞬间将那张纸焚为灰烬。
仿佛有一根尖锐的刺扎入心底,她低下头不敢看他,褪下腕上的手镯,捧在掌心伸到他的面前。明灭的烛光下,琉璃染流转着奇异的光华,其中的花朵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安静的房中,唯有她心跳的声音。她骤然抬头,红烛依然高照,但眼前,却再也没了那个身影。
更漏每滴一声,她的心就紧一分。
已经到了寅时,他依然没有回来,垂灵再也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将他留给她的匕首悄然握紧,跑了出去。
——不是侧门的方向,而是,那个深院。
脚步匆匆,大红的嫁衣在风里飘摇,宛若一只绯色的蝶。
丝竹声透过黑暗传来,一袭白衣的女子在月光下缓缓舞动着,每一个动作都如流雪回风一般轻灵。水袖舞过的地方,都留下一串繁星般璀璨的细碎光芒,然后缓缓消失不见。
她的舞姿是那样美,美得使同样身为女子的她都几近窒息。
这……就是公子口中所说的衣寒?可是公子呢,他又在哪里?她四下看着,却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当目光再次落在那个蹁跹而舞的女子身上时,垂灵骤然惊呼!
在衣寒的面容下,缓缓浮现出了另一张交叠着的容颜,时隐时现——竟然是公子的容颜!
一声惊呼方喊出口,垂灵的嘴便被人捂上,回头一看,却是青弦。
然而,已经晚了。受到了那声呼喊的惊扰,衣寒的身形逐渐模糊起来,宛如被洇开的水墨画,星星点点幽绿的流光逸散而出,朝四面八方散去。
青弦来不及与垂灵多做解释,自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酒坛,口中喃喃念咒,其中的一些流光被收入了这酒坛中,未被收入的便消逝在了夜色里。
垂灵紧紧握着她的手臂,颤抖着望向她手中的酒坛。青弦摇摇头,目光投向被阴影笼罩着的角落。那里,躺着一个人。
“啊!”认出来了是他,垂灵奔过去,喜极而泣。他双目闭着,薄唇紧抿,面容如纸一般苍白。她用力地摇着他,然而他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已经死了。”青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击碎了她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他们二人方才易魄之际被你的呼喊惊扰,我的修为只足以收回衣寒的魂魄,而抑非……”
她顿了顿,闭上双眼,仿佛极不愿说出后面的话,却又不得不说。
“抑非他,魂飞魄散了。天亮后,连这具躯壳也会消失。”
魂飞魄散……这四个字在她的耳旁飞旋、重复,每一个字都化做一条邪恶的毒蛇,纠缠着她,拖曳着她,直要将她坠入无间地狱中去!
她从未这么恨过自己,为什么没有听他的话,为什么要擅自来找他?自以为是,却在他易魄之际出现,害得他魂飞魄散!
易魄!恍然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掠过心里,她转过身,对着青弦重重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