绺子里管抓来的人质叫肉票叫秧子。秧子房就是绺子关押绑架来的那些肉票的地方。
用钱物赎回秧子,这是绺子里的铁律。因此,绺子里也管秧子房叫养鸡生蛋的地方。
秧,在东北话里有蔓的含意。绺子里管肉票叫秧子,大概是要顺蔓摸瓜,和养鸡生蛋是一个意思吧。
……
双镖绺子秧子房掌柜的姓马,报号大明白。他早先是挂柱在不开面绺子,被不开面委任为秧子房掌柜的。
大明白原来是一个小山村的私塾先生,因为救过两个负伤的抗日山林队队员,受到关东军和警察署几次三番的询问和调查。恰巧不开面绑了钱串子的票,又看不懂钱串子写的信,把他请到山上破解难题。他想,与其盯把儿(东北话,一直、频繁的意思)被关东军和警察署找来找去的,还不如躲到山里清静。再说了,反正是一个人,走到哪儿归齐都是三个饱一个倒,就挂柱到不开面的绺子。
钱家村的当家人钱串子,五十多岁,光秃秃的头顶,胖呼呼的大脸。说话时,眼珠子总是眨巴,山羊胡子总是抖动,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传说他家的钱一串儿一串儿的,都挂在他自个儿的裤腰带上,把得噔噔的紧。因此,被人称为钱串子。
几支绺子冲钱串子用劲,几次三番都没有得手。
很多绺子里的人都说:“钱家村围子坚固,枪多枪好,想要踢坷垃(匪语,攻打土窑)很难;钱串子小心谨慎,轻易不出门,想打黑杠子(匪语,单个劫匪手提棒子躲在路边、桥下、树林等地打劫单身的路人)也不易。”
可是,有一天,钱串子家却出了一件怪事。
早饭以后,钱串子正躺在炕上抽大烟,家里老二急急忙忙的跑进来,问:“大哥,咱们家谁老了(东北话,死了的意思)咋地?”
钱串子一听就火了,从炕上坐起来,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骂道:“你脑袋让门掩啦还是缺心眼儿呀!要是家里死人了能这么消停吗!”
“那,那……”老二被哥哥的话噎得喉咙里咯喽一声,“那咱家的坟茔地里咋有人打墓子呢?”
“啥打墓子,吃臭的(匪语,盗墓的)吧!”
“光天化日的,谁敢盗墓。”老二急得直跺脚,“大哥,确实是有人在打墓子啊。”
“什么人这么大胆,在咱们钱家的祖坟地里动土!”钱串子气得腾地一下坐起来,就要亲自去坟茔地里找那些人理论,可他还没等穿好鞋,就感到不太妥当,真要是绑票的土匪,那不是自己送上门去了吗。他眼珠子眨巴了一会儿,说:“你麻溜儿的,再派人去打探清楚喽!”说着,他又在炕上躺下去,重新捧起了烟枪。
不一会儿,打探的人回来了,说:“他们把坟坑都挖好了,就要埋人啦。”
“真他妈反天了!”钱串子气得山羊胡子抖动得一翘一翘的,眼珠子眨巴得更快了。他吩咐老二说:“你去问清楚是什么人,撵他们走!”
过了不一会儿,老二着急忙慌的跑回来了,气喘吁吁的说:“大哥,我咋撵他们都不走啊!”
“还反天了呢,你麻溜儿叫几个人,跟我去!”钱串子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摔了烟枪,从炕上忽地一下子爬起来,穿鞋就走。
钱串子他们还没走到祖坟地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一群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在围着一口大红棺材号啕大哭。他心里一激灵,******可别真是胡子装扮的呀!他心里刚一划魂儿,突然听到几个喇叭匠子“呜哇呜哇”的吹起了哀乐,不由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妈的!什么人吃了豹子胆,挖我们老钱家的祖坟!”
披麻戴孝的那些男男女女根本不理会钱串子的跺脚叫骂,哭号声和喇叭的呜咽声响成一片。钱串子气急了,奔着扛灵幡的那个人,撸胳膊挽袖子的就蹿了上去,一把拽过来就打。这时,哭号声和喇叭的呜咽声突然停了下来,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也齐刷刷的脱掉了孝衣孝帽。一个满脸杀气的汉子唰的一下推开棺材盖儿,说:“恭候你老人家多时了,进去吧!”
--钱串子被不开面推进棺材,绑了票。
不开面的诨号还是他爹给他起的。一年,不开面的老丈人家那一带闹胡子,小姨子到他家来避难。他看到小姨子身材窈窕、年轻貌美,就想,都说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她这么圆的屁股要是整个浪儿都给姐夫有多好……他想入非非,起了邪心。秋天一个晌午歪的时候,小姨子说饿了,他说咱们去地里烧青苞米吃吧,又香又嫩的。小姨子不知有诈,兴冲冲地跟着姐夫就去了苞米地。结果,小姨子的青苞米还没吃到嘴,他就把又香又嫩的小姨子给祸祸了。他媳妇知道以后,在家里大哭大闹起来,又是寻死上吊,又是要打八刀的。他爹想给儿媳妇面子,挽救不肖儿子的婚姻,就当着儿媳妇的面儿,又是脖溜子又是炮脚(东北话,用脚踹)又是抡笤帚疙瘩的,把他胖揍了一顿,还一边打,一边骂:“你******里外拐都不分,这个不开面的东西!”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也急了,跳着脚的喊:“你说我不开面,往后我也不认你这个爹啦。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咱们各走各的道!”他上山当了土匪,就报号不开面。
钱串子已经被不开面折腾得浑身伤痕累累,可他家里的赎金还没有送来。
“我不开面,你******也不开面啊!”不开面一把扯掉钱串子的一绺山羊胡子,冲崽子喊道:“拿青子(匪语,刀子)来!”
不开面举起尖刀,恶狠狠的说:“我要是给你抹榔头(匪语,砍头),我就啥也得不着了。今天我给你抹尖子(匪语,割耳朵),咱们看看谁更不开面!”说着,一刀削掉了他的一个耳朵,吩咐道:“让花舌子给他家送去!”
钱串子心里明镜似的,家里有钱,但家里人谁也不知道自己把钱藏在啥地政啦。他想,这是我一辈子苦巴苦业挣来的,谁也不能给。可是,转念又一想,要是真让不开面给折腾死了,一辈子攒下的家底儿就白瞎了。于是,他偷偷的给家里写了一封信:
儿子、儿媳:
胡子手里把命丧,死到临头不能忘;要问家底儿藏在哪?上扯下来下扯上。
父嘱
民国廿二年春月
钱串子知道儿媳妇聪明伶俐,一定能破解这封信的秘密。但是,他没想到这封信落在了不开面的手里。
不开面苦苦思索,绞尽了脑汁也整不明白这封信的含义。突然,他一拍大腿,想到了山下学馆的马先生,立即发话:“快去请马先生!”
马先生被连夜抬上了山。他吧嗒着烟袋锅反反复复的看了几遍钱串子的信,肯定的说:“这是在告诉家里人他藏钱的地方。”
“那他家的钱到底藏在啥地政呢?”不开面急切地问。
马先生不回答不开面的问话,在屋子里转圈儿,嘴里叨叨咕咕的:“上扯下来下扯上,上扯下来下扯上,上扯下来……”
不开面坐在炕头上,看大明白嘴里叨叨咕咕的在屋地下直转磨磨,就脱下臭袜子,一边皱眉头一边抠脚丫子。
大明白突然站住了,看着不开面嘿嘿的笑起来,说:“有意思,有意思……”
“啥有意思?我抠臭脚丫子有意思?”不开面一头雾水。
“你脱袜子有意思,不,他藏钱的地方有意思。你们想想,穿袜子、脱袜子不就是上扯下来下扯上吗?”马先生边说边笑边比划。
听完马先生的话,特别是看着马先生比比划划的架势,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不开面也跟着大笑起来,说:“这个老东西真******鬼道!”然后,立即下达命令道:“快,包围钱串子的家!把他们家所有的臭筒子(匪语,袜子),别管是新的旧的囫囵的缝连补缀的还是干净的埋汰的统统的给我搜出来!”
崽子们在钱串子家的房芭上搜出了他那双补丁摞补丁的破袜子,里面,塞着满满的金叶子。
……不开面笑逐颜开,对马先生说:“老哥,你识文断字,脑袋瓜儿活泛,再说了,咱们抓来那么多的肉票,也需要一个能写海叶子(匪语,书信)的人,你就留在山上得了!”
马先生想了想,答应了。
不开面高兴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说:“打歪了(匪语,打死了)一个满脸沙拉子(匪语,连毛胡子)的讲道理,又来了一个识文断字的大明白。好啊,好啊!”他翘起大拇指,然后,又拍拍马先生的肩膀,接着说:“我整不明白的,你整明白了;大伙儿都整不明白的,你也能整明白。你当秧子房掌柜的,就报号大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