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病君子
【人要活下去,这是死去的人对活人的愿。】
日子不至于索然,在上海学到了很多东西。还是一直同大伟和老张在一起,还有下铺那个美丽的姑娘。日子就如同扫地僧所言一般平淡如水,无欲无求。一月伊始,下了三天的雪。江南的雪是无论如何厚不没脚的,一般当天的雪当天就化了,即便是有幸堆积起来,也是薄薄的一层。这场雪积得有些厚度。元旦节,起很晚,睡到有些寒意实在睡不着了而后起来,拉开窗帘发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我用手拭去玻璃窗上面的雾气,世界变得清晰起来。满世界的白色纯洁明朗。
母亲买了馄饨放在搪瓷杯里带回来给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拿在手里,暖暖的。这让我想起幼稚园的时候,只有在那个年纪才有这种待遇。父母会买馄饨给我,同样放在搪瓷杯里,用瓷汤匙舀起来喂我。我小时候有疳积,母亲带我去地方老中医那里割疳积,要割开手掌,在手掌里挤出白色的颗粒物,如此才能吃得下食物,胖起来。如今长到这样大,还没有这般对待过父母,睡到日上三竿起来,还要接过母亲准备的早餐。我很爱她,却总和她吵架。
“你收拾下,有客人在楼下。”
“谁在那?”
“司徒锦。”
“何时来的?”
“早上七点。”
“有何事?”
“说是来找你玩。”
“呵呵,这孩子。”
我套上棉衣棉裤下楼,司徒锦正在大厅喝茶。他似乎很热,一直在出汗。他见我下楼,就迎上来。他说带了好茶来,叫我同品。我说你每次来都这样说,下次换一个新鲜点的。他有些懦懦地笑,有晶莹在眼眶里打转,他说想到我就来看我,这种情绪无法克制。我知道他是想妈妈了。我说过他在我身上找母亲的影子。
“照实说,遇到了什么?”
“我么很想你。”
“不要说这样暧昧的话。”
“我是说实话。还有就是做了个噩梦。”
“梦见妈妈?”
“嗯。很多尸体,横七竖八。肠道,肝脏。好多血。”
我知道眼前这个少年遇到了我当年一样的问题,我是走过这段年岁而后成长的,也是惧怕过这样一个梦境,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哭过闹过绝望过。他应该要比我更为严重,他是那样爱她的母亲,她母亲又是如何惨烈地在他眼前失去,我想我可以幻想那个画面,但不能揣测他的心境。我是着实成长起来的人,用了七年。他是一直停滞在那个年龄点。人说男子女子在成长上的区别点在于,男子成长只长年龄,若是不进入社会,不接受挫败,不看清现实,不顿悟人生,不在这个大染缸里撞个头破血流就不会成熟。而不女不同,女子成长是同岁月一起老去。年纪到了方得成熟。或者说女子成长自觉,男子比较被动。
我抬头看他,他嘟着嘴皱着眉,这种表情让我觉得有些心疼。我对他笑笑,笑得有些假。我说我也是有故事的人,故事发生了就发生了,你无力也无须改变什么。时间过去了,万事万物都在改变。人要活下去,这是死去的人对活人的愿。
司徒锦过来抱住我,把头埋进我怀里啜泣起来。我使劲推开他,我极度厌恶别人乱碰我的身体。他泪眼模糊,一直在颤抖。触及他皮肤的一刹那,发现他在发烧。我暂且把他当做孩童来照看,天知道这样的场景有多暧昧。我把他扶到客房里睡好,给他喂下退烧药。我说是不是打电话回家让司徒叔叔来接你。他说父亲不在省内,他去了湖南。我给母亲打电话,助手小李说她出去谈业务,暂时不在公司。
“去医院,如何?”
“那么我要哭的。”
“那你躺着别说话。”
“那么好的嘛。”
母亲一直到很晚才回来,那个时候我已经给司徒锦换了第二十三次热毛巾。他迷糊地睡去,期间一直半梦半醒。他用方言念叨着母亲,泪水连同汗水浸湿了枕巾。我轻轻拍着他的脑袋,他就安分一些。缺爱的孩子,或许一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哭泣。
客房与我的房间仅仅一墙之隔,午夜,听到他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呻吟,我也走过这个阶段,极力挣扎着告诉自己那是一个梦,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痛哭。我摸索着打开房门打开床头灯,他出了一身汗,把杯子蹬在床下,我给他盖上的时候吵醒他了,他抓住我的手看着我。他的眼睛很漂亮,带着猫咪的狡黠,眼角和眼尾都很长。睫毛有着如同画面感的弧线,从眼头到眼尾的睫毛长度依次递进。
他使劲咬住嘴唇,我知道他是不想让眼泪流出来。最终失败了,他把头靠在我腿上哭出了声。还是一直在颤抖,仿佛置身于极度恐惧的事态当中。我轻轻拍打他的背,我说不慌不慌,你不是一个人,梦境都会过去,梦里的好的坏的都会庇护你。他一直哭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消停下来。我没有再度推开他,我说过自此刻,暂且将他当做男童来看待。他是我会心疼的人。
2.江南,掸尘
【母亲也没有要我做点什么,她是嘴巴闲不住的妇人。总是在劳作当中数落坐在一边空手白话的我们,但要我们真的想去做什么,她就会心疼,就会阻止,就会一览全局。】
二月新春佳节到,户户院院放鞭炮。正月,艳阳高照。
你将每天做的任何事编辑成文发于我看。我则习惯在琐碎的事情当中捡拾心情,拼凑成画卷。有时候我的一天就在不断幻想的画面中度过,比如某年某月某一天,小白兔救了大灰狼,于是相爱。大灰狼的父亲吃了小白兔的母亲诸如此类纠结的故事。有时候就在床上躺一天,懒得翻书,懒得开电脑,偶尔捧着手机玩一会,继而再度睡去。寒暑假期都这般过。
司徒锦这段跑我家像是上了瘾。依然是那个好茶的梗,也不换一个好一点的借口,只是此等事端不宜追究。他来也好,想着有个人说话,至少督促自己下个床,穿件衣服,离开房间。只是有事我要声明,一直将他当做孩童照看,司徒锦仅只八岁小儿。我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他只笑着说他想要叫我妈妈。我说我没那样老吧。他笑着不说话。
他大我六个月,他叫我阿娘。这让我想起多年前村子里时兴的小名来。老人们喜欢给儿孙起一个叫着顺口又吉利的小名,一般是按照算命先生算出来的数字,再加上个后缀。男儿称郎,女娃为娘。
回到有记忆的年龄,约摸四五岁的样子,他穿女童的棉布裙,扎羊角辫。他奶奶取小名给他叫三郎,儿时觉得他不应该是那样的名字。因为奶奶告诉我说穿裙子留长发的小孩要用娘,穿裤子没头发的小孩才叫郎。如同我哥哥叫六郎,而我叫三娘。
我搬了把椅子到阳台上,端了瓜果盘出去。阳光很柔和,照在身上很舒服。冬天我喜欢蹲在椅子上,小腿大腿和腹部都是聚在一起的,这样比较暖。腊月十五前后,母亲开始掸尘,掸尘是为祝福准备的,祝福就是谢灶神。掸尘的时候我象征性地下楼,空间大的房子最为操劳的就是做卫生,我已是很不体恤父母的女子,不想在母亲劳累的时刻窝在房间里。
母亲也没有要我做点什么,她是嘴巴闲不住的妇人。总是在劳作当中数落坐在一边空手白话的我们,但要我们真的想去做什么,她就会心疼,就会阻止,就会一览全局。嘴硬心软的人,我们都一样,看着那样硬。
“需要我做什么么?”
“不需要。你可以继续去躺着。”
“我想要做些什么。”
“那桌子上的东西,你去整整。”
“好。”
母亲用染成桃红色的鹅毛掸子扫天花板上的灰尘,尘土落下来,掉进眼睛里。我拿来一副平光镜给她,我说戴上去就不会落入灰尘。母亲将床单被罩卸下来洗,她一般是要手洗一遍之后再放到洗衣机里去洗。我在她旁边坐下来,翻出一堆衣物,浸在小盆子里一起洗。母亲说我好久没有像这样陪她一起洗东西了。很小的时候,特别想为父母做点事。起床是会叠被子的,吃完饭会把碗筷洗掉,偶尔洗个袜子,洗块红领巾都觉得很有成就感。想着可以加快母亲洗衣服的速度,却总是无端生出事来。我时常把肥皂滑进脸盆里,或者碰翻旁边的水壶。
母亲是很健谈的,只是我一直没给她聊天的机会和时间。我不是柔软细腻的姑娘,虽操一口吴侬软语,穿得那样古典风华,写诗文,弹琵琶。总是觉得亲人之间是无须过多言语的,大抵有着太多的牵绊,从来没想过失去,故而不去维护。母亲和我提到你,她说有些时候执意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会赴汤蹈火,用十匹马也拉不回一意孤行的决心。但倘若一旦过了那个度,或完结此事,或明朗通透,再去回想事情本身,就会有不一样的感悟。我知道母亲一直带着这种希冀,她是那样不信任我们的感情。她希望你我如她所愿,回到从未结识之时。
我从来不与母亲争辩什么,我是信得过你,亦信得过我们的感情。诚然,时间能带走什么,带来什么,谁都说不好。
母亲说父亲腊月十九回国,可赶上廿三的祝福。想起去年的那个时候,我对着灶神拜拜,我说倘若真的有神灵,就让我和他在一起。
3.江南,秦望
【无所谓区分付出与得到,离开和相聚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各种情绪都可以收放自如却不一定会释放,白色谎言心照不宣一方假装看不穿,一方依然继续说。遇见这样的人,到了这样的时段,大幸。】
三月初晴,莺飞草长。父亲让我争取了学校的交流生名额。填报要去哪个国家的时候,父亲帮我写了迪拜。那个有着七星级帆船宾馆和最高塔的国家,燥热,浮华,那是一个金色的过渡。而我完全没有向往过,父亲想着在国外帮我转系,学一些金融和英语,顺带着照看下迪拜的生意。我是无心商场的人,经商那样累,我是不能周转于人际游刃有余,也不能待人接物处之圆滑谨慎。毋宁呆在钟爱的圈子里不出去,却还是不甘愿地去做,有些事情是不二选择的。
还是每周都要回一趟家,直达的动车可以很方便快捷地带我回来。三月份的天气毫无转暖的迹象,倒是偶尔可以听见几声清脆的鸟鸣。司徒锦依旧每个周末都来找我,偶尔就在我家住上几天。他开香槟色宝马,从杭州一路到绍兴,从未间断。我说他开辆出租车都显得更为贴切些,他笑着扯一扯那件老旧的高领毛衣,这是一件很有年代感的毛衣,黛色,领子已经由于经常穿洗的缘故松垮了。他说挺舒服的,这样就好。我知道他只是用了司徒叔叔换下来的车子代步而已,若是他也不会去追求这样的附属品。
我打电话告知我近段的情况,我说今年许是逃不出出国的命运。你说出去看一看也是好的,有这样的经历总归不是坏事。我说多寡有些不习惯,在原有的距离基础上再添加了几多山水,跨省跨越了一千三百公里,如今真是万水千山了。你说分居两地一直到现在,还是一度这样过去,无所谓省级国界,你说你爱我与时空无关。
我打电话的时候司徒锦开门进来,母亲在一次谈话中给了他大门的钥匙,母亲是很喜欢这个傻傻的孩子,司徒叔叔一直出差,全国的连锁店都有各种不同的事需要操心。我父亲也是不常在家的,母亲喜欢把司徒锦留下来过夜,她说房子太大了,人少就显得冷清。她会幸福洋溢地做一桌菜让我们提意见,司徒锦则把我家当做他家来住。
通往外婆家的那座大桥再度扩建。湖沼两岸,遗失了幼年时的渡船。昔日那个独眼的摇浆婆子,有着同外婆一样的灰头发。一座桥联系着几代人,桥不通,则绕行。往钱清方向绕道,经过秦望,便是江墅。我带司徒锦去秦望的时候迷路了。他的车子在巷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始终绕不出去。我说我不经常往这里走。我是不认路的方向感很差的人,一直长久熟识的道路便可以记得,绕道就会陌生,陌生就会迷途。我只记一条路。
司徒锦把车子停在附近超市的停车场里,两个人很无奈地下车,打了车过去外婆家。我此次过去是去辞行的,我不知道还能在国内呆多久时光,外婆是我一直放心不下的人,年龄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她是爱我的人,我也要爱她,就这么简单。
无所谓区分付出与得到,离开和相聚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各种情绪都可以收放自如却不一定会释放,白色谎言心照不宣一方假装看不穿,一方依然继续说。遇见这样的人,到了这样的时段,大幸。
不要再悲伤,我们已经无比幸福过。
4.江南,清明
【永远不要对老人失去耐心,她们只是在用她们的思维方式爱我们。】
四月清明,落细雨,难转晴。风清清冷冷地吹过门前的弄堂。我会盯着某处地方看很久,而后放空。比如一圈圈晕开的雨滴打到水洼的动态,比如一直在风中翕动的被雨打湿的塑料袋,比如前窗那株石榴树上某一片泛着油光的绿叶。
离开的日子到了。父亲定了飞往迪拜的机票,清明过后两天。从杭州出发途经北京,中转至目的地。我要一个人踏上一片更为陌生的景。
这几日一直在做梦,梦见飞机失事了,一机舱的乘客无一幸免。我可以看到机尾的黑烟,可以感受到盘旋而下的冲击力,我以为我在飞机里,其实我在地面上。有巨大的黑影罩下来,伴随着浓烟和巨响,我就在那里,无论怎么跑都无济于事。它要坠落了,它要砸到我了。于是我醒了。
我不是没有坐过飞机的,之前去过韩国,美国,法国都是坐飞机去的,也没有这般害怕过它。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最近一直在梦境和梦境中的梦境里哭喊,奔跑,好不容易醒来发现那还是一个梦。梦中梦,要醒两次,这两次会淆乱境遇乃至激发潜藏在大脑皮层之下的恐惧。归根究底,我很怕死。又或者,我更怕痛。
我又听见奶奶的敲门声。奶奶敲门的习惯在于摇,她喜欢架住门把手使劲让门摇出声来。我知道她习惯了旧时的青铜门环。奶奶摇落过一个门把手,父亲请了工匠来家里修理,那工匠说这是上好的菠萝木大门,把手也不是滥竽充数的东西,能把这样的把手弄坏,也是需要一定的实力。奶奶好笑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这个习惯该是要改一改了。我说习惯是不好改变的东西,也是无须太过分刻意,能改甚好,不该无妨。且请这样下去,修一个把手也不是多么不便当的事情。
我下去给她开门,奶奶是拿艾饺来给我的,我喜欢吃豆干咸菜馅儿的艾饺,类似这种食物,还是喜欢咸味胜于甜味。她让我上楼说是有话要对我说,奶奶要比外婆健康很多,还能够走得动那样庞大的盘梯。我象征性地护着奶奶上楼,奶奶是有着诸多子孙的老人,她生五子,五子都有子嗣。也是这样,显得她对我们这些小辈照顾得少了。她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将心融合到行上面,其实她也同样爱我们。
“何时要离开?”
“后天。”
“要很久才能到吧。一个月够不够?”
“很快能到。一两天。”
“到了那里可叫你如何生存?”
“如今的社会,是可以活下去的。”
奶奶塞钱给我,她说这些钱拿着买些东西吃。到了那边看到什么喜欢的就买下来。我说各国的钱币都是不一样的,人民币不能直接在那里消费。奶奶有些踟蹰地在我床边坐下,她说没钱这可怎么办,我说到了那边可以去银行换成那边的钱。
奶奶一直问一些在她看来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为我想到了诸多在异国他乡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尽管有些问题看上去那样可笑和无知。所以永远不要对老人失去耐心,她们只是在用她们的思维方式爱我们。
当然,清明过了,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