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阿阮自夏夷则走后便不住长吁短叹,坐立不安,在房中进进出出,直搅得谢衣连偃甲图谱都看不进去。
谢衣索性掩了图谱,故意叹了口气道:“唉。也不知道夏公子现在舅家如何了,只望他莫要太过伤心才好。”
阿阮听了这话,往桌上一趴,皱眉道:“正是呢。夷则母亲蒙冤而逝,他又跟他爹关系不睦,不知道他舅舅待他如何,若是不好的话,夷则也太可怜了一点。”
谢衣一怔,旋又有几分明白,想来左不过是那些豪门深宅隐私之事。他只没料到,夏夷则竟肯将这些事告诉阿阮。思及二人情状,谢衣心中不免有几分隐忧。他自将阿阮从巫山带出,便自觉对阿阮有一份责任。这数年来,二人不是兄妹胜是兄妹,谢衣自是不愿见到阿阮为情所伤,黯然销魂的样子。
说到谢衣与阿阮相识,却又有一番故事。
百余年前,烈山国西迁至葱岭衍敦谷后,立城邦“流月”,以之为国号。谢衣便是西迁烈山国后裔。
谢衣当年力劝沈夜不成,刺伤砺罂逃出流月城之后,想到自己担任生灭厅主事时,在典籍中曾经看到有关矩木令记载一事,心中便存下了前往中原寻找其余矩木令,以此对抗沈砺结盟的念头。
那矩木令一共四块,分别号令掌管国中军、政、民、财。当年烈山国国主避祸之前,为赢取出奔时间,只带了政、财两块矩木令,却将军、民留与族中圣女,令其持令为凭,组织军民与朝廷兵马对抗。只是朝廷势大,烈山国终究还是未能免除灭国之祸,百余年过去,想必这两块矩木令也早已流落民间,散失不见。
三湘之地乃是烈山国旧址,谢衣既存了寻找剩余矩木令的心思,及至中原之后,便遍访故国旧址,但凡有一丝半点蛛丝马迹,也必要追根朔源一番。这一日,谢衣按古籍残卷中所记载故事,按图索骥深入巫山神女祠中。
神女祠原是烈山国供奉神农帝女瑶姬所造,大禹治水时,瑶姬授九卷天书与大禹,井派神丁相助,大禹“遂能导波决川,以成其功”。烈山部感其功德,遂建庙奉以香火。此后神话演绎,世传神女定居巫山,排积水、除恶龙,为民造福。后人在《水经注》记载:“天帝之季女,名为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阳。”
按谢衣推算,这《水经注》中所载巫山神女便是烈山国当日留守圣女,按烈山部习俗,族中圣女不得婚嫁,故典籍中记载“未行而亡”。所谓“排积水、除恶龙”便是圣女率军民与朝廷相抗之事。只是烈山遗民为掩人耳目,遂假托巫山神女之名。
谢衣既做出这样的推断,少不得便要深入神女祠中探查一番。那神女祠建于巫山深处,所在颇为荒凉,祠庙配殿廊庑早已坍塌,大殿也已破败不堪,一路行来,只见狐巢鼠社于乱断壁颓垣之中,其中蒿草埋人,蛛网如盆。叫人不得不心生喟叹。
然而这一派荒凉颓废之间,却叫谢衣看出了小小不同。那神女祠失了照料已然颓败,殿中神女像也早已坍塌,然那神像之前方寸之地却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上面奉着一束野花,几枚野果,另有一只破了口的陶盏,里面盛着半盏清水。那野花与野果均是新鲜至极,显是刚摘下不久,清水中也并无尘翳,这般情形,竟似有人时常在此祭奠一般。
谢衣心中讶异非常,便干脆在祠后收拾出一块地方住下来,有心要见一见是何人在此祭奠。这一住,便是七日,只等得鲜花枯萎,野果腐烂,也不曾见着半个人影。谢衣有心再等,奈何所携干粮却已食尽。少不得要外出猎食。等他猎食回来,殿中鲜花野果清水俱已换过,眼看与那人是错过了。想来那人只是前来更换供品,自己在祠堂后面收拾的住处却未被发现。
眼见那鲜花水果又日渐腐败,谢衣估算着时日,这一回却是提前备好了十日之粮,只等那人现身了。未料十日之期已过,那人却仍未现身。谢衣也不着急,只管耐心等待。平素里只在山中看云卷云舒,日升日落,听鸟啼猿鸣,风卷林梢,倒也悠游自在。
如此又过了三日,这日一大清早,谢衣便听见前殿传来说话声。声音娇嫩软糯,却是一个少女。只听那少女道:“神女神女,阿阮今日才来看你,你莫要生气。姨婆她前些日子过世了,所以阿阮才耽误了。”只听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怅然道:“以后只有阿阮跟神女作伴啦。”
谢衣听到此处,忍不住现身问那名唤“阿阮”的少女道:“原来这鲜花清水鲜果竟是姑娘供奉的么?姑娘为何供奉巫山神女?”
阿阮正自言自语,冷不防后殿窜出一个男子来,不由唬了一大跳。她原本是靠坐在一根塌下来的木梁旁边,此时被谢衣一吓,“蹭”的一下立起身来,却又一头撞在木梁上。那木梁日深年久,早已糟朽不堪。此时被阿阮一撞,顿时塌了下来,木梁一塌,原本靠它撑着的半边墙壁也跟着朝着阿阮便塌了下来。谢衣看得分明,一纵身将阿阮手腕捉住,一牵一带,便带着阿阮闪身出了殿外。那半边墙壁“哗啦”一声,刚好便砸在先前阿阮所在之处。
阿阮惊魂稍定,向着谢衣甜甜一笑,道谢道:“多亏你啦,不然我可就被墙砸到了。”她却没想一想,若非她吃谢衣一吓,撞动木梁,又怎会触动墙壁倒塌。
谢衣心下愧疚,道:“不敢,都怪谢某鲁莽,惊动了姑娘,差点连累姑娘被断墙砸伤。”
阿阮连连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是我自己大意,姨婆以前说,人不要在危墙之下站立,是我没听她的话。”
那阿阮活泼可爱,胸无城府,想是少见外人,因此言语之中对谢衣颇有亲近之情。二人交谈一番之后,谢衣便悉数将阿阮的来历套出:原来这阿阮自幼与姨婆生长在这巫山之中,自她懂事起,她那姨婆便带着她定期向神女祠供奉鲜花清水野果。她那姨婆素日以行医采药为生,数月前不慎跌下山崖,就此卧床不起。阿阮边一边照顾姨婆,一边代姨婆供奉神女。数日前姨婆寿元圆满,撒手西归,就此只剩阿阮一个人。
阿阮见神女祠彻底坍塌,谢衣没了容身之处,遂邀他一同返家。谢衣心中此已然疑心阿阮与她那姨婆与烈山遗民有牵连,便点头同意。
阿阮居所乃是用山中一处崖洞改建而成。洞口用蒲草藤蔓编了帘子遮挡风雨。洞旁不远一座小小新坟,封土兀自潮湿,想来便是阿阮姨婆埋骨之处。
洞内设施也甚为简陋,两张竹床,一张竹桌,几张竹凳,几口藤箱,一点陶碗陶罐陶盆,便是全部家当。除此之外,便是硕大一个竹制药架,上面堆着些干湿草药。药架旁供了一张神农画像。谢衣仔细查看许久,也未找到阿阮与她姨婆乃是烈山遗民的证据。
在阿阮居所住了几日后,谢衣不忍将阿阮一人抛在这深山之中孤苦无依,便将阿阮带出巫山。二人从此以兄妹之礼相待。数年来,阿阮对谢衣也颇多亲近之意。
谢衣既存了兄长之情,眼见着阿阮如今已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自然对她的终身大事便暗暗留意起来。此时见则阮二人之间隐约有情,心中思虑万千,不知从何说起。可怜谢衣年纪轻轻,便有了父兄嫁女的忐忑心思,其中辗转反侧的满怀忧虑当真是一言难尽,也不必去细说了。
这日晚间,夏夷则果然便遣人前来送信,道是自己初到舅家,须得借舅家为亡母祭奠,三日后便来践约,还请阿阮姑娘谢兄二人安心住下,暂羁游缰,让他略尽地主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