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倚红楼的柳姑娘临死前让民女传话给殿下,她说,万国公伙同党羽密谋今晚亥时以捉贼的名义袭击重华宫,现如今其安排的数千精兵就埋伏在宫外,而且他们还准备永州和徽城几个地方同时动手……”
“……”没有反应,黑如曜石的瞳仁定定落在她的脸上,对方看着她的表情有些似笑非笑。
柔止愕然张嘴,怔了,她这一路大汗淋漓急奔而来,气都都换一口,结果说完之后,得到的……却是对方这样的反应?
“殿、殿下是怀疑民女的话么?”她只当他不信,又慌得赌咒发誓:“殿下,我发誓,这么大的事情我怎敢拿它当儿戏乱说?殿下,请相信民女一次吧,若是您再耽搁一会儿,可……可就来不及了呀!”
“你在关心我?”
柔止一愣,似乎还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须臾,对方又简单直白重复了一句:“你在关心我,是吗?”
关……关、关心他?
柔止看着他,恍恍惚惚地,正要和他解释回宫的原因,然而,话音刚落,头脑一阵发晕,踉跄的身子陡然被强而有力的胳膊一带,还来不及反应,嘴巴已被狠狠堵上。
“殿下,热孝期间,请您、您自重……”她的喉咙有些打颤,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像绷得紧紧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灼人的滚烫从双颊直冲耳门,简直、简直要让她的思维烧成一团灰烬。刘子毓凝视着她,伸手轻抚了抚被咬破的下嘴唇,良久,才掩饰掩饰自己失态,弯唇一笑:“瞧,我这是怎么了?”他盯着食指那点鲜艳的殷红,送入唇边漫不经心吮了一下,摇了摇头,无奈叹了口气:“既然在外面玩得那么开心,又跑回来做甚?嗯?”
柔止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突然,双唇又被他食指轻轻一按:“嘘,什么也别说了,真话往往很残酷,有时候不听反而更好。”染着血渍的食指在她唇瓣轻轻摩挲着,带着一股暧昧而靡艳的龙涎香,柔止全身一挛,他又柔声一笑:“果儿,你知道么?就在昨天,就在昨天我还以为我这一生当真不过如此了,寒灯无焰,弊裘无温,活到死,不过一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而已……直到,”他没有说下去了,突然,深黑的眸波像湖水轻轻一漾,宛如一颗水晶滴落其中,他凝视着她:“果儿,留下来好么?答应我,别走了,好么?”
柔止缓缓闭上眼,从胸口重重吸了口气,看来,再也不能留在这个地方了,看来,她得尽快离开这儿才好……
她轻轻推开了他,重又站了起来:“殿下,有您的抬爱,这是民女前生修来的福气,只是对于民女这样的人来说,这样的福气却不是民女可以承受得起的。”见对方只是表情复杂看着她,想了想,干脆又提裙跪下:“殿下,您救过民女的命,民女心中一直感念您的恩德,只是民女力薄,怕再也没什么可以回报您的了,殿下,至此以后,民女愿诚心诚意乞求上苍,希望殿下一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而如今、如今民女早已不是宫中的内人了,此次返回宫中主要就是将方才的消息带给殿下,现如今信已带到,民女的这颗心终于也总算放了下来,从此、从此您……多多保重……”举手加额很是挣扎行了一礼,终于,她站起身,逃避似地掉头就走。
“等等——”
刚走了两步,刘子毓闭目深吸了口气,重又叫住了她。柔止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刘子毓涩滞一笑,慢慢走了过去,掰起她的双肩语气诚恳道:“好吧,既然你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本王强留你又能怎么样呢?不过你看,既然你也说有危险,这么危险的皇宫,我又怎么能放心让你走呢?这样吧,你先在这儿呆一两天,等确定一切安全之后我再命人亲自送你出宫可好?”
“不用了,民女可……”柔止摇了摇头,正要推拒,奈何对方嘴角往下一沉,表情严肃唤了一声:“冯德誉!”
冯公公毕恭毕敬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柔止,躬身垂首道:“殿下。”
刘子毓转过身,一手扯下挂在架子上的玄色披风,一边披上,一边吩咐:“去传奏事处,将东宫那几个詹事给本王调过来,还有宫外的那个李磐也给我召过来,告诉他们,说本王有要事商议,记住,速度要快!”
“是,老奴这就去办。”
“回来。”
“请问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刘子毓回头看了一眼傻站在原地的柔止,又道:“另外,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好好保护薛姑娘,如果她出了一点差池……去吧。”
“是。”冯公公去了,柔止满脸焦急走过去,正要急切地再说些什么,刘子毓弯唇一笑,转过身,轻轻俯下头,在她的额头很是优雅吻了一下:“好了果儿,什么也别说了,这次你立了件大功知道么?”说完,他便直起了身子,右手竖了竖袍子的衣领,然后板着一张俊脸,头也不回地甩帘走了出去。
柔止愣怔地看着那珠光闪动的璎珞珠帘,那带着灼热气息的亲吻似还停在她的额头,久久不散,她伸手轻轻往那里抚了抚,忽然,双足没来由一软,再也无力瘫坐在旁边塌椅上。
人生如走卒,只能进不能退。
柔止如此,对于莅临登基的皇太子来说亦是如此。事实上,刘子毓现在的这盘棋局,也正是每走一子,便必须做到一点一点吞掉对方地盘的局面。只不过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今晚与他博弈的对手,除了柔止,除了意欲今夜亥时发动兵变的万大将军,还有堂堂的宰执权相——明钰。
灯火通明的重华宫密厅内,一场事关成败输赢的军政会议正在紧张而隐秘地进行着。
刘子毓靠坐在雕花木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点着椅子扶手,跃动的烛火打在他冷毅的五官,映出刚毅的曲线。下首两侧的心腹谋臣们查阅着他的脸色,仿佛在判断这位年轻的皇位继承人最后到底选择哪一方的意见?
“殿下!”一名精神矍铄的蓝袍老者站起身,将手一拱:“未雨绸缪,有备无患,试想假如现在就将这事通知明钰,那么此次借着剿贼之势,他是不是要将卫戍京城的所有军队揽于手中?而您登基之后,卧榻之侧,又是不是要挪个位置给他人酣眠?”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李磐向刘子毓所提的先帝顾命大臣之一纪怀远,刘子毓能将他请了回来,可以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看着他点了点头,又将锐眸转向下面的青衫男子:“牧之,你有何看法?”
“殿下,俗话说,荣枯存亡决于瞬息之间,与其在畏首畏尾中徘徊挣扎,不如背城一战,所以,在下同意纪大人的意见:事情紧急,如今先不要告知明相,只迅速赶往五军营,将卫戍京城的旧将果断撤换成自己的属下,事后,再追究个明钰的失职之罪!”
“殿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保守派赶紧阻止道:“老贼谋逆,事关重大,殿下尚未登基便如此行令调防军队,万一酿成大祸可怎么办?”
刘子毓紧抿着唇,侧目瞥了眼壁上的滴水铜漏。现在那壶中木箭已经指到了午时一刻,这就意味着距离亥时还有六七个时辰,短短的六七个时辰,时间紧迫,由不得他丝毫犹豫,他抚了抚手上的蜜蜡串,终是手一拍,站了起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这样决定吧,本王即刻赶往五军大营!”
位于京城就近的五军大营篝火熊熊,几只猎犬拴在营门前的巨槐下汪汪乱叫。几名士兵站在高高的看楼上,手持长矛,远远地就看见一行人马朝这边急速行来。士兵不知是何人驾到,赶紧将事情报告给了大营的统领徐周。徐周急急慌慌赶了过来,抬头一看,竟是当今的皇太子殿下与数十名侍卫从马背一跃而下,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愣,赶紧恭迎下跪:“末将等不知太子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都免了吧。”有人迅速搬来大木椅,刘子毓披风一个转折,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坐了下来,笑道:“周统领,您老将军可知本王赶到您这儿大营所谓何事?”
徐周一愣,急忙拱手:“末将等还请太子殿下指示!”
“指示倒是没有。”刘子毓将一封信函从袖中缓缓掏了出来,拿在徐周眼前晃了晃,“看看吧,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笑容一敛,猛地像他脸上扔去。
徐周惊慌接过,拆开一看,却是有人诬告他贪污军饷,收受贿赂等事,他猛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位五官俊美的傀儡太子。这是怎么了?这位太子素来不都是不管事的么?为何现在跑到他这里来胡闹?正自纳闷,刘子毓已经掸了掸衣襟,负手站了起来:“众位将士,竖起你们的耳朵都给本王听着,徐周不守军规,目无军纪,现在本王就要革了他的职!”
什么?这位太子在说什么?全场顿时混乱成一团,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还没反应过来。徐周气得浑身直抖,这个黄口小儿,一上来说剥他的兵权就剥他的兵权,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吗?而且,他与明钰早就歃血为盟,他还怕他?!神情傲慢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这是拿朝廷的军政要事当儿戏吗?如今圣尊刚一归天,殿下您宝座都还没坐上呢,这么慌,难道殿下觉得你说能革末将的职就能革么?呵,殿下,你的玩笑会不会开得过了头了?”
“觉得是玩笑?”刘子毓点了点头,嘴角翘出一抹玩味的笑,“老李。”淡淡瞄了身旁的副将李培名一眼,李培名会意,不由分说,抽出腰间佩剑‘噌’地一下,就往徐周身后刺去。众人呼吸一窒,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五军大统领徐周已经手指着刘子毓、睁大着眼,还没来得及嚎叫一声便栽倒在了地上。
“还有谁觉得本王是在开玩笑吗?”刘子毓掏出白帕慢悠悠擦着脸上的血渍,微笑问道。众位将士面面相觑,没有一人敢答一声言语,还是其中几名副将见机,赶紧单膝跪地,“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臣等愿誓死效忠太子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所有的将士也赶紧解剑搁地,齐齐跪倒。
刘子毓嫌恶地扔下弄脏了的手帕,拍了拍手,转过身,伸手向方才挥剑刺人的李培名一指:“你们都给本王听清楚了,从现在起,五大军营的总统领就由这位李副将接替,当然,如果其中你们哪位差事干得好的,本王将来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一夜之间,卫戍京城的大半亲军卫所全部撤换成了太子刘子毓的人,波云诡谲的深秋黑夜,一场惊天动地的宫廷政变哗然拉开序幕,而伴随着这次宫变,柔止的人生和命运,也被推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