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路第一次遇见颜绮时,只有八岁。那一年,也正是夏侯南将他领进暗羽的日子。
在那个噩梦一般的夜晚,那个作为继父的男人向他举起了菜刀,而他的娘亲冲过来抱住他。温热的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等到他回过神来时,那把菜刀已经到了自己的手中,那个男人面目狰狞地倒在了血泊中。
他不知道自己保持着举刀的姿势站了多久,只记得天空泛起鱼肚白时,那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一袭黑衣,看着他,微扬下巴笑道:“你愿意跟我离开吗?”
他已无家可归,同样无路可退,这个叫夏侯南的男人说要带他离开,他为什么不答应?
他还记得,那一日阳光很好。他垂着头,跟在夏侯南身后,一步一步走进这幢宅邸中。他们的身侧站着两列同样身着黑衣的男人,他们欠着身,低着头,一脸恭谨。
“阿绮回来没?”夏侯南随意问了一句。
其中一个黑衣人跟在身后回道:“回主上,颜统领刚刚处理完您上次交代的那个人,方才刚刚回偏苑。”
“那人武功不弱,她受伤没?”夏侯南没有停下脚步,随口问道。
“回主上,统领毫发无伤。”
“很好,今日正好看看她。”夏侯南的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负了手,转头瞟了他一眼,“你跟着一起来。”
他垂了眸,一言不发地跟在夏侯南的身后。刚踏进偏苑没多久,夏侯南的脚步便停了下来,他也跟着停下,小心地抬了头,顺着夏侯南的目光望了过去。
他看到一个身着浅蓝襦裙、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斜靠在一棵樱花树的枝桠上,歪着头,闭着眼,似乎在睡觉。那根枝桠距离地面至少有一个人的高度,可她靠在那里,白皙的皮肤被阳光映得微微反光,睡得很是安然。
夏侯南侧头看了跟在身侧的黑衣人一眼,微微抬手。那人领了命,立刻抽了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那个树上的姑娘刺过去。小小的他站在原地,不知道夏侯南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还是莫名地握紧了拳头,替那个姐姐捏了一把汗。
就在黑衣人的剑尖即将直抵那个姑娘的脖颈时,她蓦地睁开了眼。他几乎没看清她是怎么动作的,只见一道蓝影快速一晃,带起一阵风,卷起片片樱花瓣。
下一秒,那个姑娘站在了夏侯南不远处,露出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容说道:“义父,我不过是偷懒打个盹而已,不至于要我的命吧?”
“他们能要你颜绮的命,那太阳还真从西边出来了。”夏侯南摇了摇头。
他一愣。眼前的这个姐姐居然就是刚才那些人口中的颜统领。
“还是义父了解我。”颜绮笑嘻嘻地走到了夏侯南的面前。
夏侯南眯了眯眼,问道:“既然杀掉那欧洋只用了不到半日的时间,怎么拖到现在才回来?”
“我在璃城见到有人在捏面人,觉得好玩,就看了半日。耽误时间了,是我不对。”她挠了挠头说道,虽然在道歉,但脸上没有一丝惶恐之意。
“你真是……”夏侯南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如果喜欢那面人,大可以跟我说,我帮你把那做面人的人给买回来就是。”
他站在原地,愣了愣。虽然他接触这个男人不过一日,可像现在这样露出可以说是宠溺的笑容,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颜绮终于注意到了站在夏侯南身边的他,好奇地问道:“义父,这是谁?”
“他是我新挑出来的人,以后由你来负责带他。”夏侯南淡淡说道。
“好。”她爽快地笑道,走到他的面前,微微俯身,好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捏了捏自己的衣角,只是不语。夏侯南看了他一眼,说道:“他没有名字,阿绮,既然他以后跟着你行动,就由你来替他取名字吧。”
“好啊。”颜绮一下子兴奋起来,眨巴着眼睛思考了片刻后,拍了拍手说道,“那你就叫陆路吧。”
“陆路?怎么听起来这么随便……”夏侯南皱了皱眉。
“随意不好么?”她抬了头,茫然地看着夏侯南。夏侯南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道:“没什么不好,随你吧。”
“陆路,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啦。”她重新俯下身子看向他,见他也偷偷地望向自己,笑了起来,向他伸出了手。
自那天起,他就这样跟在了颜绮的身边。
他曾以为颜绮只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可跟着她出过几次任务后,却又发现她杀起人来干净利落,就连眼睛也不会多眨一下。他终于渐渐明白,夏侯南为什么会让她做统领,并且无条件信任她。整个暗羽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
在没有执行任务的时候,她总是穿着大家闺秀才会穿的襦裙,带着他四处闲逛。每当他跟在她身后,见她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去围观捏面人、做糖葫芦,周围偷偷看她的男人还会红着脸感叹她好可爱时,他总会默默地扭头,擦擦额头的冷汗。
他曾以为她会一直这样吊儿郎当下去,直到她接到了那个任务。
夏侯南要她去暗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但心性孤傲,因着不肯替权贵看病,而招致了嫉恨。
那一晚,颜绮和他一起坐在屋顶上,盯着那个叫杨瑾的年轻大夫坐在灯下看了好一会儿书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你等在这里,我去去就回”后,闪身跃进对面的木窗内。
可没想到的是,这个大夫居然在窗台上放了针灸用的银针,更没想到的是,完全轻敌的颜绮就这样一屁股坐上了那些银针。她“哎哟”了一声,一下子跌进了房间内。
老实的年轻大夫吓了一大跳,见她捂着屁股哀嚎,本着医者父母心的态度,一边伸手,一边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颜绮见他居然向自己的屁股伸了手,吓得反手打了他一耳光。年轻大夫愣了愣,随即担心地拉过了她的手,焦声说道:“我方才在脸上涂了罂烈草汁试药,我事先服了解药,那草汁对我没作用,但一般人触碰会中毒,你的手刚刚碰到了,怎么样?疼不疼?”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的手仔细检查着。她愣愣地看了他几秒,随即立马收回了自己的手,移开目光,说道:“我、我没事。”
陆路坐在屋顶,撑着下巴看着她的脸渐渐变红,微微耸了耸肩。
那次她并没有完成任务,在回去的路上,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咳一声说道:“陆路,这事不要告诉义父。”
“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陆路回得很是干脆。
“好,你说,只要是姐姐能做的,都答应你。”颜绮笑眯眯地说道。
“……给我买一串糖葫芦。”
“成交。”她捏了捏他的脸,说道,“给你买十串糖葫芦。”
他咬着她每日买给他的糖葫芦,看着她找各种借口去探望那个年轻的大夫,再到后来,她便与那人私定了终身。
然而夏侯南终究还是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他尤还记得,那一晚,颜绮第一次和夏侯南起了正面冲突。
“你是我最优秀的杀手,动情是大忌。”夏侯南阴沉着脸说道,“如果你再继续跟他来往下去,我会让他消失在这个世间。”
她苍白着脸,垂了眸,静静道:“所以对于义父来说,我只不过是一个杀人工具罢了,对吗?”
夏侯南气得全身发抖。“啪”的一声响,颜绮白皙的脸上顿时多了一片红印。她笑了笑,转了身,慢慢地向着门外走去。
他站在院中的樱花树下,看着她缓缓地走了出来,不由得抓紧了自己的衣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
最后,她还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悄悄地离开了这座府邸,为了自保,她带上了那个装有夏侯南秘密的锦盒,而在城外的渡口,她爱的那个年轻大夫正在等着她。
临行前,她找到了他,向他伸出了手,眼睛亮亮地问道:“陆路,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有糖葫芦吗?”他撑着下巴,看着她问道。
“每天一串。”她笑眯眯地说道。
“成交。”
他就这样跟着她离开了暗羽,一路东行,走到了那个偏远的小镇上。颜绮最终决定开一家丧事铺,当陆路疑惑地问她原因时,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曾杀过不少人,开这家丧事铺,为那些死去的人好好送终,也算是我弥补的一种方式吧。”
两年后,颜绮生下了一个女孩。
让人倍感奇怪的是,这个女孩刚刚生下来时,不管是稳婆,还是颜绮或是杨瑾抱着她,她都会哇哇大哭,可当颜绮抱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把小婴儿放到陆路的怀中时,小婴儿竟然一下子停止了啼哭。陆路低下头,有些迟疑地碰了碰她软软的小脸蛋,她竟然蓦地咧开小嘴,笑了起来。
“孩子他爹,快看,快看,咱们女儿竟然对陆路笑了,她一定喜欢陆路。”颜绮躺在床上,仍然不忘八卦。
陆路听到她这话,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但抱着小婴儿的动作却越发轻柔起来。
李笑妹九个月时,陆路十岁。
颜绮抱着已经白白胖胖的李笑妹,指了指自己,“笑妹,我是娘亲。”然后又指了指杨瑾,“这是爹爹。”顿了顿,她又指了指靠在木窗旁一脸紧张地盯着李笑妹的陆路,“这是陆路。”
李笑妹扑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陆路,张了小嘴,含糊不清地说道:“陆误……陆路。”
颜绮惊奇道:“孩子他爹,这丫头学会的第一个词,竟然是陆路。”
他站在窗前,怔怔地看着小小的她朝他露出大大的微笑,片刻后,自己的唇角也忍不住上扬起来。
李笑妹六岁时,陆路十六岁。
李笑妹揉着发红的眼睛,扯着陆路的衣袖说道:“陆路,你听我说,赵熙那个混球又跟着其他人一起欺负我了。”
“谁让小姐跟着他们一起滚沙地。”陆路一边誊抄着账本,一边冷静道,“长长记性也好。”
颜绮站在一旁,“啧啧”道:“陆路,你会不会太严格了一点。”
“如果夫人不这么吊儿郎当,在下也不会这么辛苦。”陆路面不改色地说道。
当天晚上,颜绮靠在大门口,看着陆路扛着一堆弹弓和面人回来,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要帮笑妹出气。真不知道赵熙那小子一觉起来,发现自己的玩具都没了,会哭鼻子成什么样。”
“……谁管他们。”
李笑妹十岁时,陆路二十岁。
李笑妹跟在他身后,踢着小石子,好奇地问道:“陆路,我听娘亲说,昨天邻镇王府小姐派人来说亲,被你拒绝了。我见过那个王小姐,长得很好看,陆路你为什么要拒绝啊?”
“因为不喜欢。”陆路淡淡说道,顺手买下一串糖葫芦,塞到了她的手中。
李笑妹咬了一口,含糊道:“我觉得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莫名有些紧张,“是什么原因?”
“陆路,你是不是有断袖之癖?我听娘亲说,现在很多男子都这样。”
“……小姐,以后少听夫人说些有的没的,知道吗?”
“哦……”
李笑妹十六岁时,陆路二十六岁。
杨瑾病重去世后,不过半月有余,伤心过度的颜绮也跟着去了。葬礼准备得很是简单,李笑妹从头到尾都沉默着,不哭也不闹,陆路操持着一切,却也不由得时时担心起她来。
葬礼后的那一日,月香翻遍了整个李府都找不到她,匆匆忙忙跑来跟他说了这件事后,他蹙了蹙眉,出了城,终于在树林中的一块空地上找到了她。
她垂了眸,抱着膝盖看着远处成片的橘色晚霞,一言不发。他也坐在了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看向那晚霞,顿了顿,开口道:“我在这里。”
他的话像是有一种魔力一般,她吸了吸鼻子,终于还是没忍住,将头抵住他的肩膀,失声痛哭起来。他知道她憋了有多久,他知道她有多难过,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推了推眼镜,伸手揽住了她,低声重复道:“小姐,我在这里。”
她哭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悲伤和哀恸宣泄出来,直到后来筋疲力尽。
他将她背了起来,缓缓地往回走。
她哭得太累,此刻趴在他的背上,已经有些迷迷糊糊。她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喃喃道:“陆路,娘亲和爹爹都离开我了,你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
陆路的脚步微微一顿。他眯了眯眼,看向远处那片绚烂得像是要燃烧起来的晚霞,低下头,轻轻一笑:“我不会离开,小姐,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