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漠漠荇田田,江上云亭霁景鲜。
蜀客帆樯背归燕,楚山花木怨啼鹃。
春风掩映千门柳,晓色凄凉万井烟。
金磬泠泠水南寺,上方僧室翠微连。
江南三月暮春景色别有意趣所在,历代文人吟咏不绝。这番景色却又与江中行舟所见殊异。
因日前江船之事,谢夏二人均心有避忌,不愿再买舟而下,正好得了将玉姑娘送官的赏银,因此干脆重新买了一辆大车,将阿阮和偃甲仆从安置在车中,他二人又买了两匹瘦马,一行人便沿着官道慢慢悠悠往岳阳而去。
阿阮心性天真,不喜拘束,她嫌在车中憋闷,索性便坐到车辕旁边。此时日将正午,阳光灼热,阿阮虽然坐在车檐之下,额头已有细汗沁出。只是她贪图沿途美景,舍不得进车厢内避上一避。
谢衣拨转马头,柔声问她道:“是不是饿了?若是饿了,车里有干粮,先垫一垫,前面应该有打尖的地方。”
阿阮扬起笑脸,道:“我才没饿呢,就是太阳有点大。谢衣哥哥,这山下跟山上的气候就是不一样,咱们山上的桃花才开没多久,这山下就这么热了。”
谢衣笑道:“这是自然。‘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若是到了塞外,这般时节,尚还白雪纷飞呢。”
夏夷则也笑道:“塞外固然苦寒,然而岭南之地却又终年酷热,无有冬日。中华地域广大,一日之内而气候不一。”
阿阮转脸朝夏夷则笑道:“我以前住在巫山的时候,以为巫山已经很大了,后来到了江陵,发现还有比巫山大的地方。现在听你一说,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好大好大呀!真希望有一天能踏遍这万里河山。要不然,人家就会变成谢衣哥哥口中的那个什么什么水井里的青蛙了。”
谢衣哈哈大笑,道:“那叫井底之蛙。”
阿阮偏了头:“对,就是这个青蛙。我要不要做青蛙,冰冰的,湿湿的,滑滑腻腻的。太恶心了!”
夏夷则听她说的有趣,也是忍俊不禁。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天之前曾将猛禽猛兽指挥的团团如意?
一行人说说笑笑间,果然见前头酒旗高挑,道边几间茅棚,棚下搭着几副桌椅,棚外垒着两口灶台,架着几口大锅,做一些来往饮食生意。此时日当正午,官道上行人络绎不绝。那小二惯做生意,早已练得一双好眼睛,一副好腿脚,迎来送往,好不殷勤。
谢衣三人寻了个干净座儿,点了两个家常菜,又看着小二将骡马牵到一旁饮水喂食。不多时,菜品上全,虽是山野小菜,倒也收拾得干净新鲜。
一时用饭完毕,又向小二打听路程。那小二眼勤嘴快,一边将来乞讨的叫花子往外轰,一边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地离岳阳尚有一日路程。
夏夷则见了那叫花子,心中不由一动,向小二问道:“小二,最近饥荒流民很多吗?我们用饭这一会功夫,倒有七八拨乞食的。”
小二叹了口气,道:“如今春末夏初时节,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然而今年流民花子如此之多,却不单是时节原因。”
夏夷则听说,索性重又坐了下来,令小二泡了一壶茶,要他慢慢讲来。此时客人不多,他又出手阔绰,小二乐得多赚一壶茶水钱,搅动三寸不烂之舌,将前因后果滔滔不绝一一道来。
原来此地北近长江,南依洞庭,水土肥沃,向来民生富庶,往年便是青黄不接之时,凭着去年存粮与山野野菜长江水产也足够支应。只是从去岁开始,不知朝廷是何原因,将这赋税生生提高了一倍,百姓便有些承受不住,苦不堪言起来了。
那小二冷笑三声,道:“听说这都是宫中那位淑妃娘娘之故。那位娘娘自恃帝宠,又生了三皇子,穷奢极欲,听说皇上给她修的宫室都是用整块整块黄金做的。”他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道:“这样魅惑君王的妖妃,迟早不得好死。”
夏夷则听了小二之言,脸上怒意藏也藏不住,拍案而起,喝道:“呸,这般无耻不要脸的事也做得出来!”
小二应声道:“嗨!谁说不是呢。只是你我升斗小民,除了抱怨两句,又能做什么。”
夏夷则怒极,抛下银两,也不与谢衣阿阮打招呼,径直扳鞍上马,将马鞭一抽便绝尘而去。
阿阮不明就里,扯扯谢衣衣角,怯怯问道:“谢衣哥哥,夷则他怎么了?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谢衣拍拍阿阮肩膀,温言道:“无妨。夏公子心在社稷,自是听不得这些昏聩腐败之事。”
因夏夷则发怒而去,阿阮便有些仄仄的。她素来娇憨纯真,与谢衣相处之时,谢衣从来一句重话也不曾对她说过,此时乍见他人发怒,便有些不知所措。一路上臊眉搭眼,连风景都没心思看了。谢衣骑马走在前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也不曾留意。两人一路无言,行了半顿饭功夫,只听得前头马蹄声得得,却是夏夷则去而复返。
夏夷则来回一番疾驰,一张俊脸绯红。他见了谢阮二人,倒也落落大方,双手抱拳,道:“谢兄,阿阮妹子。在下一时激愤莽撞,还请见谅。”
谢衣拢辔笑道:“夏公子心怀社稷,也是情理之中。”
夏夷则红着脸欲言又止,到底只是向谢衣拱了拱手。
那边阿阮早已将水囊递了过来:“夷则你来回跑这一趟,一定又热又渴了吧?先喝点水,咱们慢慢往前走。不着急。”
夏夷则点了点头,却不接水囊,从怀中掏出一包物事递给阿阮:“这是我刚才在前面摘的樱桃,你在车上无聊,就吃它解闷吧。”
阿阮欢呼一声,接过樱桃,赞道:“夷则你人真好!”一边用水囊将樱桃冲洗干净,先递给谢衣,再递给夏夷则,最后自己却挑了一颗一株双生的连珠樱桃吃了,笑得眉眼弯弯:“甜。真甜。”
夏夷则见她笑靥如花,心中也跟着欢喜起来,早先那点气恼早飞到九霄云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