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们浮上来时,泳池边的爆炸已是阑珊,Simon有些吃惊地看着四周要么漂浮在水面上染着鲜血,要么地面上还在燃着微小火焰,勉强能看出黑色西服的半焦的男人。
“这是你的杰作吧?”Simon尽可能保持语气的平静。
“我倒不认为这次的反击很完美,”那人摊着手笑道,语气有点无奈,“因为没能一次解决所有的猎狗。”
Simon扫了眼那些横七竖八地躺在地面上的尸体,冷笑了一声,突然挥出右手给了他狠狠的一记拳头。那人被打得倒退了几步,他低着头咳了一声,也不去擦拭唇角的血沫,微笑着刚要开口,Simon已经藏好脸上的怒色,冷冷地说:“你到底是谁?”
这一句话仿佛是当头的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那人脸上的笑意,他苍白着脸,湿湿搭在额头上的刘海下,望向Simon的目光里似乎有一分难以置信。
“从半年前开始,你就一直跟踪我,从哥本哈根追到纽约,却从来不正面交锋,你到底想干什么?”
Simon此时的语气听山去是很抟杀的,然而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桀骜和暴戾只是表象,他的心里其实是慌乱的。对于从小就被教授黑道教义的人来说,Simon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尤其是读心术,他的本事可谓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般人脑中不管存在何种肮脏龌龊的念头,都能被他一一捕捉到。可是,眼前这个人就像一张用十重保险加密保存的白纸,时刻昭示着危险的海量信息,却根本什么数据都读不出来。
两人对视了良久,那人微微笑了一下,发白的嘴唇一翕一张地颤抖着:“我后悔了,S……”
Simon闻言一怔,隐隐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仿佛一页漂流于脑海中的孤舟,明明真实存在着,却怎么也抓不住。就在他失神的时候,偌大的游泳馆中,忽然响起了节律的鼓掌声,两人同时扭头,一个年轻意大利混血女人慢慢拍着双手,在一群保镖的簇拥下微笑着走过来。
“真是造化弄人啊,Bonanno少爷。”女人在三米远处停了下来,扫了眼一地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对面浑身湿透的两个人,视线又凝在Simon旁边那人身上,笑道,“当初你们联手害死我父亲的时候,应该想不到,有一天你们会反目成仇吧?”
如果说Bonanno这个姓氏是音乐会震撼开场的前奏的话,那么这女人的后一句话无疑是热烈激昂的交响乐,Simon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所认识的Bonanno,只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Kurt而已,眼前这个20来岁男人的出现,很巧合,也很突兀。恍惚间他想起,过去的两年多里,自己的脑海中时不时会闪现一个身材瘦高,棕发遮眼,脸上总是似笑非笑的模糊人影,而那人似乎并不是自己所熟悉的Kurt,霎时,一切疑问似乎都变得棱角分明了起来。
他身旁的人瞟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说过,他不知道。”
女人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Simon,轻轻抚了抚自己肩头的皮草,面上笑意复杂了些:“我最想看的,就是你们狗咬狗的情景,这比亲手杀了你们,还要令我感到痛快。”
或许是因为她的尾音有点尖刻,Simon蓦地醒了过来,他的目光立刻变得犀利,一把拔出手枪指着身旁的人,冷冷地说:“带我出去。”
女人的一群手下也立马掏出自动手枪,一致对准Simon,他身边那人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女人的笑容抽搐了一下,道:“没想到失了忆,Genovese少爷还是这么喜欢乱来。”
Simon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冷笑道:“我这个人比较喜欢成人之美,只不过前提是价钱要合适。”
女人轻轻撩起落到脸上的耳发,讥笑道:“我说了喜欢看你们自相残杀,你该不会失了忆,连带记性也变差了吧?”
Simon邪笑着说:“你可以试试,看一个死人能不能吐出你想要的东西。”
女人脸色一变,年轻男人看着她黑色的眸子,带着无奈的微笑道:“他这个人虽然喜欢讲冷笑话,却从来不喜欢开玩笑,否则我也不会有机会诈死,不是吗?”
他说完也不顾Simon神色诡异,含笑与他对视。女人玩着自己白皙的手指,似是犹豫了一会儿,片刻后冷笑着说:“不愧是Genovese少爷,始终能够化捕风捉影为观察入微。”她说完示意手下让开一条路,自己也站到了一旁,掏出根古巴雪茄剪好点上,动作大气而不失优雅,冷眼看着Simon胁持着那人走出早已炸得面目全非的游泳馆。
直到驱车开出人烟已少的西15街,Simon才卸下浑身戒备,长长吐出口气。年轻男人望了眼仍然指着自己的枪,握着方向盘的手连抖都没抖一下,含笑道:“要去我家吗?我为你准备了礼物。”
Simon冷笑道:“在下一个路口停车。”
那人扭头看着他脸上不可遏制地浮起来的红晕,似笑非笑道:“原来你想试试汽车旅馆。”
Simon气得浑身发抖,可是心中又生出一种近似于羞涩的感觉,他惊得连持枪的手都抖了一下。就在那一瞬,车子猛转了个弯,Simon还来不及稳住身形,手中的左轮手枪已经被对方夺走了。那人停了车,在Simon要吃了他的目光中端详着手中那把已被磨平棱角的枪,脸上掠过一丝惊叹:“没想到你还留着这把枪,都十二年了诶。”
讶异很快闪过Simon精致的面庞,他冷哼一声,咬牙道:“你的功课做得还真足。”
那人笑了一下,一双绿眸痴痴地看着他的脸:“我没有请私家侦探哦,因为就算是Genovese家的人,也不可能知道,这就是你第一次刺杀Fred时用的那把枪。”他看着Simon微微睁大的眼,语带无奈地笑道:“看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S。”
又是那副落寞的表情,又是那个忧伤的声音,Simon有点烦躁,又有点莫名的心痛,他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淡漠的语气道:“你们演这场戏,口口声声说我失忆,说我认识一群陌生人,到底想要什么?”
那人的嘴唇白了白,一时有些失笑,他盯着Simon深蓝色的眼,一字一句道:“浮士德早已退场了,剩下的专场属于天使和墨菲斯托。S,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记忆的潮水载来千军万马,悉数闯进了Simon的大脑,嘶鸣着,咆哮着,狂舞着。无数张陌生熟悉的脸不断地交叠重合,明明清晰,却又模糊,就像抽象派和幻觉派的画作杂糅起来,根本分不清谁是棱,谁是角。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含混不清地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让我静一静好吗?求你了……”
那人沉默地垂着眼,半晌才打开车门,慢慢走了出去,瘦削的身影渐渐没入了老旧街道上的黝黯中。Simon又安静地坐了很久,才带着半分恍惚发动车子,向爬满常春藤的圣马科斯街开去,回到已经陷入沉睡的红砖公寓。
当他打开房门看到客厅小圆桌上卖相可观的港式小吃,窗台上多出来的一盆含苞雏菊,以及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肥皂剧的Kurt时,眼底闪过一丝亦真亦假的惊喜。其实他心底有点忐忑,却不是因为担忧游泳馆那些人会找上同姓Bonanno的Kurt,而是害怕Kurt会发现自己身上属于那个年轻男人的味道。
Kurt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犹疑,微笑着把他抱过来,亲了亲他被湿发贴着的脸颊,用玩味的语气道:“要是你喜欢夜泳,下次可以去我那里。一个KINGSIZE的泳池,可以让你享受绝对自由的驰骋。”
Simon蓦地想到,泳池的水应该已经洗去了所有的痕迹,于是暗暗松了口气,挤出个灿烂的笑容道:“如果你的保镖足够敬业的话。”
Kurt托着他的后脑勺,两人的距离近的呼吸可闻,他凝视着Simon的笑脸,声音染了一抹暧昧:“那个时候,有旁人在可不太好。”
“我是说,你有麻烦了。”Simon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有人要找Bonanno家的麻烦。”
“哦?”Kurt挑挑眉,笑意却不减,“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知道的,我姓Bonanno,却并不是Bonanno家的人。”
在Simon的印象中,Kurt跟自己一样,生于丹麦长于丹麦,确实跟纽约的黑手党没有多少瓜葛,然而,今天的事却好像撞开了另一段截然不同的记忆,Simon已经无力辨别孰真孰假了。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笑道:“如果有人说我失忆了,你会相信吗?”
Kurt的面色一滞,抓着Simon胳膊的手一收,突然紧紧抱住了他,用一种惊惶的声音道:“不会的,他们都在说谎,不要相信他们,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Simon犹豫了片刻,没有推开他,待他语无伦次地说完,才轻轻捧起他那张带着痛苦的帅气的脸,微笑着道:“我当然相信,最爱我的人是你。我只是在想,暴风雨前的海面,总是会如常的平静。”
他说完温柔地吻着Kurt有些发白的双唇,一个绵长的轻吻后,Kurt突然用力压住了他,语气有点阴沉:“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没人能够拆散我们!”
Simon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因失控而扭曲的脸,心底复杂万分,面上苦笑着说:“是,我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不要担心,Kurt。”
Kurt狠狠盯着他温和的双眼,半晌突然又变得泪流满面,一把扑在他肩头抽泣起来。
“我爱你,Simon少爷……”
Simon轻轻拍着他的背,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干透的衬衣又被浸湿,有点哭笑不得地说:“我爱的是能帮我做中国菜的男人,不是把我当大抱熊的爱哭鬼。快起来,蛋散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作为全美唯一一所坐落于纽约心脏地带的名校,纽约大学在华埠的人心中印象最深刻的一面,或许不是华裔华籍的李安的母校的身份,而是她既两极又包容的矛盾。对那些出身于唐人街的孩子来说,命运就是一把上锁的万花筒,只有那些拥有钥匙的人,才能享受那份璀璨多彩,而他们大多数人恰好是没有钥匙的人。没有太多选择的他们,最终与普通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失之交臂,主动或被动地投入了纽大的怀抱。
Simon穿着深色夹克和松垮的牛仔裤,像一个普通的艺术人一样,慢慢走在红色的砖墙边上,时不时撞见一两个夜色中匆忙行路的华人。他一想到十八年前被老头子骗来纽约的母亲,想到她也曾在这里感到彷徨和无助,心里便若有若无地浮起一丝亲切感。他很快经过华盛顿广场上疏朗的移动画廊和露天的爵士乐队,融入凋败随意的格林威治村,像忧郁的月光一样流入Left Hand暗自沸腾的空气中。
他要了一杯卡布奇诺,便懒懒散散走到最里面那张褐色桌子旁,打了个招呼便大大方方坐下了。一桌华人有些诧异地看着面不改色的Simon,半晌,带闽南口音的青年结巴着说:“请问您,您有何贵干?”
Simon笑看着半个月前还跟自己谈笑风生,此时却畏畏缩缩的人,吊儿郎当地说:“我找V,他不会也去招惹蕾丝边了吧?”
旁边有人忍不住嗤笑了一声,Simon回头见那人生的黑发红唇,眉清目秀,不由感到眼前一亮,似笑非笑道:“这位先生很面善呢。”
那人绽出个儒雅的微笑,放下手中咖啡杯,谦和有礼地道:“我们确实见过,对于我朋友误伤您朋友一事,我深感抱歉。”
Simon脑中飘过半个月前那个鼻青脸肿的中国青年的形象,轻笑一声道:“没关系,中国人虽然喜欢起内讧,可是枪口也不会轻易由外转内。”
一桌华人立刻尴尬地咳嗽起来,Simon对暗中射在自己身上的眼刀浑然不觉,慢条斯理站起来,指着那人桌上一张折起来的字条,笑道:“不介意让我看一眼吧?”
那人扫了一眼纸条背面上的V字,捡起来递过去:“正有此意。”
Simon笑着说了句“幸会”,便慢吞吞踱了出去,经过门口那一桌时,他停了下来,冲埋着头一边啃热狗,一边敲笔记本,身形瘦骨如柴的青年邪笑道:“我的全名叫Simon J. Genovese,不要少了中间的J.哦。”
说完,他就在那人咬着舌头的表情中,指了指那人细白却有淡淡伤痕的手指,微笑着出了门,留下义愤填膺的一桌华人,心惊胆战的纽大校报首席记者,以及气定神闲品着意式咖啡的中国青年。
等他到达东6街南侧一家印度餐馆时,客人已经走光了,浓眉大眼的老板娘正把营业-打烊的牌子翻过来。他挑挑眉慢悠悠晃过去,颇为绅士地微笑着问:“请问你们这里做中餐吗?”
老板娘鼓着双眼,颇为不屑地道:“你说一尊观音能不能登上湿婆的神龛,小鬼?”
Simon耸耸肩,笑道:“我要找一个不会做中餐的中国人,所以得先确定他是不是在这里打工。”
老板娘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她刚要发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他是我朋友,Harshita。”
Simon好整以暇地看着一脸平静的Victor,老板娘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屋,Victor四下察看了一下,便领着他也进了门。或许是受到格林威治村波西米亚风气的晕染,本应金光闪闪充满异域风情的餐馆,四壁都画满了夸张而生动的涂鸦,看上去诙谐而随性。Simon边打量着壁龛里的湿婆像,挂在墙上的羊角和抽象画,边听着Victor在柜台边交代老板娘不能放人进来。不知为何,这副场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Simon怔了怔,对走过来的Victor笑道:“你知道湿婆总共有几相吗?”
“你应该问Harshita。”Victor淡淡地说,挑了个窗外看不到的角落,撩起西服袖管坐了下来。Simon慢慢走过去,掏出个钢笔状的优盘,放到看起来油腻腻的桌面上。
“答案是两面。一面是创造,”Simon似笑非笑看着Victor略显诡异的表情,半晌才补充道,“另一面是毁灭。”
“你想说什么?”Victor听上去似乎也不好奇,语气就像跟他谈论天气一样随意,甚至同样随意地望向了墙上的画。
Simon挑挑眉:“猜猜看,我的人在Hiedler老头的屋子里发现了什么?”
Victor淡然道:“有话直说,我时间不多,很快就到宵禁了。”
Simon摇摇头,语带挫败地道:“虽然你交友广泛,可是你真的很擅长让人放弃接近你的企图。”他在对方愈发深沉的眼色中摊摊手,慢慢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包白色粉末,扔到桌面上。
Victor脸色一变,捡过来一边察看,一边听Simon慢条斯理道:“我让人测过了,成分跟LSD很像,但又不完全相同,是一种市面上没有的致幻药。”
Victor停住蘸着粉末伸向口腔的食指,抬头与一脸邪笑的Simon对视片刻,淡漠地道:“那又怎样?他和我们毫无关系。”
Simon慢慢坐了下来,眼睛含笑,语气有点飘渺:“一个看上去从来没有吸过毒的大学讲师,为什么要藏着这种高端的毒品?”
Victor优雅地放下袖管:“不管你是想黑吃黑,还是想化身正义使者,恕我无意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