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开批斗会?”三姨婆往光秃秃的坝子进了一步,再走几步,就到了路边。她家坝子是石谷子地,没铺石灰,坑坑洼洼,就是黑夜里,也能看到坝子的荒凉。她没有晒的粮食呀,粮食都晒好了分到各家各户。她也没有客人造访。也很少有人去过她家,恐怕连根多余的板凳都没有。
“不是批斗。刘思有偷包谷的嫌疑,如果是他,就又要开批斗会了。”于国庆走近了坝子,看到一间草房,墙壁用篾席子围的,这种房子不能起防盗作用,严格地说,几个调皮捣蛋的娃娃,都可能推翻房子。旁边一间适当矮一些的小房子,大概就是灶房和猪圈屋,同样是篾席围的,屋顶的茅草上长着簇簇青草。猪受到惊吓,在圈里叫唤。
“哦,他也敢偷包谷。老老实实的。”三姨婆望着黑糊糊的村庄。
“看不出来哇。”端宏亮本要把被打的事情说出来,让三姨婆相信,又突然哑口。这事情说出来不光彩,有损脸面,堂堂的三个大男人,居然敌不过一个刘思。
三姨婆不说话了。看着他们三人往斜坡的小路,朝刘思安静的家走去。三个人的影子渐渐混合到黑暗里。
他们拢了刘思的家,土墙草顶,黑夜里能看到草房顶的野草长满了,这种野草能耐夏天,形成一岁一枯荣的自然循环。周边的竹林倒长得茂盛,竹林壅了厚厚的泥巴,在风中摇摆。不像三姨婆的竹林,矮小小的一簇,根本不能使用。刘涛把这贫瘠的地方当作子孙万代的家,才肯舍得精力培植植物。一条狗突然从院子旁边的灰屋里冲出来,对着三个不速之客咬,阻拦他们上院子。
“刘思,你龟孙子出来。”端宏亮对着院子里黑糊糊的窗口喊。
隔了一阵,窗口映出一条灯光,灯光如电筒光一样,射向空中,没射多远,就淡化和融入了黑暗里。刘涛催促着家人,快起来,又自言自语地推测:“又要批斗了,批斗又来了。”刘涛拿着灯,吱地打开堂屋门,他光着上身,下穿火烧内裤,一手护着跳跃的灯火,惺忪地睁着眼睛,瞧院子下的人,还是看不清。他便走出了门槛。他的老婆和子女没出门,站成一排,堵塞着门口。刘涛哄开狗,看着几个平素少来往的知青,前几届知青批斗他,这一批知青没找他的碴儿。只不过他认命,队长和大队长安排的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他都老老实实做了。他正要说请知青们进屋坐坐,再说些世故的话。
于国庆见狗灰溜溜地夹着尾巴,不敢做声了,只嘴唇咧着,露出白生生的牙齿,敢怒不敢言的怯懦样,胆子便充分了。他几乎是跑上院子,直冲到堂屋里的刘思面前,他断定那个打他的黑影人,就是刘思了。刘思的弟妹见势不对,都闪到一边了,唯有刘思没动,微笑着,眼神却傲慢。于国庆上前就一巴掌,啪地打到刘思的脸上。刘涛和老婆于兰慌忙护住刘思,央求道:“有话好说,君子动嘴不动手。”
“你们的儿子先打我们,我们是好惹的粑角。”于国庆挣脱了刘涛搂抱的手,由于用力过猛,刘涛身子一偏,手上的煤油灯咣地落地。煤油灯是墨水瓶做的,碎裂了,灯塔也被于国庆不注意一脚踩扁了。
“他哪时打了你呀?”于兰站到儿子面前。
“今晚上,他偷包谷被我们发现了,他就打了我们。”端宏亮指着刘思的鼻尖,隔着刘涛和于国庆,他打不着刘思。蹦了几次都没能行,门口全堵住了,绕道也没缝隙。
“哎呀,他宵夜后,洗了脚就上床睡觉,这我们是看到的。你们看到大哥出门没有。”于兰问同睡一屋的刘顺和刘利。
刘顺和刘利都紧着嘴唇直晃动头脑。刘思也坚持说:“我哪时出去偷包谷了?我一直没出门。刚才还做梦呢。梦里吃着包谷。”
看来他们家只有一盏煤油灯,于兰见情势缓和了,便摸黑去灶房里抓了把柴禾,拧成长条形,这样燃烧的时间久些。她点燃火,拿着熊熊燃烧的柴禾,回到堂屋,堂屋亮堂起来,每个人的脸面映得清楚。于兰恳请于国庆他们进屋里检查,有包谷该咋处理就处理。本来他们家的成份不好,可不能背上这黑锅。于国庆看堂屋里有个背篓,背篓边沿插着把镰刀,想来是打猪草或割柴禾用的,左边的墙壁靠着几把锄头,泥巴地上堆着几堆没有清扫的鸡屎。还有就是正墙上有个燕子窝,几只燕子探出头惊恐地看着他们。于国庆知道进屋也找不到罪证,他们一家没那那么傻,早把罪证毁灭了。再者刘思偷没偷着包谷,不能意气用事。于兰手上的柴禾越燃越短,火焰小了,快燃着手指头,柴禾扔在地上,余火燃尽,明亮的屋子又渐渐昏暗,人的脸面渐渐迷蒙。
于国庆指着楞在门口,老老实实的刘思说:“你记着,你总有现行的一天,狐狸再狡猾,也有露出尾巴的一天。走。”他转身便离去,身后跟着端宏亮和孙进。他们走出院子,狗又追了出来咬他们,不过狗没有追出院子,仅仅站到院子边嗥叫,增添了夜的黑暗和安静。他们走不远,就听到刘涛怒不可遏的打骂声,刘涛打一下儿子,骂一句儿子,声音比狗的叫声还要粗大,每一声都传到于国庆他们的耳朵里。孙进听着打骂得很凶狠,说:“也许我们真的错怪了人家。”
“这事情不要宣扬出去,我们几个人居然捉不着一个强盗,让人笑话了。”于国庆忧虑地说。
“这事情只有三姨婆知道,她不是搬弄是非的人。可是就怕她主动给队长说,夜晚有强盗偷包谷,事情便弄大了。”端宏亮说。
“也许我们真的遇鬼了。”于国庆烦恼,说了就加快步子走路。
三姨婆知道他们会原路返回,坐在黑糊糊的门口等候他们,看事情咋了结。听脚步快近了,三个黑影渐渐从黑暗里出来。她走到院子边,说:“抓着了?”
“他不同意。我们也没有办法。这事情你不要说出去,免得派人照包谷,人头上又要少分些包谷。”于国庆说。
“你们这样说了。我咋说出去呀。走累了没有,累了喝口凉水。”三姨婆热情地招呼。
他们没有喝三姨婆的凉水,也不可能喝她的水。热天的时候,她提着个罐子,去坡下提水,走几步,停一停,又走几步,看着就揪心,哪忍心喝她辛苦提的凉水呢。人们都讨厌坡上,土质贫瘠,水源几乎没有。也不知她一个人怎么生活过来的。
次日,安静的村庄没有异样。队长天麻麻亮,就敲响了出工铃声。金属般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在宁静的村庄狂风暴雨一样响起,一连敲了几下,当当当,把刚刚睁眼的鸟儿,惊得扑楞楞飞上了天空。队长等余音散去后,才扯开嗓子通知:“今天出工提前了,半小时后在大田坝集合,每人挑一挑干柴灰,一挑柴灰顶五个工分,多多益善哟。”队长连喊了几次,才进屋里率先挑了挑柴灰,柴灰轻,空篓子一般轻。他的身后跟着贾芳,也同样挑着柴灰。
不用说,生产队要柴灰是为了杀虫。稻子长得绿油油的,叶片上长着些虫子。就要趁露水没干之前把柴灰撒到稻子上,让使吃叶子的虫子,吃到柴灰被毒死,或者掉到水里淹死。这已经是惯例,家家都准备着柴灰。
张平在院子边和宋世杰嘀咕,昨晚于国庆他们三人被强盗打了,三个人居然打不赢强盗。听于国庆的描述,强盗应当就是刘思。刘思打死也不认帐。于国庆三人目前没敢声张,他们自以为天下无敌,哪知聚三人之力,奈何不了一人,这是奇耻大辱。宋世杰是专门来拿主意的,如果报案,刘思又要挨批斗,如果不报案,这事情摆着,刘思说不一定又要盗窃公家财物。宋世杰说得蛮起劲的。张平被爸爸催了几声,爸爸在灰屋里掏柴灰,装了两挑柴灰,意思要张平也跟着挑一挑柴灰去,一挑柴灰管五分,相当于他两天的劳动。张平回应着爸爸立马就去挑柴灰,一面拉着宋世杰走了几步,说:“这事就暂时保密。拿贼拿脏,捉奸捉双。只是猜测,能治得了人家。人家死个舅子不承认,倒打一耙,还要怪队上的包谷是知青他们偷的。反正大家蚀了东西,都指着知青骂。”宋世杰不住地点头,觉得张平说的话有道理,他看到四下没人的空档,突然搂过张平的脸膛,吻了一下,方才满意而去。
张平回家,跟在爸爸身后,挑着柴灰去生产队的集合点。路上的人,几乎都挑着柴灰。三姨婆是尖尖脚,挑着柴灰走得特谨慎。她长年累月穿着蓝布长袍子,衣服洗白了,倒是补疤面料还新一些。好比她的老,长袍也老了,几十年穿过来的一样。三姨婆站路边的草丛里,穿的布鞋,转瞬间就湿了,她笑开皱纹满布的脸,脸似乎从来都是泥巴色,从小没白过。她说:“你走前头。我慢慢来。”
张明才超过了三姨婆,张平却停着,这挑柴灰也不过十来斤,不需换肩。张平催促三姨婆:“你走呀。”
“我走得慢,还是你先走。”三姨婆也同样不觉得柴灰压肩,她的腰板比挑其它东西硬撑。头发花白,出门前也许梳理了,也许没梳理,就那么样子。
“你走前头。”张平不愿意超越三姨婆。
三姨婆笑着走前面,她每步都迈得小,快不起来,晃一晃的看着揪心。在她来说却走得特安全,这主要是她脚板的受力面小了,抓不着地面,人像走在泥泞的道路上一样的艰难。
队长在大田坝又开始吼叫了,东方起了朵朵彩霞,撒稻子灰,就要趁着太阳没出来,露水没干之前,灰才巴叶片,只要灰巴到叶片上,那么虫子就能杀死。队长看到三姨婆身后居然跟着张平,张平年轻呀,应当走三姨婆前面,好在他怜悯三姨婆,又看到她们谈话,但哽了气。转身对着王延远骂:“你个龟孙子。你老婆呢,别人都全家出动。你家里的柴灰也舍不得奉公了?”
王延远昨晚很晚才睡觉。煮晚饭时,灶头上没有火柴了,他坐屋檐上巴烟,听老婆说没火柴,就把衣兜里的火柴扔给老婆,哪知在扔的过程中,整个火柴盒滑出了,里面的火柴棒不多,偏巧就落到地上的水里,这水是他天黑时挑水溅出来的。当时老婆就吵她,和叶华说了几句话,人就癫狂了。王延远确实和叶华挑水时在井台边说了几句笑话,王延远也嗅着了叶华身上那种老婆没有的体香。王延远挑水就回味着叶华的体香,一路上簸了些水出来。老婆看到火柴湿了,火气冲天地吵他:“吃个铲铲。这晚饭我不弄了。”火钳拍得啪啪响。王延远没有办法,去灶旁挽了把柴禾,柴禾前端掏了个窝。他跑去叶华家借火。叶华正在灶前烧火,王延远不出声气地突然来到面前,着实吓了一跳。王延远先把烟火点上,如果不是瞧在杨春和杨花在场,他真的想亲几嘴面如梨花的叶华,叶华的胸部那么泡松,像大风卷起的浪花片子,看着就魂不守舍。叶华夹了两夹子火红的柴灰放在王延远的柴禾上。王延远捧着柴禾,柴禾上的火开始在他走动带起的风中燃了起来。他几乎是跑着回到家里,柴火扔到灶膛里,这样才煮着晚饭吃。晚饭煮的是丝瓜汤加麦粑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