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九歌
【这天,再来回顾多年前自己写下的文字,寻找当年自己的影子,它叫做《九歌》。】
子夜,月亮很亮,皎洁的光从我没有拉拢窗帘的玻璃窗里洒进来,投射到床前的书桌上。这个情景总叫我想到李白,然后我会告诉自己我比他幸运,因为我睡在自己家乡自己家里自己的床上。嗜睡和失眠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如果叫我选,我会选择前者,毕竟没有那样伤身。
从单薄的懒得翻箱倒柜加厚的被子里出来,啰嗦着走到窗前坐定,光照在一本书的小贴纸上有些反光,我移动了一下这个光源,它就没有这样刺眼。这是可歆写《枫之天涯》的时候我写的文字,结果一次次地被退稿,都是些俗套雷同的剧情,的确没有多好。这天,再来回顾多年前自己写下的文字,寻找当年自己的影子,它叫做《九歌》。
再度看这样一篇文章,所有的问题都在眼前暴露无遗,我是不会讲故事的人,构思不出来那些或唯美,或架空,或叫人肝肠寸断、百转千回的故事。所有的欠缺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能够得到改变,原来遗憾依旧存在,时至今日,依旧不会写故事。
想起可歆是创作能力很强的人,她脑子里多少千奇百怪的故事,曾经她总是在寝室熄灯之后给全寝室的小姐妹讲故事,然后被值周老师抓住,扣班级的分数。在学校,熄灯之后是不可以闲聊不睡觉的。
多少记忆风起云涌。是夜,满地银霜,想起周美人。
2.江南,孽
【这种痛我很清楚,只是自从有了你之后就很少再犯。】
醒来的时候眼睛很辣,有眼泪流出来。我在床边不断摸手机,想要给可歆打个电话,手机铃声响起来,枕头底下有一阵震动。我拿起手机来看,是可歆。
“正巧想要打给你。”
“一直没来打扰,不是没有想你,而是觉得不是时候。想着三甸告知的那个噩耗,你需要时间和精力去做一些事,我们就不好打扰。”
“你是了解我的。也是这个时候,才能这样同你说话。”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沉默。”
“诚然,若你找我就不算打扰。却怕是冷落了你。”
“得知你一切安好,便也就安好。我去看你。”
“如此甚好。”
挂掉可歆的电话,眼睛依旧辣得厉害。我的状态可能没有她想得好,只是我不希望让活着的人有太多的牵挂和烦恼,那些爱我的人都应该被我爱才对。这天很冷,我大口喝掉床头那杯凉白开,腹中一阵抽痛,我感到有汗珠从额头和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渗出来,我用手紧紧抓住胃部的衣服,整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
这种痛我很清楚,只是自从有了你之后就很少再犯。胃痛起来是可以要命的,我想起身去吃几片胃药,却整个从床上掉下来。我下意识去抓周边的物件,我希望可以抓住什么东西稳住我的身体,让我不至于摔到床下,却伸手碰到了柜子。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摔碎在我的头上,因为我感到除了胃痛之后头也很痛。我试图伸手去触摸头顶,却怎么也不能把手举过头顶。大理石地面不给以任何温度反而吸取我的体温。我感到身体好凉好凉,四肢开始发麻,我觉得我可以见到你了。
有温度穿透手心直达心窝,我感到自己轻飘飘地在无人的小路上行走。四周的景色渐渐清晰,这是一个黄绿色的世界,点缀着桃红的,粉红的,蓝紫的花朵。我看到一把铁艺的长椅,还有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公园的路。这里很安静,甚至没有人影,有悦耳的鸟叫声传入耳来,周围的树木突然飘落花瓣。这个情景是我臆想了多少次的美丽画面,我想我会看到你抱着我的琴迎面而来,于是我在长椅前停下来,直到脚边落满了花瓣,直到花瓣变得肮脏残败,你都没有出现。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满眼的惨白,有我最畏惧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粘膜。意识有一些放空,脑袋一阵晕眩紧接着是刺痛,我知道我在医院,我知道我没有去见你。可歆拿了花插在我的床头柜上,看到我醒了兴奋地跑出去叫护士。我想把她叫住,但是没有这个气力。
我无力地盯着天花板看,看到上面有几个黑点,可能是天气暖的时候蚊子苍蝇弄脏的,又或者根本就是它们的尸体。我躺在那里动不了,只转动的眼珠无法告诉我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可歆带着医生护士匆匆忙忙地进来,我可以想到那个画面,她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大声叫,她说某某号病房的病人醒了,恰巧在走廊撞到某个护士,然后拉了医生匆忙地赶到。这些镜头在多少电视剧里可以看到,现在却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其实我一直以为我是可以绝缘于医院这种地方的。
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在我身上做了奇怪的动作之后就叫我好好休息,然后就走了,可歆迎上去说谢谢阿姨然后把她们送到门口。我微微将头扭过去,看到可歆微笑着朝我走来。
“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是一直屏蔽了这个字么?”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我关了大门。”
“这些都无关紧要,等养好身体再说。”
我能读到可歆言词举措当中的闪烁以及推搪,她是怕我继续追问下去大家都要要哭出来么?我不可以哭,我说过要让活着的人安好。
3.江南,人祸
【原来人失去记于时间的外物是会渐离掉记忆的。周而复始的东西往往使人倦怠。】
我这是有多傻,竟然没有去深究可歆当时那么明显的谎话。一直到她哭着跑来告诉我说司徒锦就快要瞎掉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无从整理整个过程,开始我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但是现实无情地拆穿了我妄想自欺欺人的理由。
无论多轻描淡写的言语都不能改变这个故事落入俗套。我也希望是可歆发现昏迷的我然后把我送到医院,我也不希望中途出现这么多同我原先的认知有如此大偏差的事端。我赶到司徒锦病房的时候医生正打算把他转移到手术室,我看到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过分苍白的脸色使他原本阴秀的脸愈加阴秀。我慌张地试图去截住他们,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的,只要进了急症室就不可能再出来。
可歆和另外一个护士把我拉开,可歆说我不能耽误医生进行手术。我瘫倒在地,就这样看着他们把司徒锦拉进急症室。有画面在脑子里一帧一帧地播放,画面叠加在一起,凌乱到快要爆炸了。人不可以亲眼看到超出接受能力范围的东西,所以人在惧怕的时候会捂住眼睛,缩成一团,甚至晕倒,想象和经历毕竟是有差距的画面,只要不是亲身经历就可以逃避。但是眼前这个叫我阿娘的少年正被一步步推向鬼门关的时候,而我这个所谓的娘亲却什么都做不了。
可歆过来抱住我,她说可能没有这样严重。我说你是不是应该把事情告诉我了?于是她开始讲述。
那天我在家里是被花瓶砸到了头,司徒锦回家整理妥当就过来看我,这个孩子许是怕我一个人在家会出什么事,只是这一次真的如他所想。他看我倒在血泊中,不断有血水从脑袋里流出来,一只手还紧紧地握着腹部,当时他一定很慌乱,抱起我就往楼下跑,等他跑到门口的台阶时,恰巧碰上过来找我的可歆。可歆看到我的第一反应是自杀,以为我终究放不下心里的情绪,故而没有多问,想要接过司徒锦手中我的腿部,她以为这样抬着我速度会快一些。司徒锦说这样会让我不舒服,没有要放,却一脚踩在可歆的脚上,就这样从台阶上倒下去。他为了不让我受伤,竟然令他的头朝地,重重地撞在台阶的尖角上。他作死将我抱上车,轻声问可歆会不会开车,把车钥匙交给她之后就在位置上晕了过去。可歆因为怕我担心所以想让我身体好一点再告知,只是她没有想到司徒锦那一撞居然撞出了血块,还很有可能压制视觉神经。
可歆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扶到长椅上坐下。我不喜欢医院的长椅,它和公园的长椅不一样,我总觉得这是一个不太吉利的意象。天色渐渐变暗,我不知道确切时间,这样的光阴度去浑浑噩噩。原来人失去记于时间的外物是会渐离掉记忆的。周而复始的东西往往使人倦怠。我问可歆确切的时间,她说现在是傍晚时分,六点过半。我说外面是不是下雨了,天色如何这般暗,她说不清楚,即便下雨也无妨。我有些激动地跑到看得到外面的窗脚,默默在心里念叨,我是不希望它下雨,下雨总归不是什么好预兆。我看外面的天空蒙一层灰,风缠绵在树梢带些依恋,三三两两的行人都没有带雨具,想来是到了日落时分,故而天色黑下来。不下雨就还好、还好。
我跪倒在窗脚下,我说医院医院,你若治好他,我便不怕你。
4.江南,湖
【它静静地在阳光下发光,就像一块美玉,敛惠其中,不张扬,不傲娇。】
锦夜。有微风,气甚凉。
司徒锦度过了最为危险的时刻,有光穿过他的瞳孔使他能够感应到外物。血块成功去除,他就和原先一样的健康。
次日。万里无云晴方好,阳光照到每一个角落反射着五彩的光。
“还好么?”
“好的嘛。”
“请问你是笨蛋么?”
“好嘛好嘛,我承认了。快让我出院罢。”
“好。”
跨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我让司徒锦不要回头,我说很多时候我喜欢找一种说法用来说服抑或麻痹自己,这种说法可能是自编自导,自给自足的,也可能是古老的传说或者一些迷信的东西。比如我不会回头去看一些不想再次看到的东西,因为这样的留恋不吉利。司徒锦学着我的样子大踏步往前走,阳光将他柔软的头发染成亚麻金,大病初愈之后的他愈发瘦弱,叫人怜惜。我看着司徒锦同手同脚走着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微仰头抬望,有光刺穿瞳孔。我用挡住刺入瞳孔的光,有一种想打喷嚏的冲动,眯上眼用同样欢乐的姿态行走。
“我想去一个地方。”
“哪里?”
“一个湖。在奶奶家附近。”
“好。”
司徒锦把车停在一个小巷的拐角处,然后下车带着我往巷子深处走。这里充满着市井的生活气息,提着破旧竹篮的大婶穿花布的棉袄,用很大的声音同不远处的另一个拎着袋子的大婶说话,我能听懂她们相约一起去买菜。有卖包子的大叔吆喝着,有各种自行车打铃的声音,有讨价还价声,有很尖利的争论声。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路过,他们都有着各自的故事。我喜欢就着一个人看,视线一路跟随,仅只这样看看,不去洞悉任何东西。到小巷尽头往左拐弯有一座桥,桥上的石板已经凹凸不平,这是年龄的象征。从这座危桥上走过去,沿着河道拐进一条更小的巷子,巷子尽头就可以看到一个湖。
湖不大,沿湖两岸都有人家。阳光柔弱地照着湖面,今日无风,没吹起湖面的涟漪。它静静地在阳光下发光,就像一块美玉,敛惠其中,不张扬,不傲娇。有妇人端着盆子出来,放在水台阶的平地上,拿起小一些的盆子下水台阶去,舀水一盆投入大盆里,一次次重复这个动作。有男童拿着斗罗出来,身后跟随着面慈体弱的婆奶。男童涉水捞鱼,老妪苦言制止,说一些古旧的骂人的话。男童弄浑了水,引得妇人骂骂咧咧,她说娘煞的贱胎,小赤佬别捣乱。老妪是口口声声骂着男童的,却也容不得别家的娘们骂上身来。她说你个杀头个孱头,因何骂我无知的孙儿。妇人想是没料到男童有大人带着,换下脸笑着说阿婆诶,你家孩童捣水噶凶,覅话衣裳,就连洗手都洗不成罢。婆奶怒目对着男童,她说侬还要奈何,再勿回家我就去告诉你的父母。
司徒锦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很少有这样静默的时刻。我说如何,是否想到些什么。他说他儿时骇水,长到一十六岁才在体育馆勉强学会了游泳。七八岁的时候,见着同龄的孩童去河边玩耍就很羡慕。他说他也拿着淘米的斗罗下水去,却总被滑腻的浒苔欺凌。于是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站在水台阶的浒苔上双手紧紧抓着河岸,等着大人们出来救他。我就知道这天他带我来,是带着某些情结的。
“如何过来这里?”
“你看那边那间房,原来是我奶奶家。”
“然后呢?”
“奶奶去世之后,老房子卖给了邻居。那里有我几乎所有的童年记忆。”
“很想她?”
“偶尔会嘛。妈妈说每个人都有两个家,另一个世界的家人想她了。”
“嗯。你母亲是个聪慧明净的人。”
“那么好的嘛。”
司徒锦说他在弥留之际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奶奶。越发切实的渴求越发不会在不经意之间发生,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奶奶给他吃宝塔糖,他穿着奶奶亲手缝制的花衣裳蹦来蹦去。他跑到湖边看小伙伴抓鱼,游泳。天色越来越暗,黄昏的天空有火烧云,然后他就觉得身子越来越热,再醒来的时候,就想带我来这里。
原来每个人生命中总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人或事,就看你怎么去看待这种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