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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花雪月

“小姐,我们回去吧!要是让老爷知道你偷跑出来,又会责罚你的!”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顺便告诉他们,就说我再也不回去了!”

“小姐!小姐!”黄衫的小丫鬟急得团团转,看着小姐在大街上东看看西转转,像条灵活的鱼,一不留神就会跟丢了,她只得小跑着追上去。

风蜈刚走进大理城,就被一对主仆吸引了,看样子是富贵人家骄纵的小姐,居然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还招摇过市,也太胆大任性了。

拜玉蟾等人的进攻所赐,未被战火波及的大理城已经增加了一倍的防卫,这也不足为怪。虽然大理国尊崇佛教,有妙香国之称,但是白族人祖辈普遍有本主崇拜,加之拜月教和五毒教在南疆流传甚广,白族人的本主崇拜本就兼纳包容,大理城可谓是各教派林立。当今大理王不仅信奉佛教,明里暗里也推崇拜月教,能够想象得到,城中拜月教徒不在少数。

说起来,拜月教与五毒教本质上同出一脉,都是南疆拜物教的一支,原本仅是上层社会之间秘密供奉,借助以黑苗为主的巫蛊之术统治下属。在发展过程中吸收外来的佛道诸教以及东瀛西域幻术,在南疆密林中据地为主,区别在于崇拜之物的相异。

五毒教以南疆自然环境为基础,供奉蟾蜍、蜘蛛等五毒虫为圣,教主统领大权,以力量决定地位。拜月教则供奉月神,听从神旨,教主与祭司共同主宰,以各种仪式传播教义,因而教徒虽众,懂得术法的人却并不多。

两教是在南疆诸多拜物教中崛起的辉煌,自建教初期便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彻底剿灭过对方,算来也有上百年的历史。

无论是哪一方占了上风,在大理城内就可以体会出来,平庸的人们除了自己的手,还有令人难以理解的信仰崇拜,仿佛只要有了心里的依托,明天的日子才有盼头。

吵吵闹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明媚的阳光直爽地落在每个人身上,和在街道上肆意穿行的姑娘一样随性。

风蜈找了个酒馆坐下,还能够看见一身绛紫色汉族打扮的姑娘在小摊上挑东西,看她嘴唇开开合合,一直叽叽喳喳在说个不停,他都替跟在后面的小丫鬟感到不耐烦。

窗外的人流换了一拨又一拨,日头渐渐西斜,橘色的余晖洒在杯盏中的时候,风蜈又看到那位富家小姐了。

他确信没看错,因为,她身后的丫鬟依旧是一副焦急的神色、不停催她回府。

折扇握在手中,悠然自得扇走夏日的余热,风蜈已经坐了一个下午。这个时候是吃饭的点,行人匆匆,没有人注意到酒楼里某个男子对着窗外微微颔首。

对于藏身在大理城中,风蜈相当自信,即使遇到面熟的人,也只是认得在青楼妓院中挥霍的少年子弟——谁又能够想象得到五毒教的风蜈圣使,会是白脸书生的模样。

在他远眺夕阳从苍山落下的时候,富家小姐也进了酒馆,挑了邻座的位子坐下。

“我才不要回去呢!要是回去了,阿爸肯定又会给我安排婚事,我才不要嫁给那些没本事的家伙!他们不就在乎地位和权力嘛,谁是真心喜欢我的!谁想嫁谁嫁去,别烦我!”貌似是被逼急了,她拍着桌子抱怨出来,嘴噘得快翘上天了。

小丫鬟被主人拍桌子的巨响给震住了,愣了一会儿才小声辩解道:“小姐,老爷说了,你要是不愿意,他再给你挑选别人,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不愿意!不愿意!不管是谁,我都不愿意!我说的够明白了吧。阿银,你就这么告诉老头子去,就说我死了,再也不回来了!也不用再安排我嫁人了!”一双美丽的黑瞳因为生气瞪圆了,胸口激动地大起大伏,也不在意她说的话被旁人听去,更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足以压下酒馆里所有的声音。

看见打小就服侍她的丫鬟快哭出来的样子,她略略压下怒火,啜了口茶慢慢说道:“阿银,我再不要回去了,整天困在家里都快闷死我了。我想要自由,从今天开始,谁都别想再阻拦我。”

阿银瑟瑟抖着肩膀,眼睛里含了泪水,飞快地用袖口擦去,嗫嚅着发问:“小姐,你不回家要去哪里呀?而且,这么晚了,再不回去,老爷会担心的。”

如果让老爷知道她没有拦住小姐,一顿鞭笞是逃不了了,阿银现在更担心自己的惩罚。

被宠惯了的小姐哪能想到这些,白了一眼小丫鬟,说起自己的目标一脸向往,仿佛已经置身其中了:“我要离开大理国,去中原看看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听说那里的人个个都是武林高手,刀剑耍得出神入化……”

听到这样的话,风蜈一口气没忍住就笑开了,看见她一下子青白的俏脸,慌得转过头看窗外。

“哎,你笑什么呢!”真是够傲慢的人,被稍稍取笑就受不了了,憋着的一肚子气正好有了发泄的目标。

“就说你呢!你看哪啊……”傲慢的小姐已经站起来了,揪着风蜈的衣服把他的目光挪回来,自己则大咧咧坐到他对面,毫不避讳直视他的脸。

对风蜈来说,和女人亲昵是常事,但这样大庭广之众之下,被一个少女拉拉扯扯,还是头一次。风蜈干咳两声,摇着扇子故作镇定,轻声提醒对面的小姐:“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还请自重。”

“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不自重了?”

被胡搅蛮缠的人缠上,好脾气的风蜈无奈地求助小丫鬟阿银,看着阿银亦是满脸哭丧样,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赔礼道歉,却被对方给抢先了。

“算了算了,反正我又不是汉人,没有你们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不和你一般见识。”绛紫衣服的小姐自己倒了一杯茶吃,风蜈也不能说什么,免得再招惹了她。她还是不罢休,继续追问刚才被取笑的话题:“你刚才笑什么?”

“是这样的,姑娘有所不知,真正的江湖并不像姑娘认为的那样。其实……”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江湖中人?你是从中原来的吗?你会不会武功……”才说一句话,就被打断了,风蜈也不生气,等着双眼放光的小姐说完她的问题。

有问必提,不懂就问,在这一点上,她和灵蛇倒是挺像。风蜈玩着手里的扇子,沉默看阿银催促自家小姐,白净的脸上一直都是安然的表情,反而让对方更想要探究个明白。

“阿银,你要是再烦我,就不要跟着我了!”这句话有足够的威慑作用,阿银说什么都不敢再言语了。

在街边随意一家酒楼里,和一个陌生男子搭话,真是个妄为的少女。不过,这样的人骄矜带刺的人,好在不像灵蛇一样带毒,和她说几句话还不会死人。

“嗯,姑娘……”

“我叫相思。”她大大方方告诉风蜈自己的名字,阿银干站在身后,警惕地盯着这个偶遇的男子。

“相思姑娘……”

“别姑娘长姑娘短的了,我们白族人干脆得很,叫我相思好了。你继续说,你见过的江湖到底是怎么样的?”又一次打断风蜈,她的态度由气愤转换成了好奇,双手托着腮等着对方给她讲那些只在书里看过的江湖故事。

酒馆里宾朋满座,喧嚣盖住了窗边的谈话。大理城是贸易中心,每日里都有无数的新老面孔经过,店小二娴熟地招呼着客人,无暇顾及每位客人的行止。

风蜈点了一桌菜,边吃边聊,一张玲珑嘴吹得天花乱坠,一席话下来真把相思唬得一愣一愣的。

“总之呢,你现在待的这个地方也是江湖,不同的是你所看到的外在表象,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比如说大理和中原对比,中原汉族居多,以汉式风格为主,大理则是白族风情。但是汉族白族都是人,人与人不都是一张嘴巴两只眼睛,只是称呼不同罢了。如今你看,各族自由通婚,民族间的隔阂、差异就更不明显了。相思你要是不说呀,我还真不知道你是白族人。”难怪灵蛇经常说风蜈长了一张闲话家常的嘴,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做个说书先生铁定不会饿死。风蜈的一席话是相思从没有听过的,他说的越是玄乎就越起劲,自己也兴奋起来,不觉已是飘飘然自我陶醉。

“我阿妈是汉族人。”相思瞪直了眼睛听着,只有点头称是的份,生怕漏听了只言片语。

风蜈将手中扇子一收,自我肯定道:“所以你看,我说的就这个理。江湖的本质就是人心,谁没有心?谁没有心思?”

他接连问两个问题,相思就接连摇两次头,完全同意风蜈的观点。

“江湖的表象就是人心的反映。这要是人心向善,世道就风平浪静一派祥和,人心险恶,处处是陷阱人人皆惶恐。就拿中原的话来说,人之初,性善性恶也没有个定论,其实就一点,人心各不同。”设想灵蛇听到他这番言论,不知道该是何等的惊讶,风蜈自个想着更是藏不住笑意,好在相思听得入迷,并没有注意到。

“你的意思就是,人心,有的善良,有的邪恶,善与恶在一起就构成了江湖。”好不容易插上嘴,相思飞快地转着脑子跟上他阐述的观念。

风蜈喝茶的时候才觉得口干舌燥,但是听到相思得出的结论,还是立即赞道:“聪明!”

相思从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突然一下子被灌输这么多新的认识,累得趴在桌上,继续跟对方辩驳:“你说的也在理,可是我觉得江湖不是侠客的天下吗?大家传的不也是谁谁天下无敌、谁谁劫富济贫之类的。”

“这你就说错了,谁谁天下无敌、谁谁劫富济贫,你看,为什么大家只传他们的事迹,就不传谁谁被打败了、谁谁被劫财了?因为江湖就是人心选择的,人心所向呐。这人心向恶,就是江湖险恶,相反的,就是江湖清明。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得人心者得天下’,那说的是朝堂上的天子,江湖也有自己的天子啊,可以说成‘得人心者得江湖’。”

“所谓的侠客,就是武功比别人好了点,心的表像是好的,就被一帮附和的家伙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就渐渐大起来了呗。其实呀,他们最开始也不过就是草莽而已,指不定就是街边的小混混。”

相思听得有点泄气,语气里隐隐透着失落:“照你这么说,好像世上就没有好人一样。”

风蜈当然明白相思的考量,毕竟就一顿饭的工夫,他把一个少女的江湖梦搅得一塌糊涂。不过他说的是事实,而且已经用上最委婉的措辞,这样及早让她了解透彻了,有百利而无一害,免得以后吃苦头。

前面说得太快了,风蜈适当放慢语速,顺便也可以打发天黑之前的时间:“你也别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

“绝对的好人?”相思更不懂了,人分好坏是正理,绝对的好人又是什么理,照这么理解,难道还有绝对的坏人?

风蜈接嘴就说,仿佛事先已经打好腹稿:“对,没有绝对的好人。你说这人活在世上,谁能够公正无私、只付出不要回报?最基本还得解决吃穿问题吧。吃什么穿什么,这就是一个很简单的私心问题,想要好的、又想要便宜的,不就在心里衡量过了嘛。好人坏人都是相对而言,不会有绝对的好人,也不会有绝对的坏人。因为出发的角度不同,所以得到的结论不同罢了。往小处讲,这是个人生存;往大处讲,人都是自私的。好人和坏人就是这么区别的。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这个问题看起来并没有难度,然而相思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白面公子,还真不能够下个肯定的结论,毕竟两个人是第一次见面,连他姓甚名谁都还不清楚,支支吾吾回道:“你、你……应该是个好人。”

第一次听到好人的评价,风蜈暗笑相思的单纯,心里乐得翻了天,继续追问下去:“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好人呢?”

“因为……因为……就觉得你是好人呀!”相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觉得和他在一起,知道了很多东西,更重要的是,他耐心地向她解释她错误的认知。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江湖,相思都是从书里看来的,身边从来没有人会和她在一块讨论这些问题。每次她说起来,都会被无数反对的声音给压倒。不一样的人给了她不一样的认识,同时,在她的心中,江湖的形象更加清晰了,对他的评价似乎也有了轮廓。

相思的率直给风蜈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于是问得更起劲了:“你肯定把我和你认为的坏人对比了,猜得出这个结论,对吧?”

等到相思点头了,风蜈脸上已经是满满的自信了,看着被他忽悠晕了少女,啪的一收折扇,在少女惊吓的表情中接着阐释自己的观念:“这就是比较。相对于你所认为的某些坏人,我就是好人;但如果是相对于那些完美无缺的人,我就不怎么是好人了吧。”

相思难得有了反对的观点,伸手抓了颗花生米扔过去,正好击中风蜈眉心,这一下换他愣住了,相思则是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还是好人。”

好人。

从没有听到任何人对五毒教的评价是这样平易亲切,更不会有人认为五圣使是好人。如果仅仅是因为陪她聊了几句就可以被称作好人,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坏人。

但是,相思说得很肯定。她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决然,再次重复自己的坚持:“你就是好人。”

突然间的沉默让两个人都有些无所是从,阿银早已就听得云里雾里,瞪着圆圆的眼珠傻了。

再次仔细打量对桌的少女,略圆的脸蛋上一对明眸很是调皮,双颊泛出两团红晕,看来经常出没在阳光下,她像夏日的骄阳一样充满活力和激情。不是很貌美的女子,带着和碧玉闺秀不同的气质,还真有些让人过目难忘。

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冷场,风蜈莫名其妙感觉到尴尬,抿口茶避开她星辰一般的眸子,笑嘻嘻回道:“相思你太单纯了,这样下去,出门就会被骗的。”

相思不屑的表情是必然的,风蜈接着就说:“你先别不信,听我说,你出过大理吗?你知道大理外是什么样子的吗?你很清楚现在江湖上有哪些门派吗?你知道你所谓的江湖,每天会死多少人吗?不知道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凭借我多年的经验,我可以在江湖上行走,你就不行,因为你不了解江湖,你也没有江湖经验。江湖不是大理城,它是大理城的千万倍之大。看现在的情势,拜月教与五毒教已经开战,尚未波及到大理城,但是大理城的防备立即就增加了那么多,照这个比例换算到江湖中,谁不是危在旦夕?谁不先替自己做好准备?人,要是不想受伤,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伤害别人。你看来到刚世上的婴孩,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他要活下去就得抢走原本属于别人的东西,倒可以说人性本恶呢。”

“你说的太极端了,一个婴孩,离开了大人,哪有能力自己生活下去呢?而且,新的生命不是源源不断的希望吗?将历史传承下去,将时间延续下去,让后人知道曾经的存在。”虽然他说得很浅显,相思却是难以接受的,人有缺点是没错,但不应该是每个人都完全孤立和自私啊,孩子的眼睛是那么纯净,是上天赐予的圣洁光芒,哪里会藏污纳垢呢?

希望。历史。时间。

说到这里,已经跳出了江湖的范畴,这是六合里的哲理,有多少人去参悟,又能有多少人能参透。越是远方越想追逐,越是谜团越想解开。有时候真相是赤裸裸的残忍,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了必定会伤痕累累,还愿意去揭示吗?

一直在循循善诱的男子,自己也陷入半迷乱状态。他眼前的一双黑瞳眨着至纯至净的光彩,虽然也带着些微的迷茫,但是谁又不迷茫?是对是错,是来是往,即使一个重大正确的决定背后,也背负着不确定的忐忑。

又,如果没有明天,还会在意昨天的对与错吗?

希望,人怯懦的寄托。蒙蔽了现实的残酷,并不代表一帆风顺。没有多少人会在达成当初的愿望时还能有一开始的喜笑颜开,人总是变的,不知在哪个时候,那个希望就染上了别的色。

这就是贪婪的人类,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谁能够逃出这种轮回?

风蜈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即使自己现在在这里摆出大道理,他也是循环在追逐与挣扎中的一人,往往说大话是最不需要思考,连蒙带骗后过不去再想办法。功利,这是从心里、从骨子里滋生的功利,是每一个人的病根,无药可救。而且,愈是病重的人,愈想想像自己体态安康,愈想装出自己身强体壮,偏方、土方,还从不放弃一丝求存的希冀。

历史大抵如此,所以时间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酷严峻,没有偏袒就不会有争端,插足天地却睥睨苍生。

说到底,也只是浩瀚寰宇的一粒尘埃而已。

风蜈突然感到了疲惫,三寸不烂之舌也结巴住了,没有一个人跟他讨论过人生,那些和他在一起的人早就舍弃了过去和未来。他的确很疲惫,原来竟身上背负的重担远比生理上更容易压垮人,仅仅是上下嘴皮翕张都费力:“或许吧。但是我想告诉你,不要以为自己很厉害了,可以克服一切困难。每个人都是渺小、脆弱的,装出强大的外表骗别人,也骗自己。”

“相思,你还小,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厉害。回家去吧,江湖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已经这么晚了,你父母肯定在担心你呢。”这是风蜈最后的话,他甚至都没有去看相思,心虚地走出酒馆。

从苍山流下的溪水,是去年冬天的残雪,都汇聚到了大理城内,沿着棋盘式的街道交叉滋润着人杰地灵的古城。街上稀稀拉拉剩几个连夜赶路的行人,风尘仆仆低着头踩过青石板。

离开灯火通明的酒馆,耳根一下子就清净了许多,风蜈顺着溪流慢慢地走,他不急。夏天还没有过去,白天的浮热随着晚风吹到了洱海边,弦月下的溪流一路叮叮咚咚,许是哼着古朴的民谣,带着尘埃归去到某个远方。

有个归去处总是好的,没有人愿意客死异乡,空对着凄清的冷夜,魂魄也会寒冷。

“等、等等我!”

风蜈走得很慢,所以当一个绛紫色的身影挡在面前的时候,他立刻就刹住了步伐。相思跑得很急,双手插着腰大口大口地呼吸,清白的月光下,她的脸上泛着红晕,有些娇羞的韵味。

他知道,相思也知道,她可不是见到陌生男子就会脸红的豆蔻少女。相思不顾阿银的劝阻追了出来,因为她觉得和他很投缘。

“怎么了?还有事吗?”等到她缓过劲来,风蜈恢复了一脸的笑意,客气地询问。

相思还沉浸在刚才两个人的畅所欲言,浑然没有感觉到他在故意拉开两人间的距离,闪亮的眼眸像夜空里的繁星,美丽而干净。她拦在风蜈面前,更加期待地说出自己的愿望:“你带我走吧!”

“嗯?去哪里?”风蜈皱着眉反问一句,月光下孑立的身影似乎只有一个,任世界怎么宽阔,影子总是孤单的。

虽是没有听到他的答应,相思却越发激动,两只手都抓到他的身上,仿佛一放手他就会远远离开,语气十分急切:“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小姐,不、不可以……”阿银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赶上主人就听到这震惊的消息,急得直跺脚,恨恨地盯着初相识的男子。

“闭嘴!”骄横的小姐回头瞪了一眼,继续拉着风蜈央求道,“求你了,好不好?”

风蜈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并不讨厌爽朗的相思,却也不想把她拖入设好的局中,好言相劝道:“相思,你听我说,你是个好女孩,以后会嫁到个好人家,平安地度过一生。不要插足江湖上的是非,会毁了你的生活,甚至要了你的命。听话,早些回去吧。”

“我就不!我知道你一定很厉害,你可以保护我啊,让我跟你走好不好嘛?”为了让他点头,相思软硬兼施,嘟着嘴一副可怜的模样,眼巴巴看着对方。

抽出被相思拉住的衣裳,风蜈走到哪,相思就拦到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让他无力地吐出一口浊气。真是个被骄纵惯了的大小姐,好在还不曾使一般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只是她的要求太过了,难不成还能将她带回五毒教炼成药人?

风蜈站住,相思也站住,一直跟在后面的阿银也站住。他迫不得已讨饶道:“算了,我怕了你了,答应你了。”

“真的?你太好了!”兴高采烈的少女惊叫起来,爽朗的笑声传过三条街,忍不住激动地抱住风蜈,就差亲一口了。

“真的真的,你先放开我,要被你勒死了。”

心满意足的相思边走边跳跟在风蜈身后,像个孩子热情地给他介绍大理每条溪水的名字、每块石头的历史,并为此而骄傲不已。

看她高兴的样子,风蜈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我要去那里吗?”

“去哪儿都行啊。我不是说了吗,你去哪我就去哪,一定不会耽误你事的。”相思低着头继续数走过的青石板,浑然不因为第一次在深夜里游荡在外而害怕,倒觉得白日里聒噪的蝉鸣有些悦耳,不禁抛下数数侧耳倾听。

深夜里,有蝉鸣,有更声,还有风的呼吸,遥远星空的星辰也在呢喃大地的故事,硿硿的脚步声踩着节拍跟上曲调,竟美好得胜似天籁。

“相思,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转过街角,脚步声就停了,风蜈冷然看着前方开口说道。

“呀!”相思抬头就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大理宫殿,张着嘴说不出话,震惊地盯着缓缓转身的风蜈。

“公主,请回宫吧。”风蜈淡淡地开口,不似先前的清闲,也没有对公主的尊敬,有利剑一般的锋利直接拆穿相思的伪装。

心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爱憎在一瞬间就变了味,相思觉得月光太暗了,蝉声也太吵了,眼前这个男人太可恨了。

相思没了笑容的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了娇憨,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大理公主,他就应该跪在她的面前请罪,求她赐死:“你到底是什么人?”

风蜈做事的时候从来不会犹豫,即使是演戏,都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没有人会看得出被一个姑娘先搭讪的男子会有居心,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是那一个“他”原本的样子,所以,这是一场戏,更是一段真实。

清澈的月光下,相思渐渐有了寒意,她看到他脸上似乎覆盖了一层冰雪。不,那是一层伪装,骗得了她的信任。

“禀公主,我是您的新侍卫丰源。”

他叫丰源,在风蜈之前,在风蜈之后。不过谁先谁后都没有关系,现在在大理城里,他是个叫丰源的侍卫,他的任务是时时刻刻保护相思公主。至于风蜈,将会在他离开的时候复活。

他是一个灵魂割据的人,这种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玩意儿。

宫门洞开的时候,相思就想转身跑,可是身体不知怎么的失去了知觉,居然一步步向前走去,耳边还有他的声音:“还记得吗?我说过,你一出门就会被骗。还好,我从不骗人,我会带你走。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就像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对比不同罢了。”

相思晕乎乎的脑子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立刻清醒了,是对比,他说过的对比,他似乎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从没说过他要带她走,是她自个儿追着他不放,巴巴贴在他身后,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只是,她是公主,心里释然了脸上就挂不住了,她觉得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愚昧、虚伪。

“……”相思想要说话,想要破口大骂,可是她一个都说不出来,身边已经有宫女拥簇着她乘上软辇。即使,想要回过头再看一眼他都没能力。

鬼魅一样的人已经侍立在帘外,隔着摇曳的轻纱物象显得很模糊,但是相思知道就是他,自称为丰源的他。丰源随着车驾走在侧面,一干宫娥悄无声息跟在后面,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没有丝毫惊讶,反而有些毕恭毕敬。

脑袋里浑胀胀的,她什么都想不了,如同被牵了线的木偶随别人的意志而活动。

恍恍惚惚间,丰源转身看她一眼,笑容轻得像是早春的落樱。明明是那样亲切的人,为什么突然间像恶魔一样撕毁了她的梦?

丰源、丰源,相思在心里喊给自己听,五味杂陈说不出清楚。

“公主不必担心,将公主安全护送回宫是在下的责任。”轻飘飘的声音又在耳际响起来,通读过宫中一切关于江湖术法的书籍,相思此刻没有多少害怕,这是密语的一种,能够听到的人只有他和她。他的声音里没有威胁、没有恐吓,倒是有些关切:“丰源仅仅只是个侍卫,绝没有危害公主和陛下的意思,还请公主放心。”

端坐在车驾上,相思即使惊讶的表情都摆不出来,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完全看穿了,她忍不住就脸红了,自己居然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狭隘。想到这不敢再往下想了,他肯定都能知道她现在的心思。

好在眼珠还能够动,斜斜瞄着他的身影,相思发现,他已经不再管她了,而是抬头看向身后的一弯月牙。

在那个方向,月光柔柔地撒开,相思可以看到前面的人影,还有月光照在他脸上时的光影层次。

那是一种时间的镌刻。

相思想起了小时候阿妈说过的,太阳照着人往前走,月亮提醒人时间也在走。月圆月缺,盈亏在天,阿妈也已经走了很多年了,不知道在天彼岸的阿妈现在怎么样?

太阳和月亮是人的两面,刚强和柔弱在天地初始时就相辅相协,支配血肉之躯在大地上兴旺。

在相思陷入回忆的时候,丰源回首盯住一片虚空。

和平常一样平静的夜空里,一颗流星的痕迹悄然滑过天边,如此突然,以至于没有等待仰望的目光。

一颗星星就是一个亡灵的眼睛。流星,会是谁的失望吗?

手上轻然落下一件物什,不用看也知道是拜月教白心使的白莲,覆手而空。流星消尽光芒的地方,光隧悄然逝去,丰源凛然回头,那一刻看到白心冲他点头微笑,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光隧中还能如履平地,如果刚才白心出手,他能够有几分胜算?

丰源突然笑起来,嗅着手上留下的白莲香痕。那是白心留下的战书,看来,就连以沉静如水著称的白心使也忍不住蠢蠢欲动,五毒教的进攻应该让他们很上心了。

只是,白心尚且如此,那个神秘的大祭司旷汐又会是怎样厉害的一个人物?

麟修和旷汐,到底哪一个才是茫茫南疆独一无二的王?

风蜈在踏进大理城的时候就死了,现在的丰源将延续未完的命运,将大理皇宫握在手中,在大理城中驻守一份命运,直到白心取走他的性命为止。

是时候正视一切了,就让战火肆意蔓延吧,该死的人自会死于其中,那些活下来的将会写进历史,百年后成为一座铭刻了姓氏的墓碑。

同样都是死亡,不过是争个归宿。毕竟,能够有人烧一把纸钱,好过孤魂野鬼。

人活在这世上,并不是真正的生不带来什么、死不带走什么,能够留下点惦记,总是让人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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