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达特托利多观察着战场形势。
他曾以为敌人会有很多,但现实却是,敌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多;他也曾以为敌人的士气会很低落,但现实却是,敌人非常团结、他们在被包围的情况下仍做出了最适宜于当前形势的判断……而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的敌人,反倒比数万之众要来得更为棘手。
“……”
当前,他的骑射手已经包围了整个敌军。
倘若他们想要突围,他会选择将包围圈让开一个口子,并集中兵力去击溃那些落单及试图突围的军队。
“撕裂他们的侧翼,或是冲击他们的尾部……”
贸然冲击以堂堂之阵正面迎击的敌人,是最不明智的举措。
他对本部族的步兵很有信心,也完全相信他们能顶住任何一支军队的猛烈进攻。但是,在当前这种敌人固守、无视于我方包围,也似乎并不对此情形感到慌张的情况下……他却对是否将步兵调至阵前产生了疑虑。
“叫他们放箭,直到将敌人士气瓦解为止。”
赢定了吗?
他仍有疑虑……
说到底,在战场机动性上自己虽然占据着优势,但倘若正面对战敌不过对方,即便骑兵再快、箭矢再强,也于事无补。
“……”
他仍旧观察着。
大片大片羊毛似的黑茫茫的云海簇拥成团。在战斗开始前,天空尚见得到一丝光明,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旷野间呼啸的狂风却夹杂着碎末般的冰花,如一把把尖刀,粒粒敲打、割划向了骑手们裸露在外的脸庞。
马蹄声清朗精脆,恰若瓷盘坠落地面,震碎、刺裂。
骑射手们环绕着敌军阵列,他们将无数箭矢抛射向敌军阵营,这些做工粗糙、却无疑有着致命杀伤力的箭矢似细雨般纷扬泼洒向东方诸公国的联军。他们躲在盾牌或盔甲之下,坚实的甚至附着了魔力的皮甲坚硬异常,他们仍坚决抵御着射击,亦顽固地抗拒着……
“…………”
迪达特托利多的眼睛眯缝成线。
暴风雪早已休止,仅存于茫茫无边的荒原上的,只有这依旧肆虐的狂风、还有这相互仇杀的军队。
箭矢,每人携带三十支。
即便是草原的儿子,也绝不会产生出诸如“骑射无敌”的妄想。
倘若他和他的部族还居住在东方,他或许有能力拼凑出一支数百人且装备精良的重骑兵部队……届时,只要先用步兵将敌人引出拒马桩,他便能将重骑兵绕后再彻底撕开敌人的侧翼。
至于这所谓的骑射……
兴许有人受了伤。
兴许,倘若他运气足够好——兴许那被簇射了好久的敌军,已经有数百人死了?
“呵……”
迎着瑟瑟霜风,他轻笑了一下。
此刻,他仍率领着自己的亲卫部队。他自己的女儿和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人都在这支部队里……一位从战争中走出来的豪杰,难道不该在真正的关键时刻,立即率军投入到战场中、投入到士兵中去吗?即便在文明人的世界,主帅也必然会与士兵们共同进退。更无需说……自己可是,草原迪达特人的王!!!
“跟我来!”
他短促喝道:
“梅兰多勒,你带几个人去命令斧手们正面进军!阿布卡尔,你带几个人去命令骑手们停止射击!维维那,你带几个人去找安多尔部族的首领曼哈多纳,让他带好他的人随时判断战场形势,再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加入作战…………”
他接连对平时便负责传递战场情报的部下发布施令。
每支小队负责的任务,都必须在短时间内得到传达——倘若他们的队长在战场上遭意外身亡,便由剩下的队员负责将命令传递到位;而倘若所有可以传递命令的都死在了传信途中……那他便也只能,寄希望于各个部队与部族的指挥官们的临时反应。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时刻让人们看到他的汗骑,让他们看到他的亲卫队!他必须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托利多,在作战!!
***
箭雨停了。
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
……
洛马注意到远处正有一支步兵朝己方阵势逼近。
他们的速度……如此之快!
“……”
骑在马上,他略微直起了腰。不知为何,他似乎感到左肩上有一阵微涨的酥麻感,伸手摸去……却见,在自己左肩那侧唯一一处没披着甲胄的地方,一处被流箭擦过的深深的划伤,已在寒风中凝着、并逐渐凝结成了一层薄薄的掺着血的冰痕……
他苦笑了一下。
因为想在这次领兵时穿上父亲赠予自己的斗篷。他刻意加宽肩膀厚度,去掉肩甲、并垫上好多棉布的苦果……终于是被他自己尝到了。
(只希望,等会儿这斗篷可别从我身上滑下来。)
胸前、腰腹部的甲胄——霜痕未消。
太阳已堙没在了黑云中。
他眼睛好,离得还远便已判断出那伙貌似漫无目的的士兵,是在朝着自己的中央阵列进攻。而当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士兵,也都渐渐察觉到了敌军的意图。而现在唯一令洛马感到欣慰的是——这些人,他们之中没有谁是慌乱着的。
(他用步兵冲击我的中央。)
倘若洛马没猜错的话,这批步兵要么是刚刚赶到战场并准备立即加入,要么便是敌人的指挥官从最初没打算将这支队伍投入到战场。
(他们跑得不算慢,又足够远。这会消耗过多体力。)
人数……大概有两千人?三千人?
在没直接交战前,洛马并不好判断敌人会具备怎样的实力。他不知道自己的中央方阵能否顶住敌军的进攻,他只知道——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自己不能擅自让侧翼也投入到战斗中去。毕竟,那些轻骑兵虽然已不再射箭,但却仍旧游离于周遭随时等待进攻。倘若贸然将全部兵力投入到近战,他们绝对会直接冲击自己两侧侧翼的尾部。并从而引发灾难性的结果。
“继续……坚守。”
他有拒马桩。
只要各部队仍坚守在拒马桩后,战斗便不会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我有近五千人固守中央。”
“他们只有…三千。我们的部队训练有素,再加上侧翼安全、后部也不会遭到敌军骚扰……”
他自言自语着。
在寒冷的霜风中,他语速越来越快,脸颊也越来越红。
“我可以用我的士兵,去击溃他们的士兵。我可以消灭他们的步兵,再用我的弓箭手消耗他们的骑手,只要在正面对抗中证明文明人对野蛮人的优越,只要能证明我指挥的优越,这场战役便……”
更远的地方,随着利亚斯农民们的逃离,他已能隐约看清敌方的阵列。
各自为伍。
各不统属。
在他看来,这是野蛮人之所以劣于文明人的最大特点。
“这场战争……”
伴随着他的自言自语与发号施令,象征着固守的黑旗、象征着中央突进的红旗,以及象征着弓箭手退后的蓝旗分别举起、又落下。
……身为指挥官。
身为指挥官,他知道自己必须身先士卒。
“呼……”
呼出的气息在阴冷的空气中,甚至凝出了一层薄薄的霜茬。
“我…”
这一瞬。
朦胧于氤氲间的,是他所能幻想得到的,父亲与母亲的期盼、期待与赞许。
(“你是我的好儿子!”)
(“我为能生下你这样的孩子,而感到骄傲。”)
“呼……”
在这片惨淡的薄雾中,他猝地笑了。
谁能常胜不败?
谁能长胜不败?
谁知道……
……
现在想起这些,说不定是不好的征兆、又说不准是很好的征兆——谁知道?!
……他轻舔了一下嘴唇。
至少,此刻。至少在他存在于此的此刻——他只能,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