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流月城地处西域,并非一般武林门派之属,乃是一座城邦。城民乃文乃武,倒有几分上古部落之风。
流月城既是邦国,城中便由城主总揽政事。城主之下,以紫微十四主星为襄赞。其中紫微帝星为十四星之首,总领城中大小事务。其余十三星在紫微统领之下各司其职,或主军戎,或主财资,或主人事,不一而足。此十四星君,由城主于世家贵族中择出有才德之人中予以委任。城主却是血脉世袭。
然而这个规矩却在四十七年前,却被上代城主姜辟易打破。姜辟易在当时的紫微帝星出缺之后,一改前例,不从世家贵族中择出候选人,却挑了一个平民青年名唤沈照烛的出任紫微星一职。此事引起了世家贵族的强烈反弹,流月城史上第一场叛乱上演,但旋即被王室镇压。姜辟易收缴兵权,整饬政治,终其一代,流月城王权之重,史所未有。
流月城主姜辟易,六岁登基,在位三十五年而崩。崩逝前三日,紫微帝君沈照烛薨。三十五年君臣相继亡故,城民莫不啧啧称奇。
姜辟易驾崩之前,传下口谕,令独生女儿姜沧溟继城主位,紫微帝君一职却由沈照烛之子沈夜出任。此遗诏一出,流月城中又是一场轩然大波。世家贵族不忿沈照烛以平民之身凌驾十三主星之上已久,好容易等到他薨逝,正暗自猜想新一任帝君驾出谁家,不料却有如此诏命,流月城两代帝君皆为平民,真是闻所未闻之事----沈夜虽是前代帝君之子,到底与百年世家贵族不能相比。然而沈夜终究在王室的帮助下,顺利出任。
沈夜与姜沧溟年纪相差不过岁余,两人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情投意合。姜沧溟十八岁上,按流月城习俗,便是到了大婚的年龄。依姜沧溟所想,自然希望与意中人结为夫妻。然而她刚刚露出一点意思,便遭到朝中上下一力反对。一时之间,谏书便如雪片一般飞往姜沧溟御案之上。有痛骂沈夜才疏德薄,不堪为紫微帝星更遑论匹配君王者;有婉言劝阻,请姜沧溟三思者,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整件事中,原本在各方面一直无条件支持沈夜的流月城王室却保持了诡异的沉默。
姜沧溟在与王室宗长彻夜长谈之后,终于作出让步,不再提下嫁沈夜之事,但从此也绝口不提大婚。有劝谏者,皆斥。面对朝中对城主可能无后的议论,王室再次保持了沉默。
三年之后,姜沧溟一病不起,从此便缠绵病榻,十日里倒有九日不朝。流月城大小事务,咸决于紫微帝君沈夜。
那流月城虽只是一座小小邦国,然城中每日大小事务亦是千头万绪纷乱繁复。沈夜既然身为紫微帝君,便说一句“日理万机”也不为过。当年谢衣尚在城中之时,每日便只见师尊三更睡,五更起,夙夜操劳,不得闲暇。此时竟然来至中原,当真稀奇。
谢衣心中想到一事,脸色一变,惊道:“师尊,莫不是砺罂作乱,城中有变?”
沈夜见谢衣情急,忙在他背上连连轻拍,道:“莫急莫急。国师遵守盟约,与流月城相处融洽。不仅城主配药所需赤焰草准时送上,便连城中事务,也多劳他替为师分忧,为师这才能得空与你相见。”
谢衣一听沈夜此话,霍然起身,一张脸沉得好似要滴下水来一般:“如此说来,师尊竟是容许砺罂插手流月城政务?”
沈夜嘴角一牵,笑道:“砺罂虽不是我流月城之人,然而他既然身为莎车国国师,于这些朝政庶务上,也自有一番能耐。你师尊老了,不得不找个帮手。流月城既然与莎车国缔结盟约,便让砺罂从旁襄助为师,也是情理之中。”
谢衣一颗心直往下沉,却犹思劝说:“师尊,砺罂狼子野心,迟早尾大不掉,这盟约不结也罢。”
“谢衣!”沈夜勃然变色道:“当年为师便告诉过你,这盟约对我流月城如何重要,你要为师再说一遍吗?”
谢衣当年便曾一力阻止与莎车国的盟约,甚至在劝阻失败之后,不惜刺杀砺罂,企图以此破坏两国缔约,如今又怎肯俯首赞同?
谢衣“扑通”一声朝着沈夜跪了下去,疾声道:“师尊!莎车国与我流月城缔约,无非是妄图借我流月城财力养它莎车国兵力,好以此为基,大兴刀兵。莎车国这些年来,灭伊耐、蒲犁、西夜、子合诸国,师尊若是一意孤行,为虎作伥,只怕流月城来日大祸便迫在眉睫啊师尊!”
沈夜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搀谢衣:“谢衣啊谢衣,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当真是分毫未改。来,起来说话。”
楼下离珠隐约听得沈谢二人争执之声,不由急得团团转,她先侍奉谢衣十余年,后侍奉沈夜五年,于这二人的师徒之情统统看在眼里。
当年谢衣逃城之后,沈夜便即大病一场。以沈夜修为之深厚,那场病竟然迁延半载始告痊愈。若说其中与谢衣叛逃之事毫无关系,却是无人肯信。如今师徒二人阔别多年,好不容易一夕得见,若言语间再生龌蹉,岂非辜负了这关山万里飞越?
离珠急中生智,忙将茶盘托到手中,借口送茶伺机劝解这师徒二人。
上得楼来,只见谢衣跪在楼板上,上身挺得笔直,一张脸上满是倔强之色。沈夜却是背对着谢衣,负手而立。
离珠将托盘往桌上一放,先取了一杯茶,递与谢衣,柔声道:“破军大人,帝君自从得了大人那只偃甲鸟,便一刻也坐不住,连夜向城主借了飞鸢赶赴中原,连日奔波,实属不易。大人千不念万不念,还请念在那杯‘赤霞露’的份上,也莫再与帝君置气。”
谢衣垂头捧了茶杯,一时之间亦是万种思潮。他今日一见沈夜,便发觉沈夜比之五年前,憔悴得厉害,心中着实心疼。偏沈夜一句责备的话也不曾有,满桌美食皆是他素常爱吃之物,这份宠爱之情,谢衣如何不知?若按他本心,实在不欲与沈夜甫相见便起冲突。只是沈夜所言,却是涉及他原则立场之事,却万万没有退步商量的余地。
谢衣抬头看了沈夜背影一眼,只见沈夜身姿便如一杆标枪一般纹丝不动,然而袖袍口上却无风自动,显是在努力克制自己气恼之情。
谢衣暗暗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捧着茶杯膝行至沈夜身后,垂头道:“弟子不孝,还请师尊喝杯茶,莫要气坏了自己身子。”
沈夜转过身来,俯身凝视谢衣半晌,却不肯接他手中茶杯。离珠心中着急却又无计可施,她能劝得谢衣,却不敢相劝沈夜。
沈夜脸上神情不住变幻,一忽儿喜一忽儿怒,只看得离珠心惊胆战,生怕沈夜一扬手便将茶杯砸到谢衣头上。所幸,沈夜长叹一声之后,到底还是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沈夜喝了茶,闭目半晌,伸手到谢衣头上揉了一揉,道:“罢了。你我师徒相见不易,这些败兴之语不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