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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胡子妖怪

Things with Beards

作者 Sam Miller / 译者 罗妍莉 / 校对:东方木 孙薇

麦克雷迪总算是回到了麦当劳。他双手捧着咖啡杯,吸入咖啡的热气,仍不能百分百肯定这是真实,而不是他躺在麦克默多站雪花纷飞的乱石堆里发的春秋大梦。1983年的夏季并不炎热,但对麦克雷迪而言却跟热带差不多,125街则是阳光明媚的美丽绿洲。他解开头上牛仔帽的系带——在这儿用不着伪装。玻璃窗外,是挨挨挤挤的人潮,蜂拥着在地铁口进进出出,飞奔着去赶公交车,彼此交易,装模作样,互相咒骂,他更加觉得自己可能根本就在梦中。在南极那种冰天雪地的鬼地方呆久了以后,身子骨就以为那种冷到骨头里的不毛之地才是宇宙的本来面目。话又说回来,如果想想广袤寒冷的太空,倒也多半没错。

“听说你挂了啊,伙计,”听见这道粗野而亲切的嗓音,麦克雷迪站起来,纵身投入那激烈的拥抱。每次被他这么狠狠抱住,都安全感爆棚到差点泪崩。可当他退后一步,看进休的眼里,却发现他有点变了,哪儿不一样了。他不在的当儿,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你自个儿看起来也没那么正点了,”他说,然后两人坐下,休拿起桌上早就放好的咖啡。

“这几个星期我有点不舒服,”休回答,不过情况看起来可不像他说的这么轻松。就算麦克雷迪在南极呆了这么多月,可他朋友的黑皮肤上怎么会忽然间冒出这么多皱纹?他的头发跟胡须怎么一下子都花白成这样?“没啥,到处都是这种病。”

两人的手在桌底下交缠。

麦克雷迪低语:“你还是真他妈好啊。”

“打住!”休回敬,“我知道你活儿好。”

麦克雷迪想起了蔡尔兹,技工的有力双手还油乎乎的,沾着推雪机上的油腻,在他背上和屁股上留下印记,牙齿咬在麦克雷迪后脖梗上。

“废话,可都过去了,”麦克雷迪答道。

“你还带着那顶傻不拉几的牛仔帽呢?”休笑话他说,“我敢打赌,你屋里肯定挂得到处都是那些没劲的裸体插页。”

麦克雷迪松开手:“那又怎么样?我们每个人不都一样,都在装。”

“不对,可不是谁都那么好命,可以过关的。”他伸出一根指头,在前臂的黑皮肤上描了个圈。

他们呷着咖啡。麦当劳的咖啡算不上好,却实在,一点不装。

蔡尔兹和他、他和蔡尔兹。在麦克默多站最后那些天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他简直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乘直升机起飞、暴风雪来了、好像还有条狗什么的……然后他就断片儿了。等他醒来,已经是在一艘美国补给测量舰上,跟两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船员大眼瞪小眼。周围到处都是衣服碎片,一张金属桌差不多拦腰对折,给踢腾到了房间那一头,还有碎玻璃、烧焦的纸,可到底怎么回事,他俩谁都没半点印象。直到后来看过专案卷宗之后,他才知道,春季补给运输队来的时候,发现整座营地都被付之一炬,人差不多都死光了,给撕成了奇形怪状的碎片,只剩下两具俊美的尸体完好无损,在营地边缘冻僵了;以及尸体是怎么被带回来、辨认出了身份,慰问信也发给家人了,结果尸体却多半是意外地解冻了……可这不是天方夜谭吗?那具冰封的尸体也不可能是他。

“你们那帮人还用得着我吗?”麦克雷迪问。

“太需要了。这些天警察一直到处乱抓方方面面的人,半年来,警察干掉了八个人,可连一个被起诉的都没有。你还来吗?”

“那是当然。”

“过两周开会。耍了老大哥你就不怕?我们筹划的事儿他们可不乐意,肯定会狠狠反咬一口。”

麦克雷迪点头,微笑。他回来了;他们需要他,他也是叛军一员。“我们回你那儿去吧。”

***

麦克雷迪不是麦克雷迪的时候,或者说麦克雷迪啥也不是的时候,他就会断片儿。他记忆里的那些空隙不是错误,也不是意外。那怪物穿着他的衣服,躲在他身体里,戴着他的牛仔帽,那家伙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所以补给舰的船员走进屋,发现原本冰封的麦克雷迪正坐起身来,脸从中间一劈为二,一团意大利面条状的触手蠕动翻滚着,炸开伸过来,把尖叫着的船员卷得严严实实,马上开始消化起来——所有这一切在麦克雷迪的脑子里都无影无踪。

不过,只要那玩意还是麦克雷迪的时候,就是彻头彻尾的麦克雷迪,所有的观念、回忆和感情都完好无缺。

***

“妈的怎么回事,又来?”事后休揪起一片碎床单问。

“挺好的我猜,”麦克雷迪光着身子笑道。

“咱俩把这儿拆成这样,我是真没半点印象。”

“我也没。”

什么血迹碎肉之类的都没剩下,那个不是麦克雷迪的怪物全舔得一干二净,然后吸收转化掉了。当把原本属于休的血肉转化掉,当两人单独待在他房间里,它感觉不到危险的时候,就立马知道安全了、可以出来了。挣扎的过程很短,不过19分钟时间,转化便已完成,麦克雷迪和休又变回了自己,然后投入彼此怀中,倒在被整变了形的床上,一丝不挂。

“这是什么?”麦克雷迪说,两根手指焦虑地沿着休的体侧游走向下,那些紫色疹斑破坏了他迷人的胴体。

“那种古怪的新型肺炎到处都传遍了,这个也是一起染上的,”他答,“今年的瘾君子流感。”

“可你又不吸那玩意儿。”

“最近上过几个。”

麦克雷迪笑起来:“你是有多喜欢败局已定?”

“我为之奋斗的就不是败局,”休皱眉道。

“那肯定,我不是那意思——”

可休却陷入了沉默,仿佛舔着自己的旧伤疤。从19岁那年起,休就像鸡妈妈护小鸡一样护着他,麦克雷迪一直知道他心里有道伤,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却无法再逃避了——两人光溜溜的腿缠在一起,他惨白得像死人,休却是浓郁的深棕。由于肤色的不同,两人的生活也天差地别,他们之间横亘着一道巨大的鸿沟,不是爱情所能填补的。

***

麦克默多站有那么多男人都留胡子。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冬天——要在南极永恒的寒冬里给脸保暖。不过其实麦克默多站很少会冷,那堆密密麻麻的矩形小屋温度永远维持在宜人的25度上下。他们有巨量汽油储备,专门用来供暖。除了偶尔会去室外搞搞调查之外——至于那些科学家们究竟在外边研究些什么,麦克雷迪始终都没搞清楚过,只有个模糊的概念,不过他们似乎根本无所谓——麦克默多站里那些人基本上都他妈宅到家了。

不是为了取暖。

胡子只是伪装、是道具。只有布莱尔和加里才没留胡子,他们俩都老得不用装了;还有蔡尔兹,他是压根就不想装。

他打了个寒颤,想起来了,自己在不确定的状况下就会装硬汉、变牛仔。在少管所、在临时拘留所、在越南,都一样。那是纯爷们的世界,艰苦又残酷。喝得找不着北,看见女人就烦。同志?切!有很多事他都藏在心里,藏得很深,因为如果人们知道他的本来面目,他就会很危险。要是发现他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们就会想毁了他。

他们选择麦克默多站自然都各有各的原因,那就相当于选择了没有女人的世界。晚上坐一起吃饭的时候,麦克雷迪的目光就会在那一张张大胡子脸上打转,不知道究竟有几个是像自己这样——纯爷们的外表只是掩饰,其实却害怕泄露真实的内心。

蔡尔兹从来就不怕。蔡尔兹也见过他的真面目。

麦克雷迪闭上双眼,将麦克默多站的记忆拒之门外,咬紧嘴唇。随便想点什么都行,就是别想在那儿的事。因为他脑子里完全一片空白,怎么可能半点印象都没留下?苏联打过来了,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释。有哪个双重间谍把神经毒气泄漏进了通风系统(不消说,就是纳乌斯那家伙干的),造成了毁灭性的大崩溃,有人杀红了眼纵了火,只剩下他和蔡尔兹没事,于是他们立刻在雪堆里坐下来等死……当然了,这么一想他反而怕得更凶:如果这种疯狂是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说辞——对于一个没什么想象力的人来说——那么,真实的故事只能是同等程度的,另一种,疯狂。

那个不是麦克雷迪的怪物有种特殊的本事,能精确地评估周围是否有威胁。如果麦克雷迪只有一个人,或身处人群中,甚或即便只有一个人、却仍然有可能被攻击的情况下,他都会躲起来。有一回凌晨4:00的时候,麦克雷迪喝高了,145路电车上只有他一个乘客和开车的小个儿女司机,这时它原本可以轻易出现,吃掉她。但是它却知道——鬼才知道那家伙是掂量了什么奇怪的信息素或者视神经信号——有暴露的危险,可能会有别人从茶色玻璃窗外看见,又或者司机的脚在临死前肌肉痉挛、可能会猛踩刹车,让电车撞上什么东西。

如果狭路相逢,受到威胁,它也有可能会冒险现身,不过没人与它正面对抗,没人会想到它存在,包括麦克雷迪自己。他也只是有那么一丁点非理性的焦虑而已。各种千变万化的碎片、噩梦中一闪而过的一瞥、一阵阵毛骨悚然的声响——那是藏在他体内的怪物向他吐露的丝丝缕缕信息。

“这周已经是第5幢楼被烧毁了,”黑人带着西班牙腔,麦克雷迪看见他的双手,看到他竭力控制着不让手抖,他的怒火令人兴奋。“20家人就这么被赶到大街上,警察才不管呢,他们知道是房东干的,每次都是房东。保险公司说不定会大闹一回,不过大不了也就是那笨蛋吃一场民事诉讼官司、罚上点儿钱了事。那他妈就是恐怖主义!他们就该让那帮孙子上电椅!”

每个人都赞同,一共11个人,坐成一圈,除了麦克雷迪和一个年长些的白人女性,其他全是黑人。在场的基本上都是男人,除了她就只有一位女性:那是个矮胖的黑人妇女,脑袋周围一大圈爆炸式蓬松发型,跟她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

“他们冲咱们这么干的时候就不是恐怖主义,”她说,“就这么回事。”

会议到此结束,咖啡喝光了,烟也抽完了,没人着急朝外面走。这个团伙里面大部分都是黑豹党徒,被FBI赶尽杀绝地追杀了几十年,也不知道怎么活到现在的,不过也有更老的老人,工团主义者、共产党员、还有一位从南方跑回来的部长,就在那场运动看似要席卷全国、改变一切的时候跑了回来。

麦克雷迪不清楚里面有几个是警察,他猜有三个,倒不是说这里头有谁让他觉得可疑,而只是因为知道这些人反对的是什么,以及在过去的40年中,为了摧毁这项计划,政府花了多大手笔、投入了多少资源。卧底一般都独来独往,演戏演得入戏太深,他们只向一个人汇报,而那个人跟他们可能永不相见。

休走过来,递给他两块饼干。

“你们真觉得这计划有那么好吗?”麦克雷迪说,“真这么干的话,他们肯定会拼命反击的。那时候情况比现在糟糕得多。”

“你要么帮,要么不帮,”休皱着眉说,“你自己决定。但在这儿可不是你话事。我们知道自己反抗的是什么,比你明白多了,而且我们也知道后果。”

麦克雷迪吃了一块饼干,又把另一块举到眼前细看:冒牌奥利奥,味道还挺像的,他都没吃出来;不过图案不一样,外边那层巧克力上面的印花很明显是加盖上去的。

“你要是怕了,我也理解,”休说话的态度温和了一点。

“放屁!老子是怕了,”麦克雷迪说着笑起来,“知道我们打算干嘛,要是还不怕,那多半是个……嗯,我说不上来,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再不然就是个倒霉瓜蛋子。”

休笑起来,笑着笑着变成了咳嗽,一咳就咳了很久。

要是两个卧底彼此对视,会不会看透对方也是卧底呢?他们会不会看穿这双眼睛,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辨认出某种深埋的亲近关系?又假如他们全是警察,每一个都是潜伏的卧底,都只不过是在假扮叛党,目的只是瞄着真正的叛党,那又会怎么样?他们发现这一点以后,是会把阴谋诡计抛到脑后,走到阳光下,展现自己的本来面目呢;还是会按兵不动,静候来自上头的指示呢?卧底是不做决定的,他们甚至什么也不会做,只是把信息汇报给上边,然后上边会借助信息来做决定。所以要是一堆卧底群龙无首的话,那他们究竟会不会知道该什么时候罢手?

***

麦克雷迪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心灵之眼的眼角总能瞄得见,遥远的回声总能听得见。失忆的时间,零乱的残片。

麦克雷迪怀疑自己发了疯,变成了罪犯和怪物,在他失忆的那些时间,他其实是犯下了骇人听闻的罪行,然后又把所有的证据都隐藏起来,这样就可以解释在麦克默多站发生了什么。这种假设虽然很吓人,他反倒觉得更愿意接受。要是自己干掉了所有的朋友,把楼给炸了,这他反而还能应付得了。相比而言,更恐怖的反倒是空空如也的时间,犹如无底的深渊;是那种非人的东西,他几乎没有印象,却蜿蜒地滑行疾走着;是阵阵一闪即没的血光和尖叫,如今漏进他的白昼。

麦克雷迪在州内北边租了间小屋,没有隔热层,价钱便宜,离最近的城镇有16公里。租给他的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在火车站接上他,卡车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全都是他要买的东西。

她开车穿过镇子,对他道:“这儿没车,连自行车都没有,也没电话。你要是惹上麻烦,想赶紧跑是跑不了的。”

他不清楚平时租她房子那些人都在里边干嘛,也不想知道。

“我在这儿下车,”快到镇子边缘的时候,他说。

“疯了吧你?”她问,“剩下那段路你得走上两小时,可能还不止。”

“我说靠边停,”他说话的时候放冷了声音,因为如果她再走得远些,离开了那些窥探目光的保护,说不定就在下一个拐弯处,甚至还到不了那儿,他体内那个疯狂的怪物就该出现了。它莫名其妙地就懂这些事。

“扛着两大口袋东西一路慢慢走吧!”他下车时,她说,“脑子被驴踢了!”

他回答:“过一个星期还来这儿接我,就这个点儿。”

“你不会是耶和华见证人什么的吧?”她说。等她开走之后,他松了口气。

开头两天舒舒服服、糊里糊涂地就过了。他看书,看休借给他那些拿便宜纸印的平装本同性恋黄色小说,边看边忙着断断续续地自慰。只有一点不好:饿。那股饿劲儿低低地,肚子咕咕直响,甭管他怎么使劲吃,也解不了那饥。

接着他就又断片儿了。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他正双膝着地,跪在一个酒吧后面脏兮兮冷冰冰的地上。

“谢了,伙计,”一个留着胡子的结实壮汉站在他头顶上方,模样像是卡车司机那一类,正在把衬衣往回套,他好像没弄明白怎么衣服上会突然出现了一团喷雾状的小洞,每个孔的边缘看起来都像是被化学物体灼烧过一样。

“我正缺这个。”

他大踏步走掉了。麦克雷迪回身变成蹲着的姿势,靠在墙上。

我把他怎么着了?他好像并没受伤,可是我肯定动过手了,干了什么可怕的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市区的。走着来的?还是搭的便车?还有,过会儿他妈的又咋回去?

***

电话响了,这是他回来之后的第一个夜晚。他坐在消防楼梯上,俯视着这座城市,内心激烈地斗争着,考虑到底要不要跳下去,不过倒也并没那么当真。休的那些话还在他脑子里打转,要么帮,要么不帮,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选择。

他接起电话。

“麦克,”那个声音浑厚低沉,他化成灰都认得。

“蔡尔兹。”

“一直在想办法给你打电话,”听得见那头汽车喇叭乱响,他隐约记得蔡尔兹来自底特律,要不就是明尼阿波里斯。

“我没在,得跑出来清醒清醒。”

“你也中招了,对吧?”

麦克雷迪呼出一口气,才发现刚才一直憋着:“你中了?”

“嗯。”

“这他妈咋回事,老兄?见鬼的出啥事儿了?”

蔡尔兹低声笑起来:“我还盼着你全都知道呢,也不知道为啥,照理说我早知道你笨得要命了。”

麦克雷迪的嗓子眼里升起一种渴望,但他的身体却突然掉链子了。不管他想象自己得了什么疯狂的精神病,可蔡尔兹总不可能得一模一样的病吧?肯定是出了什么其它状况,这种状况他的脑子还不肯接受,但他的身体却已经了解。“你去医院看过没?”

“试过,”蔡尔兹说,“我记得开车走到中途,然后中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又已经回家了。”一阵警笛响起,又逐渐消散,不知是在底特律还是明尼阿波利斯。

麦克雷迪审视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这就像是黑暗和光明的分界,他卧室里的灯光照亮不了外面的黑暗。“我们是啥?”他喃喃地问。

“见鬼的玩意儿,”蔡尔兹答,“好在我们都心里有数。”

***

野营袋上写着“阿斯托利亚小联盟”,外侧装饰着两支交叉的棒球拍的纹章,脏兮兮的亮蓝色运动上衣袖子支得老长。看似完全健康向上,打扮得天衣无缝,任谁见了都不会起疑。爆炸物藏得很好,体积很小,缝在一条运动长裤里头,定时器已经开启,滴答滴答地朝着某个未知的时间走去,走向某个不可预见的后果。

***

“吉米,”他的父亲边说边用力拥抱他,他的胡须扎在麦克雷迪脖子上,和他的父爱一样又糙又硬。

厨房里那张桌子堆得乱七八糟,被男人山一样的身材衬得矮了。背后藏着叔叔们,雪茄和威士忌搞得屋子里乌烟瘴气。婶婶们和老婆们都去哪儿了?麦克雷迪一直没搞明白,这些星期天好像只属于男人。

“他们跟我说那混蛋翘了,”他父亲不知在跟谁说。

“想把我们这里头的人干掉可没那么容易,”有人说。十一个男人挤在一个小房子里,每次都感觉塞得满满当当的。

话说到这儿,父亲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可除了麦克雷迪谁也没发现。这儿除了麦克雷迪,没人对他老爹的脾性这么了如指掌,晓得他这么一皱眉,可能就是表示他知道些什么新情况——麦克雷迪必死的命运——,他知道的情况让他觉得害怕、让他觉得必须得保护自己的家人不受影响。

“跑去那种地方,简直是脑子进水了,”他老爹驳斥道,他身上那种势不可挡的正能量正是麦克雷迪所缺少的,让他十分羡慕。“要是在阿拉斯加,我用不了5分钟就发疯了。”

“是南极,”他低声窃笑。

“那也一样!”

在这儿,在家里,很安全,和朋友们在一起,他父亲身体里那个移民的灵魂就冒出来了。这位爱尔兰新移民出生在这里,一辈子没回过祖国,却带着不可磨灭的爱尔兰口音,发辅音的时候带着盖尔语特有的轻微卷舌,他在开地铁的时候总是有意掩饰这一点,可每到周末却总是肆无忌惮地操着乡音。现在麦克雷迪听到的是关于他祖父的事,那个光荣的大醉鬼,他们刚刚在这儿落上脚,就马上把他弄过来了,麦克雷迪的童年笼罩着他祖父的巨大阴影,而他死去的时候,也带走了他儿子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麦克雷迪不知道父亲给自己又留下了什么烙印,自己身上有多少像他的地方,还有如果父亲去世的话,自己又会变成怎样不同以往的恐怖生物。

有个叔叔在另一个房间里,正在抱怨一场迫在眉睫的国会听证会演变成了警察对黑人的暴行;蜂拥而至的记者把他的警察们烦得精疲力尽。叔叔用了很难听的话来形容他在布鲁克林执勤时遇到的那些人,整个房间的人都哄笑起来,父亲也笑。趁人不注意,麦克雷迪悄悄溜到楼上去了。他以沉默表示惋惜,对人类可怕的仇恨之心的惋惜——本来这么了不起的一群人,他如此亲爱的这些人,内心却包含了如此残暴的阴暗面。

麦克雷迪站在马桶前,这是他小时候最早学撒尿的地方,他看见肚子上那些光滑的紫色瘢痕。

***

午夜,他站在乔治·华盛顿大桥中央,随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体内的怪物在风中呻吟嗥叫。这是纽约最具人气的自杀地点,他不记得是在哪儿听到的,可他很庆幸自己知道这事。

他跨坐在安全栏杆上,俯视着幽深的黑色水面,停下来深呼吸。

有一回,麦克雷迪很生气。他现在已经不生气了,这让他很想不通——照理说,原先那些让他生气的事情并没消失、仍然存在,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发小14岁那年让警察给打死了,只是因为他跟某个黑人“描述相符”;他母亲的双手,当班的时候一口气洗了14个小时的衣服;休和蔡尔兹,还有他曾爱过的每个男人,他明明心里欢喜的火苗正熊熊燃烧,却只能捂得严严实实、不得见光。他努力压抑着这些回忆,手沿着自己的躯体游走,他身上留下了他们的痕迹,跟休体侧那些皮损非常相似。不过就像那些紫色的疹斑一样,这些并不让他觉得痛楚,已经不再痛了。

他脚下很远的地方,火车拖着汽笛。低头想看时,狂风刺痛了他双眼。他看得见那些轿车温暖朦胧的灯光,想象着午夜的旅人在座位上打盹、或读书、或抬头凝视着大桥的灯光,凝视着他自己,满怀敬畏。

麦克雷迪体内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他想不出是什么,也不清楚是从何时开始的。麦克默多站吗?也许吧,不过多半不是。毕竟是有什么东西把他吸引到麦克默多站去的。是钱,又不光是钱。他想要逃离人世,他厌倦了江湖争斗,只想抽身。不管他体内的是什么,已经变了,麦克默多站养大了它。

他试着准确指出那个已经消失的东西,但他再怎么努力,最多也不过就是自己曾经常有的一种感觉,现在那感觉已经不复存在。他试着回想最后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可也没想起来,不过在那之前的很多次他倒都记得。第一次在音乐会上离开;大口呼吸着11月晚上寒冷的空气,知道头顶的每一颗星都属于自己。坐大巴从客场棒球比赛上回来,回来时连职棒大联盟都还抱着希望。第一次跟踪一个男孩走上曼哈顿西区码头。这种感受有点矛盾,既疯狂又镇静,精力充沛却桀骜不驯。感觉就像他曾一度骑跨在某种怪物身上,即便时间极其短暂也罢,它强悍得不可思议,原始而神圣,几乎与事物的自然流变紧密相联,沿着自己专属的道路前进。这样的瞬间原本也始终罕见——生活在他和他的道路之间百般阻挠,不让他接近自己该走的路——不过最近却是再没出现过。

他是个怪物。他现在知道了。蔡尔兹也是,还有其他无数的人也一样,比如休,自己曾经对他们干过什么可怕的事,尽管是无意中犯下的。他不清楚细节,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具体怎么弄的、是为了什么。可他就是知道。

也许以前的他曾经够坚强,也许另外那个麦克雷迪本来可以够胆跳下去,可要是那个麦克雷迪的话也就用不着跳了。这个麦克雷迪爬回栏杆安全的这一侧,重新走到坚实的地面上。

***

麦克雷迪大踏步走上警察局的台阶,努力不哭出来。他微笑着,睁大眼睛,他是个人畜无害的白人。

休搬动野营袋的时候,就明显看得出他不对头。他看上去至少瘦了40来斤,头发也掉光了,双眼灰暗无神。这时麦克雷迪已经听到过流言,看到过报道,《时代周刊》称之为“同性恋癌症”。男人们纷纷倒下,命如蜉蝣。

就在那天早晨,他接到了那个电话:休住进了哈莱姆医院。电话是休的妈妈打来的,她做的圣诞火腿令人怀念,味道举世无双。她说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时候,麦克雷迪知道那是在骗他——不是为了免得他伤心,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得太沉重的话题她承担不起。

他停下脚步,一只手搭在警察局门上,恐慌从心底升起。

***

布莱尔建了一艘飞船。

这个图景突然闪回他脑海里,燃烧的汽油味让画面更完整。这是他在实际生活中真正见过的场景吗?还是别人给他看过的照片,来自飞船的残骸?一个洞穴挖进了麦克默多站的冰雪底下。捡来的直升机、履带式雪地车和推雪机的碎片组装成了……一艘飞船。他怎么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对了,因为它是圆形的,也不像是人类能造得出来的,可是这儿还有些什么信息,他不小心错过的信息,他曾经知道,现在却忘了。可是这段记忆是从哪儿来的呢?

恐慌,受到威胁,掉进陷阱,无路可逃。这触发了他体内的什么东西,就跟之前在布莱尔体内一样,不过当时的问题是,一个助理生物学家怎么居然能组装起一架航天器?突然间,麦克雷迪在心里能挖掘到比以前多得多的东西:他看到了很多。群星,从他身旁飞驰而过。他能幻化的各种形状、能变身的各种生物。有的令人厌恶,也有的令人沉迷。有些生物压根没有免疫系统可受攻击;也有些基础体温低到让任何病毒或是其他入侵的机体都无法生存。

乌贼身上蕴含了无穷的色彩,即便看不出。

他的双手和脖子觉得很紧,紧得就像是这两部分想要跟身体其它部位脱离开来一样。要是当时有人能透过他的衣服、看到底下的话,就会看见无数张嘴在他全身上下一张一合。

“要帮忙吗?”一个女警察边为他开门边问,这很坏事,糟透了,因为他跟其他每一个友善微笑的白人战友们一样——就在此时此刻,他们正从容地漫步走进纽约那150家警察局和指挥中心——他们都不该引起注意。

“谢谢,”他回答,一面大无畏地微笑着,好快速摆脱恐慌。她报以微笑,眼前所见让她放下心来,可她看见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他。他摘下牛仔帽走进去。

他无法改变自己的本来面目,那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把伤害降到最低,并且尽力加以抵消。

***

他等在桌子旁边,一边想着,不知这场大戏的尾声会是怎样?下一步是什么?这么一场漂亮的攻击战,假设一切都进展顺利的话——同时对纽约每一家警察局发起攻击,兵不血刃就能制造混乱,可是组织者们最终想要实现的是怎样的凯旋?计划是什么?有没有计划?黑人解放军的秘密总部里,有没有哪个领头人把全盘都计划周详?他们如此倾力投入这场没有死伤的军事打击,必定遭到反击,而且会很血腥。他们肯定还是能各个击破,取得些进展,一个人一个人地去改变,可是然后呢?他们怎么才知道已经大功告成了?哪怕是改变了别人的想法,但要是被改变的人并没有随之改变任何实际的事,那就算不上真正的改变。即便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但如果他们都悄悄把正义藏在心里,那是不够的——正义必须传扬、必须彰显。

“街区聚会的噪音许可证有吗?”他问接待员,那人随手推过来一张表格给他,连看都没抬头看一眼。整个纽约城里,一张张老掉牙的桌子上,一张张永远也不会获批的噪音许可证正在滑过,这些桌子很快就该被烧成灰烬。

他走出警局,听到背后传来电话铃声,他知道,就是这个电话。城里每一家警察局此时都接到了同一个电话,叫每个人赶紧在5分钟内疏散,否则就只能尖叫等死;电话会告诉他们,谁要是敢乱碰或挪动那么一下,炸弹就会立刻引爆(这其实只是吓唬吓唬他们而已,不过组织者很肯定,一般不会有人去以身试险的,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

那天夜里,城市陷入混战,他站在地铁站台上,喝得醉醺醺的,又是兴奋、又是害怕。一列地铁进站了,他站得太近,门刚一打开他就踩了进去,正好撞在一个下车的女人身上。她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惊叫。“对不起,”他大着舌头嘟哝,一边窝起双手托住胡子,为自己看起来像那种吓唬女人的混账而感到难过,可她早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跑了。他皱皱眉,然后坐下,微微一笑。笑里有羞愧,羞愧自己吓到人;同时这笑里又另有一番意味,一种来之不易、难以言传的体会。那一刻,麦克雷迪明白了,成熟,就意味着接受现实,接受自己其实是妖怪。

作者简介:

作者山姆米勒在纽约州一个偏僻的城市长大,从小苦学屠宰,本该接管家里的祖传肉店,但沃尔玛的到来终结了肉店生意,他从此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并去学习影视研究和俄语文学。他还是一支游泳队里公认的“最具价值队员”,也是唯一队员。米勒的作品以短篇为主,曾提名2014年星云奖最佳短中篇、同年轨迹奖最佳短篇,并入围2015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的提名。本篇曾入围斯特金纪念奖,并获雪莉杰克逊奖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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