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异虽说也知道自家祖上乃是西域捐毒王室后裔,但归义候府传自他父亲乐绍成已逾百年,繁衍早已超过三代。他自幼生在中原京城,除了在皇帝念及他家源出西域,偶然将来自西域的进贡物品赏赐一点下来时,他对西域实在并无分毫概念。
他如今不过十七八岁,自幼养尊处优,阖家上下捧凤凰儿一般养大,对当年捐毒灭国惨事完全无法感同身受。此时虽听谢衣便是当年屠灭捐毒国的后裔,也不过一阵怔忡而已。
谢衣见乐无异呆若木鸡的样儿,以为他深受打击,心中不免也有些不是滋味,想那乐无异诚心诚意拜了自己做师父,那知一朝揭蛊,师门竟与自己有破家之恨,灭国之痛!这其中反转颠倒,恩怨纠葛,放在一个十余岁少年身上,委实太过打击。
谢衣心头有愧,轻咳一声正欲说话,哪知双手已被乐无异紧紧抓住。乐无异眼中放出异样光彩来,劈头便问:“师父!那捐毒,哦不,流月城。哎,管他捐毒还是流月城呢,总之就是塞外便对了。师父,那塞外究竟是何种风光?你给我讲讲可好?”
谢衣一怔,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乐无异见他不语,便挠头讪笑道:“弟子爹娘只有弟子一个孩儿,平日里未免看得着紧了些,就连到终南山行猎也少有许可。这次来岳阳,还是弟子偷偷跑出来的。那塞外万里之遥,弟子更是从未去过。”
此言一出,谢衣更是啼笑皆非,他如今可算明白自己收了个什么样的弟子了!只是谢衣心中仍有隐忧,不免便有几分迟疑犹豫,他道:“无异,你……”
乐无异见了谢衣这般,心头自是雪亮,他张开双臂将谢衣抱了一抱,在谢衣耳边轻声道:“师父,弟子知道师父在担心什么。”他放开谢衣,后退半步,侧头看向谢衣道:“师父担心弟子困囿国恨家仇与师门情谊。弟子平日里虽是不着调了些,人却不蠢。话说回来,捐毒故国早就是百年之前的旧事,这世间万物哪有长存不灭的道理。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王朝更迭不可凡数,若是个个都要记着旧恨,想要恢复家邦故国,那这天下,到底该姓刘还是姓赢?当今天子又该是何等尴尬?”
乐无异笑了一笑,摇头道:“捐毒覆灭,流月城故是祸首。可没有流月城,难说便有没有个流日城、流星城。便撇去这些不说,咱家投奔中原之后,朝廷封了世袭罔替的侯爵,代代富贵荣华,比起‘出东门逐黄犬而不可得’,又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人若知足,便少忧虑。”
谢衣被乐无异一番话震得目瞪口呆,没想到面前这少年,竟比师尊与自己都看得通透!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豁达之心胸。跟他比起来,一心复国的沈夜,甚至力阻沈夜计划的自己,都显得偏执可笑了些。
谢衣不禁大为赞叹道:“无异,你有这般心胸,来日成就必在为师之上。”
谢衣一番话说得乐无异大大不好意思起来,他红了脸,连连摆手道:“师父,你说这话可折煞弟子了。师父的偃术何等高明,弟子此生成就能有师父的万分之一也便知足了。”
谢衣摇头一笑,正色道:“无异,为师还不曾问过你,为何想学偃术?”
乐无异一怔,这个问题他当真从未想过,此刻听谢衣问得郑重,皱眉道:“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小时候家里有很多书,上面记着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会跳舞的偃甲人,能自己识别方向的车子。看得好奇了,便有了兴趣。爹娘也不禁止我看这些闲书,慢慢的,便自己动手做了一些偃甲小玩意儿,就像师父看到过的偃甲鼠。都是做着玩的,用处是没有什么用处了。”
原来捐毒国末代王妃在中原栖身下来之后,念及当日国亡时所见流月城偃甲之威,那虽不知那究竟是何等异物,不过胜在中原地大物博历史悠久,自古以来各种典籍书册更是汗牛充栋,她便特意收集网罗相关书本记载,希望有朝一日能弄个明白。
王妃花费了偌大心血财力,后代子孙中终于出了一个乐无异,于此道上甚有天赋。那乐家因书本皆是祖上流传下来,故此也不以为乐无异乃是不务正业,只说是祖宗技艺传承到了他身上。
谢衣道:“偃甲鼠是小玩意儿,虽无大用,亦能娱乐身心。更有一些偃甲,还能协助人力,改善民生。比如乡间所用水车,便是一例。凡人乃是血肉之躯,人力有限。偃甲之威,便在于其能做人力不能之事。偃甲不知疲累,无需饮食,亦不知伤痛。便有损伤,亦可随意更换替代如新。若以偃甲之力替代人力,则往往事半功倍。”
乐无异听到此处,心中忽有所动,插嘴道:“师父,那要是人人皆能制造使用偃甲,岂非方便得很?一应事务统统交给偃甲去做,人便只管喝酒唱歌晒太阳,这日子过得多美?”
谢衣抿了一口茶,摇头道:“何止如此。大型杀伤性偃甲更是摧城拔寨的利器。当初捐毒国便是亡在这种偃甲之下。偃甲有力而无情,血肉之躯难以与之抗衡。当日你被为师偃甲人追杀,便应知其中厉害。”
乐无异想起当日之险,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低声道:“偃甲虽无情,但人却有情。刀可切菜,亦可杀人。只看这刀拿在何人手中,用它来做什么罢了。”
谢衣听了这话,眼中便有了隐隐赞许之意,他将手中茶杯放下,道:“百年前流月城屠灭捐毒,原是仗着偃甲威力。若当日捐毒亦有偃甲,则胜负便当两说。偃甲固可为攻城利器,也可为守土良造。”
乐无异点头道:“墨子公输。‘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
谢衣点头道:“无异,为师当日答应收你为徒,原是有几分歉疚之意。如今看来,倒是为师错了。你这般心性,自然担得起大任。为师师门虽然特殊,然若你只跟为师学习偃术,你太师父也已首肯,自是无妨。只是,为师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偃甲虽能,天道更玄’,绝顶偃师固然能造出与真人一般无二的偃甲,但它永远不是真人。再精密的偃甲,也需人力操控。身为偃师,当敬天畏命!”
乐无异听到此处,便知谢衣已决意将自身绝学倾囊相授。他虽不知谢衣因何做此决定,却也被他谢衣这番话大大震撼,当即将衣襟一撩,屈膝跪倒,叩头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