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嘱咐老婆保留灶里的火,他抽烟要火种。老婆向来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猪草煮好,比平常还做作,用火钳扑扑地拍熄灶膛的余火,又掏空了灶膛,让余火尽快熄灭。王延远没火抽烟,心里像猫抓般难过。老婆带着孩子进歇房休息了,他还坐在屋檐上,独自一个人默默地气愤。院子里的几条狗相约着去外面玩耍,看到王延远仍旧坐在屋檐上,走到院子边,又都踅回。王延远实在没办法,烟瘾像虫子在脑子里爬,不抽烟不得安宁。他去叩叶华家的门。院子里就叶华好说话,这深夜里他去敲任何一家的门,都要挨骂。叶华尽管作弄他,那是他自愿的,叶华揍他几拳,或者拍打他的脸颊,那也是种幸福的感觉。叶华的手好比春风,带着温馨和甜蜜。叶华没睡着,她警觉地问是哪个不要脸的,半夜三更去敲门。王延远脸面挤到窗棂上,嘴巴对着屋里面的黑暗说:“是我呢。你起来呀。我借借火。”
“你还烧呢。你不怕杨成事回来打死你。”叶华不敢大声说话,声音有些弱不禁风。她也怕沾上王延远这种死不要脸的赖皮,闹出个风言风语的,对她不好。王延远是臭****,她就成了吃臭****的蚊子。苍蝇不巴没缝的蛋,人言可畏。
“我是烧呢,你不起来我就用木棒撬门了。”门板站在里面往上抬,就能取下。在外面用木棒撬,门也能撬起来。主要是当年地主不住偏房,住正屋,正屋的门槛高,撬不着门板,而偏屋的门槛低,加上年辰久了,门走了样,用木棒能够撬起来。王延远听声音猜叶华怕他了。他以前没有半夜三更去敲门,早知道这样,他早就去敲门了。他不怕名声好坏,叶华才虚坏名声。他当然是怕杨成事的。杨成事身材魁梧,力量惊人,站到他的面前犹如铁塔一般使人有压抑感。杨成事又是知书达理的人,讲个道理。讲道理的人,王延远就不怕了。他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杨成事便遇到了他这横扯筋,就没道理可讲了。他甚至有些惊喜,他终于发现了叶华的弱点。大白天他占不着便宜,夜间叶华居然虚他几分。
“你敢撬门,我就敢喊。”叶华就是不开门。
王延远把门提起来,摇晃几下,里面的门闩就落了,手一松,门便吱呀呀打开了。这确实是出乎意料,他站在门口,一时又犹豫不决,怕踏进去了。几条狗也围了过来,一条胆子大的狗伸进去脑袋,吸取着有价值的气味,可能嗅着好东西,便跳了进去。王延远也跟着狗进了门。里面黑压压的,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院子里还有稀疏的星光,隐约可见些物体轮廓。叶华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她向来不虚王延远,以为在身体对抗中能够占上风。她突然抓着王延远的手腕,使劲反拧。意外的是王延远的手扳不过来。王延远的劲头大于她的估计。王延远身体反过来拧叶华的手,把叶华的手拧到背上,伸手摸叶华的屁股墩,好肥实和细嫩。叶华用脚踢王延远。这时候杨春从睡梦里惊醒,看不见物体,急着问妈妈:“妈妈,有大耗子呢。”叶华和王延远同时都哑然失声。
王延远最终没能占着多大便宜,不过他在叶华的柜台上拿了包新火柴,叶华怕惊动孩子睡觉,连骂王延远的胆量也没有了。王延远在叶华关门的时候,还赖着摸了摸平常摸不着的叶华的脸膛子,叶华两眼喷火,咬牙切齿地细声警告:“你等着。”
王延远还话:“随时等着的。”
王延远回到家里,没想到老婆居然闩门了,他叩门,老婆不理睬他。他坐在门槛上靠着门巴烟,烟巴得口干舌燥了,老婆还是不理睬,当没有他这人一样。其实陈玉贵没睡着,她一直躲藏在窗口边观察着王延远。王延远身上没有火抽烟,肯定找叶华借着了火种,王延远进了叶华家,好一阵子才出来,她也是看着的。王延远喜欢叶华,在她看来正常,因为她不漂亮,矮墩墩的。她听到了王延远的鼾声,才拉开门,王延远像头死猪一样,滚进了屋里,翻身爬起来,不忘身上的一盒新火柴,塞地老婆的手心上,衣服也没时间脱,倒床就呼噜噜睡去。老婆拿着火柴盒,站在黑暗里,激动得没了睡意。一盒火柴也要管两分钱呀,她为了两分钱,看到了男人的本领。
队长敲上班钟的时候,王延远一骨碌翻身下床。别的人可以不怕,怕的是队长。装了两挑柴灰,进屋喊老婆下床,老婆背过身,挥手撵他出去。他不敢再喊老婆了,再喊老婆,也许老婆抓起床头的扇子就要打他,打得他抱头逃窜。别的人家都挑着柴灰出门了,他赶紧也挑着柴灰出门。队长骂他,他狡辩:“老婆生病了。”
“生病了?昨天还好好的,要不要我喊个医生去看看?”队长抓着问题不饶恕。
“医生就算了,嘿嘿。我这就回去挑出来。”王延远陪送笑脸讨好队长。他乜斜着一边默不作声的叶华。昨晚他摸了叶华的身子,叶华还是那么漂亮和迷人。叶华是金身银身,贵得出奇,不然相貌堂堂,功成名就的杨成事,不会娶她。王延远越瞧叶华,越心潮澎湃,对生产队长的怒气淡化了。
“球撮撮的。我跟你说,你老婆再生病,今年分谷子的时候,就先把她的口粮扣下来。关键时候生病,稻子的虫不杀了,减产造成的损失由你家负责。”队长又吩咐每人挑着柴灰,一块田两个人对着撒柴灰。撒完了即刻回家挑,争取今明两天做完。人们站在了条条田埂上,湿漉漉的空气中,飘扬着白茫茫的柴灰。白色柴灰沾着叶片就黑了。
三姨婆在半坡上住家,她一人烧火煮饭,柴灰也积攒了几挑,每年都要撒柴灰灭稻虫,她身体不灵活,没别人走的快。队长便叫她发木版,一挑柴灰就发一块木板,到时候便于计量。一挑柴灰顶五分,柴灰堆在家里变不成钱,许多人家接二连三地往家里来回跑,这也包括队长。吃力的要算刘涛家了,他们住坡上,来回一趟,相当于别人三四趟的路程,刘涛家老婆,儿女都马不停蹄地上下挑柴灰。尽管这样,他们家仍旧算少的。
张平来回跑,不过她没有忘记用眼光审视刘思。刘思身材魁梧,生产队没人有他高大。他的成份不好,至今没说上媳妇。哪个姑娘眼睛瞎了,嫁去他家,那不是自取灭亡么。刘思家的事,大家不热心,凭想像去臆断他家的生活定吃了这顿,忧愁下顿的人,比大家困难,他们家应当困难,如果他们家天天吃香喝辣,大家不是天天要山珍海味了。没人会同情他们,是历史的报应。刘思汗流满面,穿的蓝布衫,纽扣儿解开的,衣服是他妈妈扯布缝合的,没有街上缝纫机织的细密。穿的裤子,膝盖处补了两块疤,没有皮带,用的纳鞋底的麻绳,裤腰向外翻,好比咸菜坛的盛水槽。他知道张平拿眼光在审视他,他内心激动,但外表冷静,装作正常劳动的样子。张平是大队团书记,有号召力,张平要批斗他,那是掐菜叶子那么容易。昨晚于国庆打的几下,他已经被人羞辱惯了,真的没多大的仇恨。他爸爸打他,那是做样子,给知青们听的,使知青们相信他是清清白白、循规蹈矩的老实人。他恨知青,更恨宋世杰,宋世杰把最美丽的花都摘了,那次放电影,他尾随着张平和宋世杰,看到宋世杰和张平在安静的知青点,就要发生那种事情时,嘿嘿地打岔,然后飞也似地跑到塄坎上贴紧身子。张平和宋世杰以为是鬼怪,吓得魂飞魄散。张平不是他能够娶得上的,张平随便找户人家,都不可能跟他过日子。她喜欢张平,这种喜欢使他看到张平,便莫名的冲动。刘思朝张平笑,表达癞蛤蟆要吃天鹅肉的妄想。张平鼻子一皱,心里骂道:“啥东西,真的是祖传的好色之徒。”刘思就要张平这种小瞧,至少张平会觉得刘思是爱着她的,岔了张平的心思。姑娘就爱有痴心妄想的人,天天在徒劳无功地想念她的人。刘思愿意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虫,和张平保持一种愚昧无知的关系。
张平第三趟挑出柴灰的时候,东方的太阳红透了半边天后,终于跳出了地平线,空中飞着几路大雁,像一人字形,它们飞得高,没有声音,倒是园林里的麻雀叽叽喳喳个没完。燕子穿行,没有队列,无序地飞行,不过它们乱如风中细雨,却永远不会相撞,灵巧的身姿会在眨眼间避开。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鸟有燕子的飞行敏捷灵活机动,数半天也数不出来,世上根本就没有鸟儿能逾越燕子的聪明机智。队长又在喊了:“太阳出来了,最后两挑撒完就收工了。”
太阳光从红色渐变白色。稻叶上水灵灵的露水,开始往叶尖聚集。没有了露水,撒上去的柴灰就巴不着叶片,便杀不死虫子。撒着柴灰的稻叶,变成了黑色,等到明天,稻田又恢复了纯粹的翠绿,露水把附着的柴灰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