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暮时分的小印度区是很美的,稀疏的光线一条条漂浮在街头彩色的电话亭和招牌上,就像土耳其印染的一张张绚烂非凡的锦缎织布,任何看过湿拓过程的人都不会错过那种震撼的感受。
Simon慢慢走到窗前,目光在窗外停留了须臾,不经意地闪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笑道:“你画过水墨画吗,V?”
Victor仿佛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讥诮,仍旧一脸平静:“比起挥毫落墨,我更喜欢砸钢琴——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Simon微微翘起一边唇角:“当然,就像你应该知道,研墨一旦落笔,纸上痕迹就褪不掉了,这不像漆画或者油画可以层层地覆盖掉。”
Victor轻轻挑了挑眉,嘴角滑过一丝笑意:“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你已经排好了所有节目,更容不得我退票了?”
“你说对了一半。”Simon歪了歪头,又懒洋洋地走到桌子边上,他在Victor幽邃的目光中接着说,“你的确没有选择的余地,只不过这不是我逼你,而是Hiedler老头逼你。”
“是吗?”Victor似也不介意他的强盗逻辑,声音淡得像水里捞出来的月光,“那我就等着你的预言成真。”
他说着就起身不急不缓地向后门走去,跟老板娘不咸不淡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留下屋里两个人圆眼瞪细眼地杵在原地。片刻,Simon冲老板娘说了声“Alvida”,便微笑不改地走近餐馆那扇贴满情侣留言便笺的大门,老板娘双手叉腰,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店已经关门了,你想让人以为我这里是兄弟会的秘密基地吗?”
Simon在她的咆哮声中慢条斯理地拧开保险,面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如果我的朋友眼光足够差的话,她有可能会误把一间充满异域韵味的风情餐厅,当成一群迷途羔羊的吸毒派对。”
他说完就在老板娘怒色稍缓的神情中出了门,勾起一抹邪笑,向停在不远处的银灰色吉普SUV晃过去,不过,还没等他接近那辆车十码范围内,得意之色就从他脸上迅速褪下去了。
他盯着前面突然横出来的车子上下来的人,扫了眼他们别在腰间若隐若现的自动手枪,面色有点严峻。为首的一人穿着卡其色Kiton西服,敞开的外套下是没有系领带或者打领结的粉色N&L衬衣,衬衣的前两颗扣子没系,露出半截用细绳穿好的类似于竹筒的饰品。他凝在Simon身上的目光里含着真假难分的笑意,颇为英俊的脸上染着一抹嘲讽:“好久不见,Genovese少爷。时间的力量还真******强大,我记得上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可没这么性感。或者说,是因为Bonanno家的挂名少爷调教有方,能够令一个人的性冷感起死回生?”
他这段长长的开场白没有激起Simon脸上哪怕一丝涟漪,两人火光四射地对视片刻,Simon轻轻扬起嘴角,慢条斯理道:“你是谁?”
这一句宛如卡在那个男人喉中的一根鱼刺,他干咳了几下,右手摸着自己青色的颇有成熟男人味道的下巴,望向Simon的咖啡色眸子变得深沉了些:“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Genovese少爷连我这个曾经同生共死的老友都不记得了?”
Simon回头见印度餐馆的灯已经灭了,估计老板娘早就离开,又装作漫不经心地瞟了眼杀出来的车队后面的吉普,双手插进牛仔裤袋,一脸若有所思地笑道:“我一直以为那些说我像Jesse McCartney的人都是疯子,现在看来,他们的眼光真的很正常,很大众,不然怎么会三天两头有人跑来跟我认亲戚?”
对方已经敛了方才那股戾气,脸上挂着可掬的笑靥,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道:“没办法,谁让我未婚妻这么善良,还记挂着一个已经完全忘了她的人?对于一个三番五次破坏我爱人和我感情的人,我Michael Patriarca可没这么大度,如果要列一条订婚宴宾客名单的话,你一定是排在最后面的。”
男人浑身的痞气惹得Simon一阵鄙视,这个姓氏倒是让他吃了一惊,不过,他面上哼笑了一声,用细长的食指指着Michael,笑道:“没错,像你这样的人,在我的访客名单里,甚至比加菲猫和牙齿仙女还要靠后。”
那人笑眯眯地听着Simon说完,突然扬了扬手,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立刻向Simon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他本能地退了一步,刚要掏出手枪,突然想起那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左轮手枪已经被泳池边那个年轻男人拿走了,不禁一阵气闷,不过似乎是联想到什么,那股气闷中又夹杂着一种近似于战栗的感觉。他还来不及为自己莫名的知觉感到惊奇,刚才一直静默着停在一旁,以至于被Simon彻底遗忘,被Michael一行人忽略的吉普车猛的冲了过来,将Michael的黑色房车撞得直往一群男人排山倒海而去。Simon趁着他们慌忙躲闪的当口,立刻向保险杠被撞掉,车头被挤变形的吉普跑过去,他一上车,车子就箭一样射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将尚未反应过来的车队甩出老远。
Simon瞥了脸上夹杂着惊魂和兴奋的女孩一眼,微微喘着气道:“你今天跟踪我跟的真是时候,Giselle。”
Giselle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脚下不停踩着油门,用略嫌激动的声音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几乎每次遇到你,你都在被人追杀!”
Simon微笑着接受了这一有些另类的奉承,口吻有些揶揄:“如果你不介意被人围堵的话,我们可以换个身份,让你体验一下惊险刺激的生活,相信你那位跻身纽大金融讲师席位的父亲也会很感兴趣。”
Giselle有些错愕地望了他一眼,但很快又换成一脸惊叹的表情:“这你也知道?我的直觉果然没错,你拥有非常强悍的敌人,同时也拥有非常强大的后盾!你是为FBI还是为CIA工作?刚才那些是什么人?哦,对了,这个问题好像不能问……那么,特工的生活是不是每天都这么令人兴奋?我可不可以让你推荐我进情报部门?”
她过于丰富的想象力和直言不讳的请求让Simon脸上有点抽搐,他用手挡了挡前方打过来的刺眼的探照灯,微笑着说:“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本能地奔向自己的家园寻求庇护,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正在去你家的路上?”
Giselle点了点头,笑容看上去有点羞涩:“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把这里也当成你自己的家。你不是说自己刚来纽约不久吗?举目无亲的人尤其需要一个温暖的港湾……”
回想起她方才对自己美国特工身份的猜测,Simon有些失笑,不过他很快明白,会扯出这么牵强的留客理由,也许是因为这个德国女孩真的对自己有好感,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拒绝。然而,在看到前方那些握着机枪整齐排在金属大门一旁的雇佣兵模样的人,这座滨海庄园四周围巾一样高高竖起的铁丝网,以及绿树掩映下隐约可见的类似防空洞的灰色建筑之后,他相信自己已经没有拒绝的必要了。
“谢谢你的好意,Giselle。”Simon微笑着扭头,对上她闪着水光的棕色眸子,“我是说,很高兴能得到你的邀请。”
Giselle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低着头笑了起来,上来查看的守卫似是习惯了她反复无常的表情,仅仅恭敬地打了声招呼,就放车子进去了。Simon慢慢踏出车门,尽管身上套的是搞怪的夹克,动作却一如既往地带着点优雅,Giselle有些痴迷地看着他,半晌才大叫一声,欢声带着他进了一幢开着老虎窗,看起来颇有德国特色的巴洛克式主屋。
大厅入口处的罗蕾莱雕像,蓝砖砌成的墙上格林童话的浮雕,以及里层凸出来的八角形的楼梯间,本身并不足以吸引Simon的眼球,然而,他有些恍惚,总觉得这样鲜活而落寞的巴洛克式构造似曾相识。不过那分失神很快又被惊讶代替了,只是,装饰华丽的府邸并没有让Simon感到惊艳,真正让他称奇的,是Giselle礼堂一样的书房里一字排开的十几台电脑,乱成一团蜿蜒了不知道多长的电线,以及舞台幕布一样巨大的海蓝色落地窗帘。
“你的品味真的很独特,Giselle。”被她拉着坐到青蛙状的摇椅里,Simon一脸似笑非笑。
“你也这么觉得?”穿着黑色风衣的Giselle趴在帘布间隙的窗台上,视线从栏杆外的海景上收回来,语调兴奋地道,“当我告诉爸爸,把这麽多电脑联成扩展模式写代码,是为了很久都不用换行,而拉一条很长很长的电线用来点彩灯,是为了观察电的传导过程时,你猜他怎么说?”
Simon勉强扯了扯嘴角:“他说你拥有承继他衣钵的能力,对吧?”方才他已经从Giselle献宝一样的介绍中猜到,园林里那些防空洞一样的房子是Hiedler老头用于化学研究的实验室,也许这并不能暗示Hiedler老头是一个做着捧回诺贝尔化学奖和经济学奖的双重春秋大梦的糟老头子,但却很能说明问题。
待Giselle点头表达完自己强烈的赞同,Simon又笑着道:“那这么厚重的窗帘又是为了什么?倾听海风的声音?”
嬉笑的表情立即从Giselle脸上隐下去了,她盯着如昼的灯光下Simon闪着幽蓝光芒的眸子,一本正经地说:“这窗帘看上去很像幕布,不是吗?事实上,它本来就是幕布,这个房间就是舞台。我一直在这里表演,等着王子扬帆而来。”
她说着拉了拉窗前一条绳索,顷刻间,那对由绸缎制成,手工印染的巨型窗帘——确切地说,巨型幕布便慢慢拉开了,管风琴的鸣响潮水一样汹涌而来,角落里那棵硕大的圣诞树上各色的灯光也接踵而至。原本空荡荡的书房中央,立刻从杉木地板下面冒出七个逼真的小矮人充气娃娃,一辆华丽非凡的鎏金马车,以及一片绿油油的草坪。鲜艳的花瓣和茫茫的白雪从天花板上洒落下来,在扑朔而来的海风中飘舞,在不绝于耳的琴声中漫漶,唯美中带着一丝幻灭。
那一刻,Simon的脑中忽然闪过无数镜头,隐约中,就像两条相离的轨道渐渐重合,撞击声震得他头痛欲裂,却又不得不凝视着那样激烈的画面。正当他囿陷于震惊的海洋中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身下的椅子慢慢升了起来——不知何时吊到摇椅上的威亚正带着自己平稳地向马车移去,然后,他在Giselle痴醉的目光中被套上了一件凭空而降的白色礼服。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套在身上的裙子,听到Giselle用飘渺的声音道:“我的故事里没有水晶鞋,所以你不用担心鞋不合脚。”
海风撩起她披散下来的火红的长发,挡住了她脸上模糊不清的表情,在黑色风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幽魅。Simon蓦地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意,他刚要站起来,却发现礼服已将自己牢牢地束在椅子上,还不及他挣扎,Giselle又道:“青蛙王子原本应该出现在湛蓝的海面上,而不是丑陋的水井里,不过眼前的情景也很适合你,Genovese少爷。”
Simon浑身一滞,不知是不是因为礼服勒得太紧,他的呼吸有点急蹙起来,盯着女孩冷声道:“放开我,Giselle。”
Giselle似是完全听不到他声音里的颤抖和愤怒,慢吞吞踱到他身边,左手抬起他尖尖的下巴,直视着他的眼睛,柔声道:“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真的很漂亮?没有人会拒绝一个漂亮的王子,Bonanno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Simon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眸子里的悲伤连长长的刘海也盖不住,Giselle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因为痛苦而颤抖起来的睫毛,突然轻笑了一声:“原来王子也会哭呢,我还以为只有公主才会伤感。可是你知道吗?眼泪不适合你,只有风度翩翩的王子,命才会更长。”
她说着抬起左手,似是想要抚上他的脸颊,Simon却蓦地抬头,对着她绽出一个邪气的微笑:“我曾经留给你一道题——克里斯多福街最出名的是什么,你找到答案了吗?”
Giselle停了探向他面庞的手,脸上微微一笑:“当然,我很早就知道克里斯多福街是什么地方,知道它和旧金山的卡斯楚街,悉尼的Oxford大街,多伦多的Church and Wellesley还有首尔的锺路三街一样,是lesbian的天堂。不过,你还不了解我有多执着。”
此时已近子夜,汽船的鸣笛声清晰可闻,疏朗的星光洒在海面上,就像铺了流动的地毯一样璀璨,Simon面朝窗外的大海,微笑着说:“很遗憾,你答错了。”
他说完忽然身体后仰,连人带椅地翻了过去,就像笨拙的帝企鹅倒地那样,而还没反应过来的Giselle被流弹击中了肩膀,跌坐在地,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精于逃脱游戏的魔术师都知道,在每一场表演中,除了多年刻苦的练习以外,运气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而Simon恰好拥有这样的运气。子弹擦着他的衣服射过之前,顺便解决了缠住他的礼服,他迅速挣脱开来,在Giselle的喘息声中向窗口跑去。
“不要离开这里!”Giselle捂着淌血的伤口,蹙着眉头叫道,“外面很危险!”
“也许吧,”Simon驻足于窗前,回头对她邪笑了一下,“不过相较于困在罗蕾莱的梦幻中,王子显然更适合跟海中的鲨鱼较量。另外,克里斯多福街最著名的不是lesbian,而是包容和坚定。我可以原谅你的幼稚无知,但不会因此而改变我的认定。”
他说着就再也不顾Giselle歇斯底里的喊叫,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冰冷的海水迅速漫过了他的脑袋,令他一时失去听觉,不过,他的思维反倒因为身体的寒冷而变得更加敏锐。他很快浮了上来,一边奋力地往攻击Hiedler庄园的那艘游艇游去,一边混乱地回想着过去发生的一切,当Michael把湿漉漉的Simon捞上来时,看到的就是他眉头深锁,一脸凝重的样子。
“你该不会被劫色了吧?”Michael点了根雪茄,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身上被流弹切开口子的湿透的衣服,“德国女人就是强大,平时看上去就像温顺的小猫,关键时刻比豹子还要凶猛,比如那位跟前夫离婚时讨要冰箱的女总理……”
Simon对他无聊的笑话充耳不闻,仍旧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突然抬起精光四射的蓝眸道:“Gerald在哪里?”
Michael立刻被狠狠地呛了一口,张大了染满讶色的双眼,他将雪茄往地面重重一摔,自言自语道:“妈的,这批货口味太重了……”他转身提起活得最久那名手下的衣领,冷冰冰地说:“换盒正常的来。”
“活得最久”手下立刻唯唯诺诺地应着,屁滚尿流地下了桥楼往储藏室跑去,Simon有些失语地看着他教训完手下,刚要发作,却见Michael举着手枪对准了自己。
“既然你的记忆恢复了,我也用不着扮圣诞老人了。”Michael摸着自己青色的下巴,微笑着道。
“那又怎样?”Simon一脸挑衅的笑容。
“与其等自己沦落到被你日日追杀的地步,我还不如先下手为强,你说对吗,Genovese少爷?”
“你觉得我当初为什么要让Anjali跟你走,难道是因为追杀你很好玩?”
“你是说我那个死心塌地跟着我,温柔得跟水一样的未婚妻?”Michael厚颜无耻地说完,见Simon一脸冷笑,又换了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道,“不,当然不是。我是怕你万一哪天心情不好,一想起你那个短命的老管家就激动,一不小心枪就会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