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惟有以他自身所蕴含的电荷,与那仿佛密不可破的阴霾,亦即那混沌污浊的时代摩擦、冲撞。中外历史上,较少有一位文化人物,自身凝聚过那么强大的能量。对于中国,那能量超过了卢梭之对于法国。然而相对于他所处的时代,那也只不过是一种凄厉的文化的声音而已。他在阴霾的天穹上奔突着,疾驰着,迫切地寻找着或能撕碎它的缝隙。他发出闪电和雷鸣,既使那时代的神经紧张,也义无反顾地消耗着自己。既不能撕碎那阴霾,他有时便恨不得撕碎自己,但求化作多团的积雨云,通过积雨云与积雨云,也就是自身与自身的摩擦、冲撞,击出更长的闪电和更响的雷鸣……
这,是否便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鲁迅呢?
鲁迅当然是文学的。
文学的鲁迅所留下给我们的文本,不是多得足以“合并同类项”的文本中的一种,而是分明地区别于同时代任何文本的一种。鲁迅的文学文本,是迄今为止最具个性的文本之标本。它使我们明白,文学的“个性化”意味着什么。鲁迅更其是文化的。
文化包括文学。所以鲁迅是很“大”的。倘仅以文学的尺丈量鲁迅,在某些人看来,也许鲁迅是不伦不类的;而我想,也许所用之尺小了点儿。
仅仅鲁迅一个人,便几乎构成着中国近代文学和文化史上不容忽视的一页了——那便是文化的良知与一个腐朽到糜烂程度的时代之间难以调和、难以共存的大矛盾。
倘中国近代文学和文化史上无此页,那么我们今人对它的困惑将不是少了,而是多了。文学体现于个人,有时只需要一张写字桌。文化体现于个人,有时只需要黑板和讲台。文学家和文化,有时只需要阴霾薄处的似有似无的微光的出现;有时仅满足于动荡与动荡之间的假幻的平安无事。
文学和文化处在压迫它的时代,那是也可以像吊兰一样,吊着活的。这其实不必非看成文学和文化的不争,也是可以换一个角度看成文学和文化的韧性的。
然而鲁迅要的不是那个。满足的也不是那个。倘是,中国便不曾有鲁迅了。鲁迅曾对他那时代的青年说过这样的话:第一是要生存;第二是要温饱;第三是要发展。其实在某些时代的某些情况之下,一切别的人们,所起码需要的并不有别于青年们。
鲁迅的激戾,乃因他每每的太过沮丧于与他同时代的文化人士,不能一致地、迫切地、义无反顾地想他所想,要他所要。因而他常显得缺乏理解,常以他的“投枪和匕首”伤及原本不愿与他为敌,甚至原本对他怀有敬意的人。
于是使我们今人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战斗的鲁迅有时候也是偏执的鲁迅……在四月的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在沙尘暴一次次袭扑北京的日子里,在停了暖气家中阴冷的日子里,我又沉思着鲁迅了。事实上,近几年,我一再地沉思过鲁迅。
这乃因为,鲁迅在近几年的大陆文坛,不知怎么,非但每成热点话题,而且每成焦点话题了。
不知怎么?
不对了。
细细想来,对于鲁迅重新进行评说的文化动向的兴起,分明是必然的。有哪一位中国作家,在半个世纪之久的中国,尤其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三十年里,其地位被牢牢地神圣地巩固在文化领域乃至社会思想理论领域甚至政治意识形态领域呢?除了鲁迅,还是鲁迅。在中国,在八十年代以前的三十年里,在以上三大领域,鲁迅实在是一个仅次于毛泽东的名字。而鲁迅的书,则是仅次于《毛泽东选集》的书。而鲁迅的言论,则是仅次于《毛主席语录》的言论。在“文革”中,鲁迅的言论被正面引用的次数,仅次于《毛主席语录》被引用的次数。《论资本家的“乏”走狗》这一篇杂文,曾被同仇敌忾地当成声讨“走资派”的“乏走狗”们的战斗檄文;《论“费厄泼赖”应当缓行》这一篇杂文,曾被红卫兵们视为毛泽东《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姊妹篇。不消说,在当年,“将革命进行到底”便是将“文革”进行到底。而确乎的,那时,除了《毛主席语录》,还有另一种同样是红色的“语录”本儿广为存传,即《鲁迅语录》……
我确信,倘鲁迅当年活在世上,肯定是不情愿的。倘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那么他内心里肯定是痛苦的吧?其痛苦肯定大于他感到被曲解、误解、攻击和围剿的痛苦吧?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某些著名的人物,生前或死后被当成别人们的盾别人们的矛的事是常有的。鲁迅也被不幸地当成过,不是鲁迅的不好,是时代的浅薄。“文革”不仅是疯狂的时代,而且是理性空前浅薄的时代。那样的一个时代的特征就是特别地需要可披作“虎皮”的大旗,鲁迅在死后而不是生前被当成那样的大旗,又未尝不是他的幸运……
又,鲁迅生前论敌甚多,这乃是由鲁迅生前所贯操的杂文文体决定了的。或曰造成的。杂文是议论文体。既议人,则该当被人所议。既一一议之,则该当被众人所议。纵然论事,也是难免议及于人的。于是每陷于笔战之境。以一当十的时候,便形成被“围剿”的局面。鲁迅的文笔尖刻老辣,每使被议者们感到下笔的“狠”。于是招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鲁迅是不惧怕笔战的。甚至也不惧怕孤家寡人独自“作战”,而且具有以一当十百战不殆的“作战”能力,故在当时的中国文坛,形象就很无畏。“东方不败”的一种形象。又因他在当时所主张的是“普罗文化”亦即“大众文化”,而“大众”在当年又被简单地理解成“无产阶级”,并且他确乎地为他的主张每每剑拔弩张,奋不顾身,所以后来受到毛泽东的高度评价,称颂之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的战士和旗手”。
有人对鲁迅另有一番似乎中性的客观的评价。那就是林语堂。
他曾写道:与其说鲁迅是文人,还莫如说鲁迅是斗士。所谓斗士,善斗者也。闲来无事,以石投狗,既中,亦乐。
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林语堂曾与鲁迅交好过的。后来因一件与鲁迅有关与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稿费争端之事,夫妇二人欣然充当斡旋劝和的角色,结果却说出了几句使鲁迅大为反感的话。鲁迅怫然,林语堂亦怫然,悻悻而去。鲁迅在日记中记录当时的情形是“相鄙皆见”四个字。
从某些人士的回忆录中我们知道,鲁迅其后几日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鲁迅未必不因而失悔。
而林语堂关于“斗士”的文字,发表于鲁迅逝后,他对鲁迅曾是尊敬的。那件事之后他似乎收回了他的尊敬。而且,二人再也不曾见过。
林语堂不是一位尖刻的文人。然其比喻鲁迅为“斗士”的文字,横看竖看,显然地流露着尖刻。但若仅仅以为是百分之百的尖刻,又未免太将林语堂看小了。我每品味林氏的文字,总觉也是有几分替鲁迅感到的“何必”的意思在内的。而有了这一层意思在内,“斗士”之喻与其说是尖刻,莫如说是叹息了。起码,我们后人可以从文字中看出,在林语堂眼里,当时某些中国文坛上的人,不过是形形色色的“狗”,并不值得鲁迅怎样认真地对待的。如某些专靠辱骂鲁迅而造势出名者。那样的某些人,在世界各国各个时期的文坛上,是都曾生生灭灭地出现过的,是一点儿也不足为怪的。
鲁迅讨伐式或被迫迎战式的杂文,在其杂文总量中为数不少。比如仅仅与梁实秋之间的八年论战(与抗日战争的年头一样长) ,鲁迅便写下了百余篇长短文。鲁迅与论敌之间论战,有的发端于在当时相当严肃相当重大的文学观的分歧和对立。论战双方,都基于某种立场的坚持。都显出着各所坚持的文学的,以及由文学而引起的社会学方面的文人的或曰知识分子的责任感。有的摆放在今天的中国文坛上,仍有促使我们后代文学和文化人士继续讨论的现实意义。有的由于时代的演进,自行化解,自行统一,自行达成了共识,已无继续讨论,更无继续论战的现实意义。而有的论战的发端,即使摆放在当时来看,也不过便是文化人和知识分子之间的一向文坛常事。孰胜孰败,是没什么非见分晓的大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