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名还包下一间康乐中心,餐后,我们在那里玩儿健身器械。江远岸和颜子名在打斯诺克。我真奇怪,怎么远岸和他忽然之间走的那么近,老相熟的似的看不出一丝的陌生感。
青蕊站在窗前向外看,阳光下一方碧波粼粼的池水。她正看得发痴。
“瘾犯了吧?”
她只是点点头。
旁边的戴琳琳捧着个一只冰激凌美滋滋地舔着:“那就游呗!”
还没等我们做任何反应,她便向颜子名那头奔去,好不见外地说:“颜叔叔,我们想游泳,成吗?”
“当然,泳衣可以向那边的服务台要。”
“谢您啦!”
戴琳琳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向服务中心。
我们被一个女服务员领着换了泳衣,来到水池旁。这是一个小型的水上乐园,远处有一组登高滑梯和冲浪道,泳池一旁还有个造浪池。我用脚轻轻探了探水面,整个水面镀过一层阳光,给人温润柔和的感觉。
青蕊扎进水里就是一通猛游。她躯干及身体翻起的洁白水花在阳光下很是好看,很像穿梭流离的生命在纯白时光里起起落落。
许瑶和她男友穿着泳装摆着各种情侣pose让高敏拍照,时而大胆香艳,又时而搞怪可爱,三人笑得乐不可支。我遮了块浴巾,坐在凉伞下的气垫上喝果汁,看这一场开心的画面,也忍不住跟着傻笑。
戴琳琳又拿了一个蓝莓圣代,她凑到我身边:“嘿染茉,甭傻笑了。”
“啊?”我还没太缓过神来。
戴琳琳用胳膊肘碰碰我,眼睛四下看看,像防贼似的说:“哎,那真是你亲爸啊?”
我诧异她怎么能这么没智商地问出来,一脸鄙夷地说:“不带这样问的吧?”
戴琳琳忙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觉得吧,他一点儿也不老,哪儿像四十多岁的人呢,乍一看像个而立之年的大好青年,还以为是你哥呢,你刚才看见他打台球的样子没,那叫一个帅啊……”戴琳琳一边狼吞虎咽吃着圣代,一边唾沫星子四溅地夸夸其谈,好像讲述的这个人物是她心中景仰已久的偶像,而与我没有丝毫关联。末了,她又意味深长地说:“啧啧啧,没想到你有这么有钱的一个老爸。”
“行了啊戴琳儿,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我心里有点儿排斥这个话题。
“其实吧,我是想说什么呢?”戴琳琳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又干掉一杯圣代,嘴唇冻得有些合不拢。
用戴琳琳的话说,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快三年了,我给她最初的印象就是惺惺作态,虽然平时也不显露这种状态的具体体现,但她就是这么觉着的,觉着我总是故意做出一副苦于红尘无知音不如隐形爱孤独的冷傲,还觉着我挺曲高和寡不合群儿。所以开始她挺看不上我,觉得我特装,完全就是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世间冷暖的宠儿,不爱搭理人,就爱玩儿落寞玩儿忧伤,简直就是无病乱呻吟。我听着她对我所有的评价,全盘吸收,到最后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暗想,估计在逝去的岁月里,有不少人都这么觉着吧。
人和人之间的微妙以及玄机似乎只能靠直觉来破译。需要相处三载并且还要合得上对方的秉性,才能换几句这样直白又纯粹的说明。太多人只会是毫无关怀之意的猜忌和妄想,抑或假装真心地靠近,率先剖白自己的一个也许是早已经众所周知的秘密以表白诚意,然后再试图了解你的是是非非,实则却为了猎奇和探秘,得到些浮光掠影的结局就拿来自我满足或与人分享,又或自以为是对你谆谆告诫。同样说你的这些缺点,有些人以夸赞的口吻说其实这种个性,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实际心里完全抵触,为了某种目的只放大好的一面;而有些人则坦露直率,好坏都会说得清清楚楚,比如戴琳琳。
我忽然觉得她的那种“真”挺可爱的。
“刚入校那会儿,以为你清心寡欲又不近人情,像个修女似的,可后来竟然成了江远岸那摇滚乐队的主唱,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心性儿和爆发力,所以开始对你有点儿刮目相看,总算觉着你有点儿人味儿了,于是有意接近你,结果发现你没有想象中拒人以千里的傲慢和冷漠,反而还是那种有什么说什么没什么就不说的直溜儿人,渐渐觉着你这人还行。”
后来,戴琳琳告诉我一些她的情况,为了避嫌她事先说明:“你千万别觉着我矫情或者卖弄,或者以为我是为了跟你交换心事,或者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或怜悯。”
我无所谓地摊摊手。
于是戴琳琳跟我讲了她的故事。
其实关于戴琳琳的那些事情也不算什么秘密,甚至班上的同学老师都知道,比如戴琳琳上学几乎全靠助学金奖学金什么的。班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东北女孩儿家境贫困,却不知道在这样的贫困中生活是多么挣扎。用戴琳琳自己的话说,生命就像飘在湍急河流里一样浮浮沉沉,有时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片刻喘息,而有时又会被瞬间淹没,这种飘忽不定的状态让人极其不踏实。
戴琳琳刚上中学的时候,她爸在工地上干活被砸伤了双腿,粉碎性骨折。因为家里没足够的钱去买更好的药和更好的治疗方案,只能选择保住一条腿,可治疗费还是困难,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她妈每天带着戴琳琳和她小弟哭天抢地去找施工单位,最后好不容易零零碎碎争取到三千块的赔偿金,但她爸左腿膝盖以下已经感染坏死,只能截肢,就这样保住的那条腿的小腿也没了。她爸几乎丧失了劳动力。从那时起,全家就靠戴琳琳她妈一个人干农活儿养家糊口,还有靠几家亲戚朋友的帮衬和政府给的低保过活。最困难的时候,戴琳琳和她弟还休学了一年多。
“我爸后来越来越忧郁,总觉着活着对我们是负担,多次轻生,幸好每次都是即时发现。回回劝说安慰都不听,反而他还劝我们:‘帮你妈找个好男人重嫁一次,不求别的,对你们好就行了。’我和我弟我妈哭成一团。最后我急眼了,骂他:‘你要死就死吧,指定是嫌我们娘儿仨烦了,你死了我们也不活了!’他赶紧使劲摇头。后来我爸自己训练自己用断腿站立,再后来就成了我妈的贤内助,一日三餐,洗衣,剥玉米,晒辣椒,腌泡菜,还学会了在当地只有女人会做的搭竹帘,有时搭好了拿出去卖些钱。闲时经常哼几段二人转给我们听。”
戴琳琳哽咽了,收住话,吸了吸鼻子扬起头止眼泪。我也有点儿忍不住地涕泪皆落:“没想到你有这么坎坷的经历和生活,难怪你身兼两三份工呢,今儿叫你出来玩儿,耽误你挣钱了吧?”
“也没啥,反正我想得开,钱也要挣学也要上,偶尔也得去享受生活,就算我再多打两份工,挣的钱也吃不起今天这顿大餐,反正你爸这么有钱也不多我一张嘴。”说着她乐呵呵地笑了,目光举向远方浮着白云的天边。
戴琳琳一笑,她刚才讲的那些苦仿佛一场梦似的飘远了。
“没想到你还真能听我叨叨完。”戴琳琳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啊颜染茉,别看我每天没心没肺的傻乐,可我也是好多年没这么痛快过了,那些话一直憋着怪闷的,总也找不到能说的一个人,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你和叶青蕊的。”
我吸溜一下鼻子,冲她一乐,问:“那你怎么忽然想跟我说你的这些秘密了?”
“一种感觉吧,顺其自然就觉着跟你说了挺安全的,也觉得舒服。人类总是需要倾诉的嘛!”戴琳琳停顿片刻又说:“就像你从来不知道我的难处,其实你有什么难处我也不知道,各人头上一片天,认为你无病呻吟是我草率了,对不起啊。”
戴琳琳用一种理解万岁的眼神看了看我,当然并不是为得到我的回应。然后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高敏她们喊,“嗨,也给我拍几张。”说着褪下浴袍。
“我应该谢谢你才是。”我冲戴琳琳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可能是忽然觉得自己也被理解了。
她怔了一下,然后手一挥:“别啊,你看咱俩咋就忽然间这么煽情呢,弄得我都有点儿脸红心跳了,不过……别看你有这么一有钱的爸,我不羡慕你,真的。”她眼神坚毅真诚,静如止水。
许瑶在那边已经在催她了,戴琳琳骄傲地甩着大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