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瓢泼大雨此刻已经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细雨。李笑妹保持着举锦盒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着黎遥。她曾以为黎遥是把她当做朋友的,可是方才在李府中,她只看到他冷漠地站在夏侯南身边,而如今,他甚至将弓箭对准了她。
所以……终究是她太天真了么?她举着锦盒的手一寸寸收紧,湿漉漉的襦裙贴着她的身子,一阵风夹杂着雨滴拍打在她的身上,她抖得更加厉害。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黎遥保持着射箭的姿势,眼睛微眯,像极了他平日执行杀人任务的样子。顿了片刻,他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弓弦,那支黑箭带着破空之势飞向她,发出凌厉的声响。
下一秒,李笑妹手中的锦盒被那支黑箭精准地射中,巨大的惯性让李笑妹身子一晃,连带着松了手,锦盒就这样掉进了她身后的深渊。她的脚一软,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只是苍白着脸,看着表情冷漠的黎遥。
众人皆是一惊。他们都以为黎遥此次会为夏侯南解决掉李笑妹,可没想到他说的“满意答复”,竟是让那锁住夏侯南秘密的锦盒掉进不见底的深渊。
黎遥径直将弓箭扔到一旁的黑衣人怀中,骑在马上,向着夏侯南淡淡抱以一拳道:“主上,锦盒已经不会再被找回来,此事已经解决。”
夏侯南盯了他几秒,蓦地加深笑容道:“你果然比我想象中更在意她。”
夏侯南的声音不低,就算是李笑妹也能听到。她愣了愣,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夏侯南话语中的意思,而黎遥则径直勾了勾唇,说道:“主上,您多虑了。”
“多虑?阿遥,你别忘了,你跟在我身边已经十多年,是否多虑你我都应该很清楚。”顿了顿,夏侯南保持着微笑,但眼中却掠过一抹狠厉,“颜绮当年便是这样自甘堕落,我不能让你再走上同样的路。”
黎遥的脸色第一次苍白起来,夏侯南抬了抬手,那群黑衣人“唰”地一声齐齐举弓对准了李笑妹。
“这样才是真正的结束。”夏侯南笑容渐渐加深,再度抬手。
“主上……”黎遥一下子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就在这时,林中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响,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夏侯南,怎么样结束是由你说了算吗?”
夏侯南面色一僵,随即抬了抬手,黑衣人瞬间向旁边散去。树林的边缘出现了两列骑着马的侍从,他们穿着青色劲装,衣领上均绣着黄色团菊,紧跟在一人身后。而为首的那人身着银色长衫,系着白色披风,披风上用金线绣着的玄鸟似是要振翅腾飞,将他本就英挺的眉眼衬托得愈发举世无双。
李笑妹呆呆地跪坐在原地。那个人的面容她再熟悉不过,她曾摸过他的眉,她曾吻过他的唇,然后他偷偷不告而别,可现在他却骑着白马出现在她的面前,被众人簇拥着,像极了天上闪闪发光的神。他……是阿然吗?还是她其实还在做梦?
她怔怔地看着他,发现自己的鼻尖有些发酸,竟然有了一种委屈得想哭的冲动。她知道他其实离开不过十几天罢了,可是她却觉得自己似乎等了他很久很久。她真的很想他,不管是真实还是做梦,她都想摸摸他。她吸了吸鼻子,颤抖着伸出了自己的手。
站在一旁的夏侯南终究还是快速下了马,对着那人敛眉欠身道:“老臣参见二皇子殿下。”黎遥和其他黑衣人也纷纷下了马,向着那人欠了欠身。
李笑妹伸出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夏侯南在说什么?他在叫阿然……二皇子?阿然是……皇子?
“夏侯宰相扔下朝事不管,跑来这偏僻小镇,还大动干戈,带了这么多暗羽的人,真是好兴致。”阿然握住缰绳,微扬下巴,笑得有些挑衅。
“殿下,老臣不过是处理一些私事罢了。”夏侯南也回以一笑,说道,“不必劳烦殿下费心。”
“但你的私事牵扯到了本宫的人。”阿然挑了挑眉,眼神一凛道,“既然如此,这私事该怎么解决,究竟是宰相你说了算,还是本宫说了算?”
夏侯南唇角一沉,最终还是欠了身,保持着平静道:“自然是殿下说了算。”
“那么本宫现在告诉你,你可以带着你的人回王都了,父王下了几道旨催你,相信你比本宫更清楚。”阿然露出一丝冷笑。
夏侯南默了片刻,终于再度欠身道:“老臣领命。”说完后,他抬了抬手,重新骑上马,向着林子中驰去。黎遥也跟着翻身上了马。握紧了缰绳后,他转头看了瘫坐在悬崖边上的那个瘦小身影一眼,最终敛下了眸中的所有情绪,跟在了夏侯南身后离去。
阿然眼中的冷意消失了,随即而来的,是满脸的担心。他翻身下了马,飞快地朝李笑妹奔去。他在她的面前顿住了脚步,因着跑得太快,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发冠后的金色发带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他伸了手,戳了戳她的脑袋,有些无语地说道:“李笑妹,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戳她脑袋的动作、他故意嫌弃的表情都和离开前一样,她撇了撇嘴,鼻头有些发红。见一直呆坐的她终于露出了他熟悉的表情,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半跪下来,伸手抱住了她,低声喃喃道:“还好你没事。”
她愣了片刻,想要伸手回抱他,可想到自己一身狼狈,刚才还躲在泔水桶里,此刻全身湿漉漉地不说,还散发出一种可怕的酸臭味。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推开他。
可他却以为她在生气,更加抱紧了她,有些紧张地说道:“我知道我来得有些晚,可是你不要怪我好不好?不要推开我。”
她又是一怔,随即吸了吸鼻子为难道:“我的身上现在不怎么好闻……”
这次换他愣了愣,但之后更加紧地抱了她说道:“那又怎么样?我就想抱着你,只想抱着你。”
她能感受到他微微加快的心跳,她也终于确定,眼前这个紧紧抱着她的人,真的是她的阿然。她红着眼睛伸出手,回抱住了他,闭上眼睛喃喃道:“你回来了。”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道:“嗯,我回来了。”
雨,终于停了。
就在这时,一个侍从从树林中赶了过来,匆匆跑到阿然身边,欠身道:“殿下,夏侯宰相的人已经离开大东镇了,李府门口看守的人也被撤走了。”
李笑妹一惊,瞬间推开了阿然,挣扎着就要站起来。阿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一下子站了起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说道:“我带你回李府。”
她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顺从地安静下来。阿然将她抱回了自己的马上,然后也上了马坐在她的身后。他将披风解了下来系在她的身上,扯了扯缰绳开始往回走,侍从们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一路上,他拿出锦帕,小心地擦拭着她脏兮兮的脸。见她额头不知何时撞出了一块红红的痕迹,眼里有些心疼,只是伸了手揉了揉那个地方。
“阿然……你真的是二皇子吗?”她并未反抗,只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他的手一顿,随即恢复了轻轻按揉的动作,说道:“是,我是他们口中的戚然皇子。之前我流落至此,不愿身份暴露引发更多的麻烦……”他停了停,随即苦笑道,“虽然后来还是带来了很多麻烦。此事说来话长。”
“我明白。”她垂了眼眸。
阿然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接着解释下去。他知道她在担心陆路,此刻的他还是安静陪着她就好。
他加快了马速,很快就回到了李府门口。李笑妹不顾他的搀扶,跌跌撞撞下了马,奋力向着李府内跑去。
她冲进了内院,疯狂地左右扫视了一圈,除了满地的黑衣人尸体和血迹,并未看到陆路的影子。她的心重重一沉,颤声喊道:“陆路,陆路,你在哪里?”
片刻后,伴随着一声轻笑,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小姐,你在找我吗?”
她猛地转过了头,一下子就看到靠坐在墙角处的陆路。此刻的他脸上血迹斑斑,蓝色的长衫早已被染成了暗色。他微微眯着眼,唇色看起来很是苍白。
她的心一阵狂喜,转身就要向他跑去,可是跑得太急,她一下子踩到了自己的裙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可她依然挣扎着仰起了身子,连滚带爬地向着他的方向挪过去。
陆路看着她费力地挪到自己的身边,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说道:“小姐,你忘了我说过的吗?走路不要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将来嫁不出去怎么办?”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一时间只觉得很多很多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个干涩的微笑,“陆路,你看起来很不好。”
“嗯,我很不好。”他老老实实地承认,声音也有些虚弱。
“是不是觉得有些累?”她用力咬了咬唇,努力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更加自然。
“嗯,有点累,小姐你让我靠着你歇歇好不好?”他眨了眨眼,说道。
“好。”她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扶着他的身子,让他的头缓缓地靠在自己的腿上,轻轻理了理他散落的长发。
“像这样靠着你休息,我想了很多很多遍,没想到今天居然真的能够实现。”他的唇色很是苍白,但笑容却愈发满足起来。
“陆路,只要你好好的,我的肩膀、我的腿、我的手都给你靠。”她的嘴唇在颤抖,可她努力让自己笑得像平日一样没心没肺。
“真是傻瓜。”他轻笑了一声,说道,“你不是想辞掉我很久了么?这次……终于可以如愿了。”
“陆路你这个笨蛋,我不是说了吗?不管我在哪里,就算是嫁人,我也要你在我身边,把你辞掉,谁来扣我的零花钱?谁来阻止我吃糖葫芦?谁能……谁能让我安心地向前走?”她的眼眶越来越红,说到后面已是哽咽到难以出声。
他费劲地侧了头,看见了那个同样赶到门口的熟悉身影,重新转过头去,笑了笑说道:“傻瓜,那个让你接着安心向前走的人,明明已经出现了啊。”
“那不一样。”她拼命地摇了摇头,眼眶渐渐模糊道,“陆路,你才是傻瓜,你干嘛要对我这么好?我明明又懒又没用,从来不争气……”
“为什么?”他抬了手,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抚上她的脸,像是在回忆许久以前的事情一般,喃喃道,“小姐你知道吗?你学会说话后,叫的第一个人的名字就是‘陆路’。也许……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了要守护你了吧。”
她垂下眸,抬手覆住了他的手。
“小姐,我觉得比刚才还要累一点,我想歇歇,你多跟我说说话好不好?”他扯了扯唇角。
“好。”她努力笑道,“陆路,你不是说想要去其他地方生活么?我已经想好了,反正我们离昇国很近,到时候我们就去昇国,然后再开一个丧事铺,把昇国的丧事都给承包了,像你说的,做成连锁,还是一条龙服务,把咱们李家的招牌给打响……”
“啪”的一声轻响,水滴溅落在他的脸上,他眯了眯眼,有些恍惚地笑道:“是不是下雨了?”
她用力擦了擦眼角,却发现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唔……是下雨了,你听我说,我还没说完,我不蹲家里了,我每天跟着你一起去铺子上,你打算盘,我来吆喝,我把旺财也带上,旺财的叫声比较大,肯定比我吸引客人,我们……”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渐渐失去力气,可她用力抚住他的手背,接着说道:“我们一起出马,一定能把爹娘的事业发扬光大,到时候我们家产万贯,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我还要学一些武功,到时候谁欺负我们,我们就把他们打的满地找牙……”
他的眼睛终于还是缓缓闭上。
“陆路,你说说,这样好不好?”
院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刺破了云层,洒落下来,金色的光芒照在他的脸庞上。他闭着双眼,唇角余有一抹安静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