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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橘园

作者:Bonnie Jo Stufflebeam/译者:盖子/校对:东方木

守卫

头一次有人冲破石墙闯入橘园时,我已经在那里守候了二十个春秋。

我在橘园中漫步,留意那些如同祈求的手掌般从土壤里伸出来的根系。我会用纯金制成的盆盛来溪水为它们浇灌。然后带上我那把巨大的树剪,沿着小径巡行。先祖的遗训告诉我,我一路上要让剪刀冲着我自己的心房,这样就不会惊吓到橘树,害得它们在果实里积累毒素。如果一棵橘树想要被修剪,她的枝条会发出震颤的声响。我便会为她修剪,直到她归于平静。

巡视完毕后,我在园中踱步三匝,这才回到我在温室旁的小屋里休息,读一读那些我已烂熟于心的故事。橘园地方不大,守卫的藏书量十分有限。起初往架上放那些书时我还是个小姑娘,挑的净是些爱情和冒险故事,这些故事曾让我的心中充满向往。已到中年的我是不会再选这些书了。可我做的不仅仅是阅读,我将手拂过封皮,把手指插进饰满浮雕的书脊和修饰华美的装帧里去。这些书都是由美人的皮肤装帧而成,这也是我唯一触碰过的皮肤。书页则是用精细的苇纸制成。我躺在读书椅上,一只手按着平覆在我胸前的书本,另一只手正在股间,这时我听到了橘树发出的惊叫声。

我一跃而起,从罩袍下抄起长矛,冲出小屋,穿过树丛,沿着石墙疾奔,直到我找到了入侵者进来的地方:我上次检查时还好好的石墙塌了一大片。这堵墙以前从未出过事。我记下了跑到此处用的步数,接着就蹿进了树丛,搜寻入侵者。

那一夜我没能找到他,饶是我找得大腿根直跳,眼睛也因为长时间在黑暗中眯着而酸痛不已,尽管橘园不受四季更迭的影响,可终究逃不出夜与日的管辖。我的腿开始罢工了,我便靠着墙歇息,守着那处决口。我揣测一旦入侵者意识到橘园里并没有什么财宝,可能会从这里逃走。

向导

从这里看去,你们可能只看到一片森林。随我来,沿着林间小径散散步,我指给你们看。看见了吗?它们的形态,树干上的曲线?有些树变化时正处在花季。这些树体现出的区别要更明显:三个瘤子,一个是胸部,另外两个是臀部。不不不,没有什么乳头。树是靠种子繁殖的。

这棵树叫罗提斯。看见那块半埋在树干中的青铜铭牌了吧。她是我们这里最年长的一棵树。年深日久,她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吞掉了,好像是想要忘怀她曾经有过一副血肉之躯。书上说,她曾纵享酒浆、仙药和舞蹈。书上说,她从没有爱过一个男人两次。

如果你们翻一翻导览手册,就能找到她变形的故事。还有一条警告:严禁食用她的花朵。那个故事都是编的。不过那条警告是真的。她旁边的这些都是不听劝的人变成的。瞧瞧它们的体态:有女人,有男人,还有小孩。它们也许看上去和我们亲爱的罗提斯并无二致,可它们不会开花。靠近些仔细看,你们应该会发现它们都是空心的。这些不是树,只是些空壳。另外,据说罗提斯的花尝起来像是母亲的香水味,吃进嘴里有些发苦。

如果你们愿意听的话,我到可以给你们讲点实情。要是你们更愿意遵照导览手册,那请沿路一直走。在我们每处主要景点的下面或里头都有指示牌。想要了解真实世界的客人们,请把手册放进这个篮子里。接下来,就请听着罗提斯的故事,随我一路揭开真相。

野姑娘们总是最抢手的。有的男人以为自己能驯服她们。罗提斯的男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她总是和他们寻欢一次后就分道扬镳,不管他们在镇中心的睡莲树下如何向她求婚。

那个农场来的小伙子也是一样。他给他爹放羊,帮他爹挤牛奶,替他爹杀猪。他还帮他娘看果园子,帮他娘收菜园子。当他冲罗提斯微微一躬身,邀她跳舞时,罗提斯觉得他的古朴劲儿还挺可爱的。和他贪欢一晌还不错,可野姑娘只有在准备好的时候才肯安顿下来,而罗提斯并没有准备好,不管他们那段漫长的邂逅有多么让她满足。

她本以为会在节日庆典上才会再遇到他。毕竟他爹会在那儿买肉猪和羊毛。有时候她会从他娘那儿买一条嫩羊腿充充饥肠,再大口灌些葡萄酒。而她没想到的是,在一次毫无收获的无聊的联谊晚会后,会在自己打盹的草坪上看见他站在自己身前。她只身一人去草坪上本是为了看日出的。他一下子骑在她的腰上,浑身猪粪味。远处,一只驴子嘶叫起来,可惜太迟了。

她攥住他的脚踝,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肉里直到见血。趁他把腿抽开的当口儿,她挣扎着站起身,跑出了草地,跑下了小丘,直跑到镇中心阿波罗演奏音乐、配制药水的地方。

“快给我把武器,”她哭叫道,“普里阿波斯想要强暴我。”

阿波罗正在制作一把新竖琴,他抬起头,讪笑一声。大家都知道他的故事:他是一位栖居凡间的神。一个爱上人间烟火的仙。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法力无边。“我看见过你和普里阿波斯在一起。”他说。

“求求你,他往这边来了。”

“他和我们所有人都表明了,他想要娶你。就在这睡莲树下。”

“可我不想嫁给他。”

“为什么不呢?他是个顾家的人。他英俊又健康。我听说他的长矛很厉害。”阿波罗挤了挤眼,“你快要没时间了。”

罗提斯两手攥住他的手腕使劲往两边扭。

“别闹,很疼的,”阿波罗说道,一脸冷峻。

“你要不帮我我就不停手。”

“行,好吧。”罗提斯松了手。她手指的形状还深深印在阿波罗的手腕上。他拧开了三个药瓶,把里面的溶液倒进一个金碗中。“把这个喝了。”

她像喝葡萄酒一样把药浆灌下。她的双腿融在一起,化作了树干。她的手指不断地分叉,直到绿叶成荫。她的双眼从她早已化作木头的头骨中脱落,化作了美丽的白色莲花。

镇民们都很高兴,因为又多了一棵可以在下面求婚的睡莲树。他们在树旁立起了一座普里阿波斯的雕像。

守卫

我初识他是通过他的音乐,那萦绕不绝的声音穿过虚空直达我的耳朵。我循声而去,才看到他倚在一棵树旁,根本不像追逃了整夜的样子,仿佛一个好整以暇的孩子一样充满活力。他的手指在竖琴的琴弦上快速拨弄着,令人眼花缭乱。他的蓝色衬衫垂挂在肩上,而胸膛还裸露着。我走上前去,举矛以对,虽然我并不想刺伤他,因为那会打断他的歌声,或者至少会将那歌声变成将死之人的可怖哀鸣,无可挽回。

“守卫啊守卫,佳人何处?”他唱道,“吾上下求索,却不见美人垂顾。”

“你为谁而来?”我一边问道,一边将矛尖对准他的脐部。他无需通报姓名——在我带来橘园的一本书里,讲了很多旧神与人的故事,故事里还有那些我曾在橘树下的铭牌上看到的名字。

“你知道我是为谁来的。”

“我不知道。据我了解,你和很多女子都有过过往,恐怕我们这里有名姓的有一半都和你有纠葛。我怎么可能从那么多故事中猜到究竟哪位少女是你真心所属?”我将矛尖向前轻推,一滴鲜血从扣眼中滴下,沿着他光洁的身体向下流去,流过他的腰,流进他的罩裤,然后消失不见。“告诉我名字,我带你去她安息的地方。”

“达佛涅,”他轻声道,眼光灼灼,直钻进我的眼中。他任由竖琴落到地上。然后用双手握住矛尖,又往自己的腹部推进了几分。“要不让我带她走,要不让我死在这儿。”

我曾梦见他,一如我曾梦见所有那些在我的书页上留下浮光掠影的男人们,皆因我的一生都无法享受男子的陪伴,皆因我热烈的好奇心。我多希望那深埋在他血肉里的长矛是我的双手,如果是那样,我会揪出他的肚肠,把他的躯体做成一本新书。然而,我却抽回了武器。

“我明早带你去找他,”我说,“在那之前,你得先去我的小屋等着,我要去收拾你在围墙上搞出的破坏。”

“我不想一个人。我和你一起去。”

“没门。我知道你的达佛涅在哪里安息。你要么就去小屋等我回来,要么就吃我一矛。”

“我不认识路,”他嘴上这么说,可已经俯下腰把竖琴拾在了手里。

“沿着路走就对了,”我告诉他。

他略一犹豫,然后点点头,转身沿路走了。我一直盯着他走远,直到看不见他为止。

“达佛涅,”我低语道,“告诉我你在何处藏身。”

我听到她在远处沙沙作响。我循小径一直走去,只见到一片树桩之间,一棵月桂树傲立在朽木环抱中。尽管达佛涅不会像罗提斯那样用毒花引诱受害者,可那些胆敢从她的土壤上抢水的树都会在她慑人的美貌面前枯萎;身为清白处子的她将养分都吸走了。我把手掌抵在她粗粝的树干上。

“不想要其他女人想要的并不是罪过,”我说。我仍能感到书覆在我胸口的重量。我想象她是怎样拒绝那个男人的,他的皮肤一定和书上的皮革感觉一样好,甚或比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死皮更好。“想要也一样没有错。”

我取下她的铭牌,它早已融在了她的根系里,我只得从木根纠结处把它撬出来。我又往树林深处走去,找到一棵无名的低矮月桂树。我把新的铭牌搁在她脚下,往上踢土,这样阿波罗会觉得早在他破墙而入之前,这块牌子就一直放在这里。我又把她原先的铭牌埋在离她的根基十步远的地方。我用尽浑身解数,仅靠口水、石头和泥土,尽可能把墙补好,直到夜幕重新降临,天黑到我没法看见那处破洞。我才沿路返回了小屋,只见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子枕着双手,躺在我的床上。

向导

请看这片空地,这个空洞上曾经长着深植入土中的根系,也曾有一棵树矗立在此,她的树皮上还留着身为人母才有的伤痕:这道伤疤靠近根部,就在原本是她双腿之间的的所在。德律奥佩和我们看到的第一位姑娘不一样。她只爱过两个男人。第一个是她的丈夫,在她偶遇携着竖琴的阿波罗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她的丈夫对她很好;他为她烹煮他猎来的肉,他替她喂养孩子,这样一来德律奥佩就有时间去林间空地与阿波罗幽会,和他一起休憩、纺织、缱绻。

作为一名艺术家,衣冠楚楚的阿波罗什么都给不了德律奥佩,可当他除去衣衫,她获得的是难以织绘的美景:那双眼睛不曾知晓她最灰暗的年华。跨坐在他身上时,她感到自己战无不胜,触不可及,但她默许他触碰自己腰上那些如星座般棋布的道道伤痕。她的丈夫给它们起了名字;阿波罗却对它们视而不见。当他提议离开她丈夫时,她拒绝了。

“那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呢?”她说道,一边拾起自己的衣服。是时候回家了,他们在一个曾经熙熙攘攘的城镇中心搭了一间小屋。如今那里已经荒颓,只剩一棵月桂树和一座男子的雕像,那雕像阳具硕大,投下的影子比雕像本身还长。她和丈夫常借着醉意开它的玩笑。

每次从阿波罗那里离开,她都会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可他的歌声又会从河对岸传来,呼唤着她,她的丈夫能看出她眼中的野性。每到这时,他都会从她的怀里抱出孩子,告诉她,去吧,去吧。消失吧。当你回来时,我们还会在这儿。

变形的那夜,她邀阿波罗共舞。他欣然赴约。他穿上了她给他带来的皮袍,这袍子是她母亲亲手缝制的。他还默许她用苇叶缚住了自己的双手。一番云雨过后,露水残余草叶间,她起身要走,却被一只坚定有力的手拉回到泥泞的地面上。

“留下来陪着我吧,”阿波罗说道,指甲深深掐进她的手腕。

她猛地抽出手腕。可阿波罗抓着她的手不放。她想要逃开,翻滚着身子挣扎,试图跑开,可他用苇叶捆住了她的手腕,又捆住了她的双脚。

“我非把你留下来不可。”

她紧紧闭着双眼,等待自己的生命终结,等待着足以使身体失去控制的剧痛,可她只听见双脚在泥泞中跋涉走远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寂静。等她睁眼看时,阿波罗已经不见了。

她费尽力气,终于挣破了苇叶,跑回到家里,却发现丈夫已经整理好了包袱,孩子系在他的胸前。

“你早该告诉我那是他,”他说,“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幸福。”

“我不想要他,”她说,“他连我腰上的星图都不知道。”

但她的丈夫早已不再相信她口中的言语,它们早已被神子的涎水玷污。

德律奥佩不停地纺织,直到手指开始流血。她把手指埋进她女儿头一次从中瞥见世界的所在,直到她沉沉入睡。她又不停地做梦,直到阿波罗来找她。

“我不想看见你,”她说。

“我也本不想来,我给你带来个礼物。”

“什么东西?”

“能缓解你痛苦的东西。”

“你给的东西,我都不要,”她从床头的桌边拔出一把利刃,“滚。”

他离开时,把药瓶放在了她抽剑的桌旁。

时间匆匆流逝。日子如同流云般飞走。一个月来没有家人的陪伴,她成了一个无意自己捕猎糊口的孤魂野鬼。她曾向众神祈求自由,却得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她曾祈求受人注目,现在小屋外每个遇见她的村民都对她投以冷眼。没人向她伸出援手。没人当面提及她的名字。

她喝下了药水。她的树干冲破了茅草做的屋顶。她的根系穿破了石头做的地板,留下的裂痕犹如手绘的线条,模拟着星座如梦似幻的形状。多年以来,没有一棵树在她周围生根,直到她的名字被忘却,她的传说被抹消。当然,我们发掘了这个传说。我们发掘诸如此类的种种传说,然后把它们迁到橘园,在这里,它们可以继续活下去。

可那些根系是怎么回事,这个空洞是怎么回事?不,她并没有作为一棵树死去。她被治愈了。是的,这世上还有解药,不妨说,曾有过解药。一个男子曾知道治愈之法。他曾把那解药带到这儿来,他曾想用那解药激发自己遗失已久的渴望。可是我们究竟该把它叫做解药还是诅咒?我非树,安知树不情愿作树,而难以承受身为女人的重担呢?

你们都懂的。我看见你们触碰这些树时的神态。一旦变形,就没有回头路了。彻骨的记忆,是什么都无法抹消的,即使你已经没有了骨头,即使你已经没有了记忆。即使去而复归。我此刻仍能感觉到他的双手,灼热得像我肌肤上的烙印。

守卫

说我不想要他那是在撒谎,我的内心深处渴望着体会那柄长矛的矛尖的感觉。但任何男人都可以,任何肌肤都可以,就如同我的书皮上的肌肤,只是更加温暖,摸上去更加柔软。

“上这儿来,”阿波罗勾了勾修长的手指。

我站在小屋的屋檐下,屋檐低矮,轻摩着我的头顶。屋墙上裂隙纵横如同闪电。树木支撑这间屋子,同时又撕扯着它。透过那些裂缝,我瞥见有树枝伸了进来,远比一个男人的手指更为坚定。

“我不去,”我说,双手交叉在胸前,略施掩蔽。

“为何不呢?”阿波罗屈起一臂,把自己撑起来,“你看我的眼神可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目光从一处裂缝游移到另一处,又从一棵树游移到另一棵:“你不是有一位特别的人要见吗?”

他一边的眉毛扬了起来,这个无赖恶棍、这个浪荡子、这个身披人皮的狮子。最起码,那些书帮助我对他这类男人做好了准备,尽管我自己没什么和他们打交道的经验。”

“你会带我去见她?连报酬都不要?”

“我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你都大老远的来了。”

他从床上站起身,套上他那件蓝衬衫和罩裤。他的裤耳上挂着一把小手斧。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我没从多远来,”他说,“你可别以为我一辈子都在想她什么的。只不过在附近找了个活干而已。要是不来见她一面,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可有点太傻了。”

“自从认识你以后,她的话可是少多了,”我披上一条披巾,尽可能地遮蔽住身体,既抵挡严寒,也防备这个男人。“你的活是干什么的?”我扶着门好让他通过,他擦着我的身体走出屋门。

“伐木工,”他说,“那个,我经营着一个伐木队。”

我停住脚步,紧握住刀柄。

他转头面向我时,阴影从他脸上逃脱无踪:“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这个。这不过是我奇异的一生中又一个奇异的工作罢了。要在凡尘中生活,我也得遵守凡人的游戏规则。”

我略微松手,但并没有放开刀柄:“你要是想伤害她,我会非常乐意割开你的喉咙。”

男人嗤笑道:“看来你最大的长处就是与众不同。你的威胁我记住了。”他抬手指了指我们面前漫长昏暗的小道:“我可不认识路。”

“当然。”我走到他前头。我带着路,走过了但丁笔下的自杀者树林,那些人或是因爱而死,或是因为耻辱,或是因为麻木,有无数人被这种麻木感扼住了咽喉。这个男人也一样。我从书上读到:男人一度也很脆弱,有些男人的皮肤非常娇嫩,要是你咬得太重就会撕破它。我多想给他讲讲那些珍贵的树木啊,指给他看,给他讲她们的故事,这样一来,她们的名字就会被我以外的人知道。橘园已经多年没有过访客了。

“实在是太多了,”他说这句话时,我们正走过一片树林,茂密得如同炉灶上凝固了的稠粥,“为什么你们女人要这么惧怕男人,宁愿变成树也不愿意送出一个吻?”

“我可不是树,”我说。蔓延的树影遮蔽了道路。我等着阴影退去,好继续前进。“而且我也不怕你。”

“好吧,可这些女人害怕我们。你可别告诉我她们不怕。”

“并非世上所有被变形的女子都在橘园。她们遍布世上所有的森林。下次你再举起斧头时,好好想想这句话。这里的女子还算幸运。那些更可怜的,没人知晓的女子们可没这么幸运。”

“我们现在都用锯子了,”他说。

我看了一眼那把斧子。

“纯粹是摆设,”他用手指划过斧刃,“看见没?是钝的。”

当我们来到先前我给“新达芙涅”赐名的那片树林时,我放慢了脚步。他会不会感受到真正的达芙涅还在小径的更深处?

“怎么停下了?”他双手叉腰,四处打量,“停在这儿安全吗?”

树林传来阵阵呢喃声。我担心她们会释放烈性毒素,把我俩一起毒死,但这些树更年长,不会轻易因为人类出现而反应过激。此外,橘园的树木早已喜欢上了我,而我对她们也是一样。我一想到我对她们的背叛,胃里就翻腾不已:我竟把这样一个危险的生物引入到她们当中。但有我在这儿,只要我手还握在剑柄上,他就伤害不了她们。正因为有我在,才没有野兔在小径上乱窜,没有害虫敢以她们的嫩叶为食。

“你感觉不到吗?”我说,“我们就在她面前。”

阿波罗,这个伐木工疯狂地看着四周,好像他那疯狂的举动不仅不会把她吓跑,还会把她从暗处引出来似的。

“不,没有,”他说,“哪一棵是她?已经过去太久了。”

“在那里,”我指了指那棵树,达芙涅的铭牌就放在她的根部。

“她一点都没变,”他伸出双臂环抱那棵被张冠李戴了的树,用脸颊在她身上摩挲,爱抚着她低垂的枝叶,“她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更美了。”

“没错,她在这里成长得很茁壮。”

“我本不打算强夺她,”他说,“可我不禁好奇,如果我好言相劝,她能不能跟我走?”

“你尽管试,要能成功算我输。”

“你愿意跟我走吗?”他问那棵树。她并没有回答。看来这样一个陌生人的热情既不能打动她,也不能激怒她。其他树木开始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很想和她们一起笑。

“她们说话了,”他说,“可她没有。”

“她没有。”

“她们说什么?”

“我们不喜欢有陌生人在这儿,”我撒谎道,“她们问你什么时候走人。”

“达芙涅?”阿波罗说,“要不我唱首歌?”他唱了一首古老歌谣中的三句。树丛更加嬉闹喧嚣了。

“我们该走了,”我说,“她已经做出了回答。”

“她什么也没说!”

“那你必须接受这一点,她已经忘了你。”

“我不接受,”他说着就把手伸入口袋,掏出了一个药瓶。我忙拔刀向前。可他翻转药瓶,清亮的药液已经渗入了她根部的土壤中。我还不能杀他,我得先弄清楚他这么做的后果,以及任何可能的补救方法。

“那是什么?”我问道,那液体看上去很像锁藏在橘园禁地中的那瓶药液:变形药。

“你明知故问,”他说着,把玻璃瓶扔到一边,“我想,再来一剂也许能把她变回来。”

“原理明明不是这样,你自己应该知道的。”我把刀放下,从口袋深处掏出一根绳索,我偶尔会用这根绳索修整树木的枝条,当然是她们主动要求被修整的时候。“伸手。”他顺从地配合,让我从背后反绑了他的双手。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说,声音颤抖,“没有她我要活不下去了。我穷尽一生都在找她。你应该理解爱过又被剥夺了这份爱的感受。”

“橘园守卫从来不爱。”我拾起利刃,顶住他的肉体。“走。”我推着他向前,沿着我们来时的路往回走。我没有把他从橘园赶走,以防药液功效和他所说的不符。等到天亮,我会把他带离橘园,确保他再也找不回来。

我并没有机会这么做。第二天早晨我回到那棵树边,却发现一个浑身赤裸的女子在泥土中瑟瑟发抖,她双眼紧闭,仍在睡梦中。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明白即使唤醒她,她也不能告诉我。从被树皮包裹的那一刻起,变树的女子就忘记了她们的名字。我弯下腰,拨开她脸上褐色的长发,她冻成青色的嘴唇颤栗不已。

“你还活着吗?”我问。她一动不动,直到我把手指按在她颈部的脉搏处,那里的皮肉之下尚存微弱跳动。“阿波罗,你都做了什么啊!”

我抱着她无力的身躯回到了小木屋。我在温室的地上铺了一层落叶和枯草,把她放在上面。我回到小屋去找阿波罗,他睡在小屋的硬土地面上。我翻找了他的口袋,想找到更多的毒药。但口袋里空空如也。

“你发现了什么吗?”他坐起身来对着我说道。我任由他的双手在背后继续反绑着。

“你明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我说,“把她变回去。”

“我要见她。”

我知道他会这么说,我也想让他去看看。他会不会最终意识到,她并不是他远来所为的那个女子?我引他走进温室,眼看着他嘴唇扭曲,显然已经明白了原委。

“看来这是你干的好事。”他说。

“把她变回去。”

他耸耸宽肩。尽管我曾憧憬过他对竖琴的抚弄,他对斧柄的掌握,我望向他的眼神一如他望向这个陌生女人——充满欲望,但我现在对他只有轻蔑。想要一个男人并不等于爱他。想要一个男人也不等于屈服于他。

“我要失去耐心了,”我说,“把她变回去,要不然我把你开膛破肚。”

“你不会的,”他说,“因为你还不知道我是怎么配制药水的,也不知道怎么解除药力。我可以告诉你,当然,你得先让我看一眼真正的达芙涅,我想和她吻别。”

我推着他回到我的小屋里,锁了门,防止他逃跑。我回到温室去照看那女子,她躺在土地上,几乎已经没了呼吸。她,一个属于树丛的女子,也许比一个守卫更明白该怎么办。我小心翼翼地向她的口中吹气,生怕用手碰到她的肌肤。她倏地回转了生机,大口喘着粗气,抓挠着自己的身体。她的呼吸声听起来仿佛树叶在沙沙作响。

“你对我做了什么?”她疾退进墙角里,躲到一个装满草药种子的陶罐后面。“把它取下来!”她先是开始抓自己的脸颊,接着向下开始抓挠身躯、双腿,转瞬间,她的身体上就布满了血痕,绘制了一幅名为恐惧的地图。

“住手,住手。”我冲到她身前,把她的手从她自己身上掰开。血肉肌肤是躲不开的,除非把人皮变成树皮。可即使那样,树皮下面藏着的还是人皮,永远都不会消失,哪怕只是轻轻地把一瓶药水浇到根部就会现出原形。不论藏得有多深,人性都会在顷刻间被诱骗出来。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也许抓得太紧了,既怕伤到她脆弱的骨头,更怕她会在我的眼皮底下把自己拆散了,我还没来得及了解她,这唯一一个在我任职时变回人形的女子。因此我知道,尽管这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也是个坚强的女人。坚强的女人值得学习。“你要是一味寻死,我们可就没有机会交谈了。我想要和你交谈,求求你,别急着离开我。”

她平静了下来,至少她的身体不再剧烈地扭动,但她的眼睛里开始渗出树液,我又注意到,她腿上的血液也并不像血,而是像树液一样的红色稠液。

“我到底是什么?”她说,“你把我变成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放开的她的双手,它们滑落到她身旁的土地上。我把温室架子上搁着的防霜冻的遮布撕成条,给她包扎脚踝和双腿。“好了,这下你会少流些血。你可别再抓挠下面的皮肉了,好吗?”

“如果不是因为你,那我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曾几何时,你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捏了捏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它显得那么无力。“你还记得吗?”

她摇着头,开始很慢,接着越来越快,直到她的长发都开始在肩头摆来摆去。

“把我变回去。”她用尽所有刚刚恢复的力气攥住我的胳膊。“我不想这样。”

我给她在地上铺好床铺,把她锁在温室里:“把门堵住,”我告诫她,“除了我不要让别人进来。”

我沿着土路一直走,直到来到真正的达芙涅面前。我在她的根前跪下。我犹豫着不希望让变回人形的德律奥佩喝下锁藏起来的最后一瓶药水,有很多原因:我不想用掉我们仅有的一瓶药水,这瓶药水是一个时代的遗物,那时,女人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改变形态。我不希望在我需要的时候却没有可用的药水。我一直幻想着我最终也会加入橘园,那时,新的守卫会来接替我的位置。此外,还有一个深埋心底的原因:我对她的迷恋,我想要摒弃这种孤独感,我渴望了解这些女子的一生,从里到外。

即使是为了这些原因,我也决不能带那个男人找到他的受害者,任由他予求予取。我宁愿放弃那魔药,我已经有了这个觉悟。我想要帮助她变回去,因为这是正当的事。这也是她所想的,顺应树丛之女,这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意义。

我把手掌覆在她树根的突脊上。

“你是安全的,”我说,“我绝不会引他来此。”

向导

朋友们,您现在看到的,就是整个树林的花魁。请保持冷静。别,请不要碰她。请不要大声喧哗。请不要说出她的名字。如果吓到了她,她可是会逃走的,虽然你们一时半刻注意不到。可当你们看向原本树木矗立的地方,只会看到影子。处子就是这么羞涩。也请不要在她面前牵手。这位贞女不喜欢肌肤之亲。

她的名字,朋友们,叫做达芙涅。她的铭牌早已遗失。我们仅能通过她身上的疤痕辨认她,瞧,就在这儿,在她的胸脯上。阿波罗又一次找到她时,出于狂怒,想要把她伐倒,于是留下了这道伤疤。没错,就是前几个故事里的那个男人。正是他不请自来,破墙而入。我和你们说过我们是如何处置不素之客的。我们对他也如法炮制。所以,请切勿触碰。

达芙涅一遇见阿波罗就对他充满厌恶,谁能怪她呢?取水的少女达芙涅走进树林,要为镇上做游戏的孩子们打一罐水,这是她的日常工作。她负责照看孩子们,因为她自己并不想要孩子,也因为她不偏不倚,不会顺从他们的小嘴里的乞求和每一次突发奇想。她沿着小路,穿过她父亲刈过的广袤田地,走向蜿蜒的小河,却偶遇阿波罗和一个女子躺在一棵树的根部,四体交缠,就是我变成的那棵树。她看见了他们,又默默走过,一言不发,因为她并不会因男女之事心烦意乱,也不会对它产生任何兴趣。她不曾像她母亲那样照料过花园。也不会像她的姐妹那样,在无歌可唱时与愚夫共寝。

在她回去的路上,她发现阿波罗正在途中等着她,一丝不挂,四体横陈地躺在土地上,仿佛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那个无名的裸女已经不见踪迹。

“姑娘漂亮,”阿波罗说,“可惜太古板。你干嘛闷闷不乐的呢,古板妹?你应该听说过,笑是最好的良药。你会发现的,我是个又风趣、又幽默的男人。”

“刚才缠在你身上那个女人哪儿去了?”达芙涅在树影中寻觅着,她曾听人说过,会有情侣把路人骗进树丛里。“你要是想要钱,我可是身无分文。”

“不用操心她。她自有别处可去。”他站起身来,伸手递给她一颗橡子。“我不想向你索取。我想要给予。”

“我什么都不需要。”她把水罐从腰的一边移到另一边。“抱歉,我该走了。”

她的家教良好,并不是个粗鲁的姑娘,可她并不需要男人的原谅,正如她不需要用钢刀刺目。因此她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并没有等候他的回答。他没有回答,也没有隔着林子向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喊叫。

然而她第二天醒来,却发现她筑起的高墙上最薄弱的一节已经被他攻破;她父亲坐在早餐桌前,身边坐着那个男人,和他共享石榴籽。达芙涅一贯平静的心脏因恐惧开始剧烈地跳动。

“他来干什么?”她边说边抓起长袍围在身上。从前,她从未觉得在自己厨房需要遮蔽自己的身体。从前,她从未感到想要远远地逃走,绝不回头。可她仍站在原地没动,她父亲轻轻拍了拍身旁的椅子。

“这位,达芙涅,就是了不起的阿波罗大人。”他看向那男子。“请原谅她那晚的无礼。她对我们城中的要事一概不闻不问,有眼不识英雄面。这也是我如此宠爱她的原因。她就是她自己的天地。”

“我不知道阿波罗这个名字。”她不愿被烦扰,从父亲的碗里抓了一把石榴籽塞进嘴里。石榴汁弄脏了她的手,她把红色的汁液擦在长袍前襟上。

“她自己的小天地,”她父亲再次说道。

阿波罗觑睨着她擦手时留下的红迹。“是啊,我注意到了。可我还是想要牵她的手。”

达芙涅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早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尽管她一直希望父亲永远不要过问她这件事。她连连摇头,退回到门厅。

“你没有答应他,父亲,”她说。

她父亲面露喜色。“达芙涅,亲爱的,难道你不激动吗?所有少女都梦想着那一天。”

可他该知道的,不是吗,她和大多数女孩不一样,她从未梦想过那一天。她原以为,在那些她随父亲出门,指点着星座给它们命名,而不是随母亲和姐妹留在家中,满足于谈论烘焙或是家长里短的夜里,她就已经表明了心迹。她原以为,当她不去和姐妹参加舞会,而是留在家里帮父亲劈柴时,当她向父亲请教如何自力更生地搭建房屋时,她就已经表明了心迹。他以前从没有提起过什么相夫教子的事情。他以前从没提起过,终有一天她也要嫁人。

她奔回到自己的房间,跳窗逃跑。她一直跑,身后披着的长袍都被吹散了。她没跑多远,就被他们找到。

在家里厨房举行的小型典礼上,她被嫁了出去,在席间,阿波罗把一个木制的戒指套上她的手指。她试着除下那戒指时,被它扎上了根根木刺。他们没有同床共寝,据阿波罗说这是婚姻头一年他给她的面子。

“你会爱上我的,”他说,“我敢肯定。”

每天晚上,他都会在竖琴上拨弄他最擅长的曲调。每天晚上,他都会把歌谣中的女人换成她的名字,歌唱她的美丽,如果这也不奏效,他就歌唱她的智慧,接着歌唱她的善良。可她对他仍然冷若冰霜。

当她和阿波罗手拉着手走进当地的酒馆时,男人们哄堂大笑。他每天都会请求与她有肌肤之亲,而她给过最大的恩典无非就是和他十指相扣。酒桌上的男人们都会用手肘顶顶阿波罗,让他讲讲“冰女王”的身子。“她下面的毛是不是都结了层霜?”他们问。“她是不是把你的那话儿都冻上了?”

“我们还没做过爱,”他告诉他们,颇为自己最近的叛逆行径而自豪。“自从我们结婚后,我没有碰过一个女人。”

“那你还图个什么呢?”男人们说。“嗨,我说,她是不是得让别的男人先给她热热身啊。”

阿波罗和男人们大打出手,并且最终取胜。毕竟他是个壮汉,尽管他从不在意这点。他们没再回到酒馆。在家里,他开始失去耐性;他要她拿来种种东西,以满足不能占有她造成的空虚感:食物、毯子、酒。有时她会顺从。有时她不会。她还可以说不,这给了她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夜里,她会重复这个字眼:不,不,不。在白天,她会向所有人练习这个字眼,到最后,她谁都不见了。

和镇上的所有女人一样,达芙涅在贴心口的地方藏着一瓶药。可她那个年代和地方所有的女人一样,在她十三岁生日那天,她收到了这瓶合剂。有些命运,她母亲告诉她,也许比长大更好。

一年的婚姻生活没有让达芙涅对她的丈夫多爱几分。她并不因自己没有爱意而感到绝望。爱不过是件毫无意义的小事,对别人有益,但她并不感兴趣。有时她躺在床上,会和我们当年一样天真地觉得,她与阿波罗的婚姻并不是人生中可能遭遇的最坏的命运。别的男人可能会要求她的关心而不是做饭。别的男人可能会伤害她的身体。别的男人可能会剥夺她清晨散步的小小爱好、甚至是甜食、或是她自己的闺房秘境。

但他承诺等她一年,仅仅一年,不管他的歌声多么甜,他总是一个言出必行的男人。

他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就进了她的闺房。达芙涅正坐在桌前,往桌面上刻画;她画的是她当初取水去的那片树林,她再也不想回到那片林子,重复自己的厄运。毕竟,正是那片树林把阿波罗带进她的生活中。他不经请求就触碰了她的脸颊,一根长长的指甲在她的下颌略过。指甲的尖端留下一道红色印。她多希望那道划痕能像死亡一样深,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恨他。她贴身藏着的药瓶让她皮肤发痒。他亲吻了她僵硬的嘴唇。

当他的手解开了她的第一道纽扣时,她才站起身走开,跑出了她曾经当成秘境的卧室房门,跑出了那座无论她的丈夫如何坚持,她都不愿称之为家的房屋前门。她沿着道路一直跑,直跑到树林的入口。她一边跑,一边撕扯自己的衣服。树丛之女不需要衣服。

她停在了河边。她握紧拳头,使劲地捶打她初见到阿波罗与他的情人缠绵的那棵树。她停手时,指节都在冒血。她把那瓶药水捧在手心,我们当年都是如此,就这样捧着这个祝福和诅咒的共生体。

“动手吧,”阿波罗边说边走近她。他的声音由于欲望的重负而变得嘶哑。“你们都会这么做。和她们一样离我而去吧。”

达芙涅知道,别的女人也许会安抚他。别的女人也许会搂过他,假装爱他,好让他不再流泪。但男人也和女人一样需要哭泣。她不会像我一样试着安抚他,我们在树林里度过的那些时光啊。她一口就灌下了那瓶药水。

守卫

尽管我许诺不会带阿波罗来见达芙涅,我却无法控制他想要再见她一面的强烈欲望。我一转身就发现他站在我面前。德律奥佩被他挟持着,挣扎着想要逃脱。他用伐木斧的刃口对着她的咽喉。她手里抓着一瓶变形药,正是我锁在奇物间的拿一瓶。

“只要你让我带走达芙涅,我就放她走。”

“可你的药瓶已经空了。”我高举双手,为保全姑娘的性命只能投降示弱。“难道你还有吗?”

“我可以带走她的木头。”

“那样她可活不了。她要是死了就变不回去了。”

“那样对她才更好。那样她就是我的了。”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另一瓶药?你从我那里偷的那一瓶?”

“我会还给你的,”他咧嘴笑道,“我专门为你把它带来的。我知道挫败感有多么让女人绝望。”

我全身紧绷,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愧疚。我不想给阿波罗他想要的,但似乎我没得选:达芙涅不能说话,不能开口求我救她。另外,如果我让他带着他想要的东西离开,我更有可能保住性命。如果我不与他交易,如果我什么都不给他,他可能会杀了德律奥佩,杀了我,杀了达芙涅:我们所有人。我是个理性的人。理性告诉我尽量少冒险。有了变形药,还可以让那姑娘变回许多年前她自己选择的那个身体。要是药水和那女子都保不住,我们或许都会成为树林的肥料。

“你可以带走达芙涅,”我说,“我以橘园守卫的名义答应你。”

阿波罗松开了那姑娘。她奔向我,我掰开她的手,取出药瓶。最好等阿波罗干完他的事。最好等恶魔离开,我才能再次回到孤独中去。

他走到达芙涅近前,没有对她说话,而是用双手握紧了斧柄。我身旁的女子浑身紧绷,扭头看向别处。我的目光没有移动。这是我的义务,我既没能阻止,就要亲眼看它发生。这么多年了,难道世界一点都没变吗?

阿波罗自称是一个伐木工;按照我的认识,他,还有和他一样的那些男人们是以猎杀树木为生的。可何时是个头呢?我的小屋足够坚固温暖,可并没有使用一点木头。尽管橘园始终没有变,但它所处的世界显然已经今非昔比,阿波罗就是个明证。

阿波罗挥出一斧。我拔下药瓶的塞子冲向他。他费劲地想把卡在年迈粗壮的树干上的钝斧拔出来,他一手撑着树干,另一只手正攥着斧头往外拔。我一刀就把他的手钉在了树上。我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后掰,把药水灌进了他的喉咙。他挣都没挣一下,我猜,他是为舌尖所尝到的腐臭味所惊讶,这种药,世上最苦。

他踉跄着从达芙涅身边退开,双脚生出盔甲般的根系,树甲接着一路向上,覆盖了他的双腿、阳物、身躯、他犹紧握着斧柄的手臂、还有他的脸,那张嘴仍大张着,仿佛是想把药液吐出。他变成的树并不比橘园里的其他树更多于根瘤,或是更逊于美貌。

我没有给他做任何标记。

没有了变形药,我没能帮那姑娘实现她最大的愿望——变回树形——可我教会了她读书写字,教会了她照看树林。橘园外的风透过我在院墙上匆匆修补时留下的裂缝,轻轻低语着。我注视阿波罗的胴体太久了。我明白,让我着迷的并不是恶魔所带来的刺激感,而仅仅是刺激本身,既然在橘园的高墙内形势都有可能逆转,那么一个守卫又为何不能离开岗位,去追求她只在书中读到过的生活呢?

我踏上了旅途,去寻找一个配得上我肌肤的男人,让我身体的好奇心得到满足。我要去体验新的故事,这些故事的结局将不再是树木。我想,或许树丛之女会愿意听听这些故事。或许这些故事能让她们再一次振作起来。

向导

这棵树是谁,你问?他只是个无名之辈:达芙涅的一个仰慕者。我们根本不会颂扬他的名字

守卫

我注视着向导回到那间原本属于我的小木屋,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屋顶如今早已不见,被天空所取代。

“要是下雨了怎么办?”我一边问道,一边从阴影中走出来。

一开始,德律奥佩并没有认出我来。我变了,这是肯定的。我经历了爱恨。在那些高墙外,有太多的爱恨交织。喘口气的功夫,德律奥佩笑了。“是你,”她说。她走到光亮处,我看清她的脸只稍稍留下些许岁月的痕迹。“你一直都在这儿等着吗?”

“不,没有,我听了你的讲解。我就躲在一对母女的身后。我已经很擅长融入人群了。”我站起身,光也照到了我脸上。时光对我并不宽容,因为我经历的生活足以让有些人所不齿。我熟识了上百个男子,还有女人。我曾向狄俄尼索斯投怀送抱,也体验过现实的各种异状。我尝试穷尽了世上的诸多可能性。我并不以此为耻。“来听你讲解的人可真多,我太佩服了。我们以前从没有过这么多访客。虽然我也和别人提起过这里,希望他们能来和你作伴,但恐怕吸引他们来的都是你讲的那些生动的故事。”

“谢谢,”德律奥佩说。

我抬头示意。“你还没回答我呢,下雨的事情。”

“我喜欢下雨,”她说。

“喔。”我想起来,在她再次变回人形前,她已经有千余年没有在屋檐下生活过。我们有时会在顷刻间忘却,这着实奇妙,就好像只要忘怀,世界就不复存在。我会心一笑;我和我的一个情人曾玩过这样的游戏,忘记部分世界,看我们能不能让它保持消失。我们从没成功过。我试着忘却发生在德律奥佩身上的不幸。可你如何忘却你根本不了解的事情呢?“你从没有过如释重负的感觉吗?”我指的是她讲到的那些关于树皮的记忆,关于手的记忆。“我记得你说过你不记得自己肌肤的事情了。可在你的解说里——”

“我还记得。”她撅起嘴唇,这个习惯肯定是她从橘园的访客身上学到的。“有时候,我分不清有些记忆是我添加的润色还是真实发生过。但当我们在噩梦里遭遇时,它们感觉和真的一样。我以前从不做噩梦,在那之前……”

“对不起。”我走上前。“可以吗?”我伸出手。她点点头。我抓过她的手。“我给你带来件东西。我到处搜寻它们。我把它们都摧毁了,除了这一份。”我把一个药瓶放进她掌中。“我觉得应该为你破例。毕竟,我明白了失去要比从未知晓要痛苦得多。而且我也有责任,说到底,我不该把他带到你身边,更不该让你顶替达芙涅的位置。”

她低头看看药瓶。然后流利地把它扔进了屋子中间的火堆中。药液全都洒在了灰烬中。

“你是要彻底回来吗?”她说。“你是来代替我的吗?”她又撅起了嘴。“我不想走。”

我的确想过接回我的旧岗位。并给德律奥佩以解脱。毕竟橘园也该破天荒地有一个了解世相种种的人来照管。太久以来,橘园的向导只会讲些糟糕的故事,只知道世界的黑暗面。太久以来,我们让树木一再重新经历伤心往事,再无其他。我这次带回来一些光明的故事,好缓和黑暗的情绪。

但她把药瓶扔进了火力。她选择留住她的肌肤,她选择留在橘园。为什么不呢?我可以用落叶给自己搭一个床铺,如果她不想和我合住,我甚至可以再搭一间小屋。正如我在橘园外学到的那样,光明有着各种形态,它可以是一个同伴,一个朋友,可以牵你的手,帮你舒缓噩梦时的寒战。如果她愿意,我可为她做这些事。

“不,”我说,“我是来加入你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背景资料:

Bonnie Jo Stufflebeam @BonnieJoStuffle

小说及诗篇散见于40多本刊物和选集,作品曾获多次大奖提名(2016星云奖、2016Stella Kupferberg纪念馆短篇小说奖、2015英国科幻协会奖等。

现与伴侣住在德州,家里还有两只文艺猫,分别叫Gimli(指环王角色)和堂·吉诃德

她的姓有“树桩腿”的意思,或者也可以理解成“住在树桩后面的人”,大家都说她的姓是业内最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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