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号称“非常重要”的摸底考试里,我拿了全班第一,她跌出了前十。可是不要紧,全班都知道她那天重感冒了,老师捏着卷子看着不断咳嗽的她,也只能挤出一句“好好养身体”。
公布成绩那天,我们是一道回家的。到了我们小区门口,她捂着嘴巴跟我道别。我走出几步路后,鬼使神差地折回去,跟上了她。我大约跟了她五百米路,虽然贴得不近,可是路上人少,连脚步节奏都能分辨出来。这段路里,她没咳嗽过,手也一直规矩地插在牛仔裤口袋里。
我小跑了几步,冲上去拍她肩膀说:“哎,我有道题目想问你。”然后在她惊恐的眼神中,故作好奇地发问,“你感冒好点了吗?”
16岁时我上高一,物理很差,第一次月考,63分。回到家当然免不了被质问,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说考前吃了块牛排,肚子疼。
16岁的我急于从窘境中开脱,当然无暇去细想,这第一次用却相当熟练的谎言,和15岁时自以为睿智而公正的探案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可是20岁的我,可以了。
15岁的我,像是武侠小说里刚握住宝剑的少年,自以为有能力去裁决一切。我觉得摆鞋摊的下岗工人很没用,我觉得讨价还价的中年妇女很没用,我觉得成绩吊车尾的男生很没用,我觉得要靠装病来推托考试失利的人,特别没用。如果说每个小群体都是一个金字塔,当时我真的是站在顶端的那个,所以毫无内疚感地用俯视的姿态看待周围人。要到后来,我经历了不及格,经历了熄灯后闷在被子里哭,经历了没法倾诉的委屈,经历了无疾而终的感情,经历了所谓的成长后,我才真的明白,不是所有结果都能被坦然面对的,给自己沾满血污的失败找一块裹尸布,真的没什么。
20岁的我,终于把那柄剑放在了抽屉里。我知道大多数人都平凡,都有熬不过去、站不起来的时候。在大学里两年,我最大的收获是,偶尔碰到所谓的奇葩:背假大牌包包的女生,吹嘘家里吃过中华鲟的男生,我学会了给面子,能接受他人装,而且这种“配合”,是出于性格而不是无能;偶尔碰到所谓的loser,听他们抱怨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对象,我也学会了沉默倾听,拍拍他们说“会好起来的”。我学会了体谅每个人能力有差别,天资有差距,而不是滔滔不绝给他指一条所谓的明路。
很多的电影小说告诉我们,成长就是背叛往日的自己,曾经热血的会安于现状,曾经天真的会虚与委蛇,可我觉得不是,成长是15岁的我热衷于刺破别人的自尊,而20岁的我尝试去同情和体谅。
没错,是同情和体谅。这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有出息的活法,却可能是你抵达“高尚”的唯一途径。有时候成长像是一场走马观花,你会见识很多宏大的设想、庞大的工程、伟大的人物,你也会见证很多人怯懦、胆小、忍让、虚荣的时刻。这些沉默的普通人,可以成为你追求卓越的动力,他们的不幸可以用来刺激你追逐幸运。但是我更希望,他们会成为你善良的原因。
当你们考进交大的时候,你们就是考生这个庞大的金字塔顶端的人,你们听惯了对未来的美好期许:一份好工作、一个好职位、一份好收入,甚至一个好太太。可我们都知道,这社会除了这些温软的“好”之外,还有许多坚硬的“恶”。在学校里除了汲取知识的学生,还有拿着菲薄薪水的清洁工;在你未来的上班路上,除了跟你一样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外,还有无家可归的人、失业的人、失意的人。我希望你过得足够顺遂,可我也希望,当你游刃于“八千月薪、三室一厅”的中产阶级生活中时,你还能够想起他们。
我希望这大学四年,你追求的不仅是“更高、更快、更强”,还有更全面的眼光、更宽阔的胸怀、更丰富的心灵。当你迈出校门,从荒凉的闵行走向繁华的徐家汇,或者从繁华的上海奔向荒凉的边疆后,你不要变成那些“青春电影”里的主人公。你不要因为一次受挫,就觉得关系比能力重要,你不要因为一次被骗,就觉得自保比爱心重要,你不要因为一次被甩,就觉得房子比爱情重要,你不要因为一次失败,就急功近利地渴望赚钱、渴望上位、渴望成功,不要因为一些阴暗面,就把之前二十年的价值观作废。
长大不是这样子的,成长说到底,是培养你的承受力。是从前受到一点质疑就忙着调转方向,现在却学会了坚定前行。人是会变,不是越来越容易妥协,是越来越有韧性,不是看多了苦难越来越麻木,是因为苦难而产生了悲悯,不是看多了不公而越来越愤怒,是因为现实而保持清醒。你要用阅历来涤荡你的赤子之心,争取改变而不是抱怨,尝试懂得而不是教训。
虽然你们要毕业了,可我一点也不觉得,你们青春就要散场了。青春是一种状态,而不是一串年龄,它不是不计后果地消耗能量,不是像排列组合一样把身边人睡一遍,也不是非要绕着思源湖裸奔一圈才算圆满。青春是,时刻对世界保持着好奇心,对苦难保持着同情心,对自己还保有信心。青春是,知道要去哪里,也拉好了帆,备足了水,准备好了远行。
就像是不是交大人,跟是不是待在学校也没关系。“饮水思源”四个字,只要镌刻在了心版上,无论脚步在哪,脚下都是交大柔软的土地。
祝你们前程似锦,更祝你们永远年轻。
我不是个怪小孩
那天朋友聚会,约定每人说一件常做的却没有告诉过别人的事。A说,小时候,每次做了“惊天动地”的伟业,譬如运动会的时候跑了800米,替班级换了饮用水,都会在心内默默筹划,将来写自传时,是要怎么添油加醋这一笔。我一边跟着骂“不要脸”,一边在心内附和:“我当年还担心过,这一生丰功伟业太多,记不清楚怎么办。”
B的故事显然更真诚一些:“我晚上睡前喜欢意淫男明星,短短几分钟里,上演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在对方含情脉脉的眼光下入睡……”一群人哇哇乱叫,纷纷表示自己也有这个习惯,脑子里倘若不过一遍吴彦祖金城武强尼·德普,简直就没法安然入睡。
C小姐边讲边笑:“我看《还珠格格》的时候,一直都披着个毛毯,想学着他们载歌载舞。结果那天,被一个亲戚看到了,我觉得太丢脸了,后来一直躲着她,到现在也没有见过第二面。”为了表达义气,我们争先恐后地交代,有人拿丝巾当长头发,有人对着玩偶说“尔康,你别走”,还有人对着空气默念对白,硬生生把自己弄哭了。
轮到我的时候,我老老实实地坦白,有时候睡前会想到死,想到死了以后就和这个世界毫无瓜葛,恐惧感就会攫住我,接下来一个小时,我都会臆想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不是一个讨喜的故事,可是所有朋友都点点头,说曾经被这样的想法敲打至无眠。
这些故事,无论在叙述的时候,有多么难以启齿或者羞赧,一旦它蹦了出来,你端详它的模样,也觉得无非如此,既不违背天伦,也不妨碍道德,甚至很有一点迷人。
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们被积压,被熟视无睹,甚至让你觉得,它很有些丢人。
第一次仔细想象死亡的夜晚,我一个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拉开窗帘,睁着眼睛看漆黑的天空,隐隐希望,所有关于灵魂的故事,都是真的。还是睡不着,我索性赤着脚敲父母房间门,我带着哭腔的嗓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问我怎么了。睡不着,我抱着妈妈的脖子,问她死了是什么滋味,妈妈急于哄我睡觉,笑骂了一句:“神经兮兮的,快点睡了。”
我已经记不得,那个晚上究竟是睡着了没有,但我一直记得那晚的情绪,闷热的,恐慌的,仿佛看到了什么,却急急地转过头去,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后来,我还是常常遭遇一些怪念头,有的关于死亡,有的不是。但我总努力偏过头去,想要把它们驱散,我跟自己说,我才不是神经兮兮的小姑娘。
要到那么久之后,我们才把他们端出来,他们有的还维持着原状,有的在我们的笑声中,歪歪扭扭地倾斜、倾塌。要到那么久之后,我们才在怀旧的气氛里,把那些玛丽苏式的、哲学家式的念头,一一擦拭干净。是的,要到那么久之后。
豆瓣有许多名字长长又奇怪的小组,内容少人也不多,但仅是有个名字就足够了。它像个旗帜一样戳在那儿,告诉你许多自以为怪异的念头也出现在别人心里。人在世上,想要自证不孤单,不是待在人多的地方就可以,兜兜转转,也不过谋求少许心有戚戚。
一直有战战兢兢的习惯,哪怕花了再大气力做好的事情,也只会轻描淡写地去试探别人的意见;面对权威的时候多少有些唯唯诺诺,始终不肯给情绪以光明正大的名分。那一度时髦的“战胜自己才是人生要义,其他都是浮尘”的说法,在自己这里,却永远敌不过毫无利害痛痒之人的随口一句。
因为我们还是没有放弃寻觅感同身受。
因为我们还是在热泪盈眶的时候,期待另一张爬满眼泪鼻涕的脸,而非一张空白的纸巾。
哪怕只是对“艾薇儿白岩松们说”的一同讨伐,哪怕只是对一首歌某句微妙回转的共识,哪怕只是一句没什么营养的“太巧了你也不爱吃番茄炒蛋”。这样,才会感觉不是只有自己敏感着,在为了琐碎波澜壮阔着。
因为听到了你说“我也是”,我才理直气壮地讲,我不是个怪小孩。
所以我猜,有时候文学的意义也在于此吧。过于敏感、生僻的念头,于寻常人生而言,总是危险大于诱惑。我们需要从那些字里行间寻求一点庇护,从那些颠倒混沌的灵魂间谋求一些安全感——我不是唯一的那个,他们也一样。
哪怕我们被几次三番地洗脑:不走寻常路,真的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们还是忍不住左顾右盼,期待远方有人遥遥唱和,哪怕隔了数重山峦。
而我如果真的对00后们有所嫉妒的话,除了他们一出生就有iPad游戏玩,大概还因为,他们很早就觉得,自己不是个怪小孩了。
素食者凶猛
有时我真怀疑,我们这代人用的,是同一份性格简历。
外在开朗,内心忧郁;表面强势,实则感性。抗拒物欲横流的社会,讨厌尔虞我诈的规则,当然,仍然会鼓起勇气去融入它改变它,因为“只有一种英雄主义,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仍然热爱生活”。都有个埋在心底的梦想,要么爱唱歌要么爱写作,没什么天赋也不要紧,还可以开个咖啡店——为都市人提供心灵的栖息地。在结尾处,他们都一鼓作气地承认:是,这个梦想会把我拉入贫穷和潦倒,但我不会轻言放弃。
我惯于称这群人为素食者,面对物质,他们显得不过分急切;对于权力争斗,他们表现出了下意识的退却。他们厌恶成功学,也厌烦了曾国藩家书的那一套,于是这些舌灿莲花的人啊,用信手拈来的漂亮话,构造一套全新的梦想理论。他们说人生的成功可以是在某个童年的午后看蚂蚁、夏天暴雨时候吃西瓜、在上课走神看暗恋对象,以及实现自己的梦想,最终不充满恐惧地死去。他们几乎就是现代版的陶渊明,和开口闭口三年计划五年目标的野心家们相比,他们的气质羸弱而纯良;和充满腥膻味的主旋律青年们相比,他们浑身萦绕着素食者才有的清新气息。
他们唯一执着的,就是梦想。他们为之上下求索左右探寻,想创业做APP的,数次拜见行业大佬和风投公司;想唱一辈子歌的,就辗转于好声音好凉茶好故事的舞台;想把名字印成铅字的,就把稿件群发到各个出版社。这些都是正常的手段,都值得鼓励,但不正常的是,一旦他们一时失利或一世不顺,就把整个行业当作假想敌,把所有一视同仁的门槛称之为潜规则,把所有出于专业眼光的不看好,称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
梦想这个词汇,被他们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是古时皇帝赐予的免死金牌。因为梦想,选秀歌手可以无视音准,发言说炒菜也唱拖拉机上也唱,就能赢得现场的一片掌声;因为梦想,年轻写手那左冲右突的叙事节奏可以被原谅,在诗人都濒临饿死的年代,作家梦是多么值得颂扬;因为梦想,毫无商业运作经验的女孩,也可以挤入互联网时代的盛宴,分得百分之一的羹汤。这些人啊,他们姿态婉转地占了现实的便宜,回头一看,还踮着脚尖轻轻盈盈地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我对成功没什么企图,我只是想做一点事情。”
有次跟一个出版人闲聊,说起写手的自我推销——他们往往言辞恳切,让人不好意思当下回绝。不签吧,好像亲手埋葬了一个文学梦,签吧,实在是一桩赔本生意,这个做了三十多年书、也快要活成一本书的出版人,掸了掸桌上掉落的烟灰,语气平淡得像一碗水:“你的理想是你的事情,跟书商有什么关系呢?你要确保你的书卖得动有人看,不然就是在害他骗他。你卖不掉版权,就要受苦,但书商亏了,也是要受穷的啊。凭什么要牺牲他的生活,来成全你的梦想呢?”
这合乎逻辑的话,在凭借梦想和热血闯荡江湖的人听来,就成了尖刻的挖苦。事实上,倘若你的梦想如你所言,真的只是精神世界的自足、信念上的坚持,那成败就是一个完全存乎己心的标杆,你觉得行就行了。说苦追梦想而不得的,其实要的还是外部世界的认可;说践行多年而未果的,其实求的还是一个实际效用的成果。说穿了,总也逃不脱名利二字,追求名利并不可耻,但既然承认了澎湃的私欲,就不必借这些大词为自己敷粉;想要站到行业的最顶端,就老老实实拿出资本、技术、天分来,别想以情动人叩开机会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