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血在燃烧。
我看到尸体堆叠成山,我嗅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恶臭,我看到人们的房屋被灾厄的种子摧毁,我看到寒光倒映着焦炭,我看到死者的头颅滚落在地,我看到那些肮脏、无耻、卑鄙的野蛮人撕扯无辜少女的娇躯——我承认,我看到了绝望。
而我则身处在这猩红的绝望之中。
我看到我在前行,我看到了我的悲怆,看到了我的愤怒,我看到……
……
我看到,火油滴向尸体。我看到血在燃烧。
***
“哈啊!”
索索从昏睡中惊醒。
昏涨、疼痛的感觉,充斥于他的脑海。
填塞在眼眶中的两枚眼珠,仿佛在不久前刚刚遭受过一场骇人的折磨——他视线模糊。周遭能听到的,是巨浪拍击铁甲的轰隆巨响……他对这一切毫无知觉。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不知道…………
“……”
然而,很快。
很快,记忆便如涨潮般,汹涌灌入了他的脑海。
他……
他,记得。
眼泪、泪水……
流淌的血液,冻结的躯体,崩溃的记忆。
不是燃烧着的鲜血……
不是梦境。
他开始回想起在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
……
……
索索睡着了。
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对他来说,亦是如此。
“……”
玛莎仍旧在仰视天穹。
她不喜欢船。
任何可能会导致晕眩的场所,她都不喜欢。
更何况——盛装着欧丹尸体的木桶,就在附近;稍微闭上眼睛,她便能回忆起欧丹还活着时的点点滴滴。
……这令她非常痛苦。
非常的,痛苦。
……
所以,索索能够睡着,对她来说绝对是不幸中的万幸。
毕竟——只是看着他的脸,甚至于只是听着他的声音——她便会,无数次无数次的回忆起那个自己最最喜欢的朋友……欧丹、欧丹,倘若你还活着,对这样的擅自伤害了你的男人、又或是对这样的擅自杀害了你的朋友——你,会选择原谅吗?
(……)
当然不会。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倒不如说,光是自己仍恬不知耻活在这世上的这件事,便已足够令欧丹暴跳如雷了。
(哈…………)
一想起她,玛莎总是想笑。
她很喜欢那个暴躁且难以亲近的欧丹——她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喜欢那个心口不一的倔强的孩子…在这世上,她最欣赏的便是欧丹。虽说,玛莎总是在和萨尔玛一起外出、一起喝酒、一起钓男人、一起吹嘘丰功伟绩…………但说到底,她们两人最喜欢也最信任最想要亲近的家伙,总始终是……欧丹。
“我的朋友……”
她仰望天穹,盛装在半满酒壶里的,并不是酒。
“……”
化开的雪水,毫无滋味。
但她想要的本来就不是什么滋味。
“…………”
她想要的,是能够警醒自己、令自己时刻铭记杀死好友的罪孽的味道。
…而不是麻醉自我的烈酒。
咕嘟…咕嘟…………
融化的雪水在寒风的侵袭下,正渐变得萧瑟如冰。
欧丹就在不远处。
她不会忘记。
她永远不会忘记。
即便,她永远不会为这件事感到伤心……自己也,绝不会忘记。
……
忽然,门扉轻启。
玛莎轻回首。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少年。
依旧是那种哀伤的感情。
也依旧是,那种令人心怆的感觉。
(……)
她静静地看着他。
而在已经减弱了许多的寒风的吹拂下,她的深红色的头发,也在雪与海的鲜白映衬中绚烂浮沉……
“你醒了。”
她只能问候。
也只敢问候。
她必须等待对方的回答——她必须知道,自己今时今日所做的一切,究竟……
蓦地,她心里“咯噔”一响。
(我所做的一切……)
原谅?
她,当真有资格乞求对方的原谅吗?
“……”
说来也可笑。就在不久前,她原本已做好了被索索从后面一刀捅死的觉悟。
她本来已做好了觉悟……
可是、
可是一切,却还是在朝着最可笑的方向发展。
索索……没有杀她。
他甚至……没有自杀。
他只是在寒风中睡着了。
自己也只是将睡着了的他抱回了休息室。
他只是睡。
他甚至没有做恶梦的征兆。
至少…在那时的玛莎眼中,他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平淡、那么地…没有人性。
“嗯。”(索索)
她看着他迎面走来。
她眼睁睁看着他绕过自己,走向欧丹。她眼睁睁看着他伏在木桶旁,看着他用复杂的目光看那木桶里的尸体…………(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人性吗?)她怀揣着这样的疑惑。但最终却还是…一言不发。
“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玛莎)
“我想把她和萨尔玛葬在一起。”
“……明智的选择。”(玛莎)
玛莎别过头去。
她不想看索索的脸。
为了抑制心中这熊熊燃烧着的怒火——她,不能看他。
“我曾设想过和她的未来。”
“我曾想过,等我从魔法学院毕了业,找到了可以谋生的工作。便到神庙去,给她一个盛大绚烂的婚礼。”
“……”(玛莎)
“……你现在也能这么做。”(玛莎)
“不。”
“已经不行了。”
“她死了。她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也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这都该怪我喽?(嗤笑)”(玛莎)
玛莎稍微将双手往屁股下塞了塞。
甲板上的木桶并不算冷,但倚靠起来却还是令她感觉很难受。
“……应该怪我。”
可是索索,却依旧是那种清脆且准确的语调。
“如果我不这么软弱…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即便你很坚强,她也得死。”(玛莎)
“……”
索索渐渐没了声音。
循着他站着的方向,玛莎犹疑地向那边瞥去……她只看见了一个虚弱软弱的男孩,活像团软趴趴的烂泥般站在盛装他女友尸体的木桶旁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目光呆滞,神情冷漠——她看了他一眼,旋即回过头去,而后又重重的看了他一眼:
“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来杀我吧。”
“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练武的时候,喝酒的时候,甚至是在我做爱的时候——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别总说这些没有头绪的空话,也别总做这些毫无道理的蠢事!而如果你不爱她——如果你不爱她,就趁早收回你这副惹人嫌的嘴脸吧!”
说着说着,她啐了一口: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竟然和我聊天??!!你的女友,这个——就是这个被丢在木桶里,活像只死猪的女人。她是我杀的。我杀了她,我杀她,就像弄死一只狗一样轻松!”
她松开坐在身下的木桶,快步走向索索:
“我的话,你听到了吗?!”
她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我杀了她,我杀了她!我杀她,就是像这样——你看,就是这儿。从这里,一刀戳进了她的胸腔。哈,哈哈……(干笑声)我杀了很多人,我这辈子,曾杀过不少的人。我没有一刀了结她的性命,你知道吗?她就倒在那边,就倒在那边的雪地里,一边忍着疼痛、一边试图将你一起带走——至于我?哈哈…你知道我当时在干嘛吗?我就站在一旁默默数着时间,我就在那里……”
她越说……越濒临崩溃。
可是、
可是索索,却好似无知无觉。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也只是静静地听她说话。
更只是在片刻后,将那忧柔、软弱的目光…朝向了她的狰狞扭曲的面孔。
“我已经不需要她了。”
他的目光,澄澈却沉重。
他的声音,坚定却沙哑。
“?!”
玛莎一怔,她霎时瞪大了双眼:“你说什……”
然而——
一个吻,却堵住了她接下来的所有嘲讽。
它遮蔽了她的胸腔,抓紧了她的心脏,揉软了她的血管,更令她那已被痛苦折磨得濒临崩溃的意识重新活泛起了颜色。
她……
……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能这么绝情!她不明白,不明白这个可耻可鄙的男人,为什么敢恬不知耻地亲吻自己这个……刚刚杀害了她女友的恶魔。
但寒风……
寒风没有休止……
……
映入她眼帘的,或许是错觉,又或许是她真正期待得到的真实。她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究竟有多少从属于虚幻。她不知道自己这种肮脏的女人,为什么能够被获准与另一个肮脏的家伙相互取暖,她…………
她开始怀疑,这是会取走自己性命的剧毒。
但是、
她……
……
她却还是逐渐沦陷进幻觉中,无法自拔……
……
她甘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