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刚开始记录梦境，就有一种已经快要结尾的感觉了。紧接着的那项消遣更让我沉迷，我甚至奉献了自己做梦的时间。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不免让人觉得荒唐可笑，这样的举动让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让我控制不住嘴角上扬。尽管觉得荒唐，我依然劲头十足，因为我如今的处境让我无须再去顾及任何行为准则，再也没有什么比由着自己的性子更重要的了。我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但我深知没有能力挽回我所经历的一切了，任何人对我的评判都不会再对我起任何作用。智慧本身对我所提的要求就是在我能力所及的地方，对一切事物都采取让自己开心的方式。无论是面对自己还是和公众站在一起，我的唯一原则就是跟随自己的心意，这也是我现在仅剩的一点力量了。干草是我全部的干粮，研究植物是我全部的消遣。当我跟着德·伊维诺瓦医生在瑞士第一次踏入这个领域时，我已经步入老年了。我有幸在这次旅行中收获了很多植物，有关植物王国，我积累的知识还算丰富。后来当我60余岁来到巴黎时，我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非必要一般不愿出门，渐渐便失去了再去收集植物标本的一腔热血；再加上那时我更沉迷于音乐创作，无暇顾及其他，索性放弃了植物学这门于我而言已经不必要的学科；我卖掉了自己收藏的植物图集和各类植物学藏书，有时在巴黎周边散步时恰好看到了这些植物我便很知足了。在这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我再也很少提及植物学，原本就不充足的知识储备慢慢从记忆中溜走，果然遗忘的速度是记忆无法比较的。
恍惚间，我已过了65岁，记忆变得如一潭死水，我也无法再漫步于乡间小路，可就在这没有向导，没有书本，没有花园，也没有植物图集的环境中，我对植物学的热情再次激起了涟漪，比起第一次的热情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开始郑重严肃地研究穆瑞的《植物王国》。那些卖出去的书本再也无法找回，我只能选择从别人那里借过来再逐字誊抄一份。我立志要建一本内容更完善且丰富的植物图集，还要收录生长在海洋、阿尔卑斯山脉及印度的所有植物。我决定从最简单的龙吐珠、细叶芹、琉璃苣和千里光开始。我娴熟地从鸟舍上采集植物标本，每一次新的发现都会让我满足地想：我又得到了一株新的植物。
在进行这件事之前我从未仔细思量过这样做的目的；我认为没有比这更合乎情理的事了，因为就我的具体情况来说，我在让自己变得无比快乐的消遣中沉醉这是一个多么睿智的决定，我甚至可以说这体现了我的高尚情操——这是避免心中复仇种子萌芽的最好方式。既然所有境遇都已无法改变，那从中找到乐趣的唯一办法就是从内心深处抛开一切让自己愤怒的冲动。这也是我用以报复那些迫害我的人的方法。让仇人痛恨的方式就是让自己变得幸福，难道还有比这更让自己痛快的报复方式吗？
确实是这样，没有什么能阻拦我，我的理智支持我并命令我投身于自己喜欢的事情当中；而我的理性并没有跟我说清楚我被这种研究吸引的原因，没有告诉我进行一项没有益处，不会有新发现的徒劳研究有何意义，更没有跟我说重新捡起青年时期抛弃的爱好又开始做起小学生的功课有什么好处，更何况面对的是我这样一个落后、迟钝、没有长处、记忆欠佳的老朽。我迫切地想弄清楚这件事的缘由，为此我甘愿牺牲最后的乐趣，似乎只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就能获得新生。
有时我会静下来思考，可思绪似乎是被外在力量威胁，它总是与我的本心闹别扭，我根本没办法从中获得乐趣。想象让我放松自己，可思考又让我疲惫不堪。我始终认为思考是一项毫无生趣的活动。虽然有时候，思考会结束想象；但更多的时候，是沉思陷入了遐想，我的思绪可以插上翅膀在浩瀚宇宙中自由飞翔，我的心神漫无目的地自由飘荡，这种凌驾于一切的快乐让我无比陶醉。
一旦品尝到了这种单纯的快乐，其他的乐趣便再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但是，从我在外力作用下开始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时，我不得不承认脑力劳动的辛苦以及要承受的恶名在外的痛苦，更是感觉到自己美好的想象已逐渐失去光彩。我不得不及时违抗自己的本意去应付当下的处境，50年前那种为我带来财富和荣誉的美好状态再也别想拥有了。那是我用几十年时间换来的无所事事竟让我一跃成为所有凡人中最幸福的一位。
即便是在自由地遐想，我也不禁会担忧自己的想象力会受不了各种不幸而失去理性走上歪路，担心切不断的痛苦会将我的心灵锁上枷锁，让我最终变得不堪一击。在这样的状态下，我选择听从本性的建议以避免我所有的想象力变得不堪一击。当我将目光转移到周围的事物上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精彩，也看到了大自然让丑陋和细节无处藏身的纯粹。在这之前我从未留心过这些小细节，我一直认为世间万物是一个整体。
树木、灌木和草木是大地的外衣。那了无生机、只有漫天沙土的大地是悲伤的，植物是让它重获生机的标志，在潺潺流水声和啾啾鸟鸣声中，大地重生了，向人们展示了一幅大自然动物、植物和矿物三界和谐共生的画面，这画面生机勃勃、趣味盎然、魅力四射，是世上唯一一处可以让心灵和眼睛得以休憩的美好景致。
观赏者的灵魂很感性，那么他肯定会被这温柔美好的景致所吸引。优雅而深刻的想象会占据他的身心与灵魂，他会因这份怡然安适的情感而沉醉，在这美妙的广阔天地里迷失，逐渐体验到新的自我认同感。他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单独的个体；他所见的，所听到的都是一个整体。如果非要他从局部开始观察整个世界，你要有这个能力控制住他的思维和遐想才能实现。
烦闷忧思让我的生活不再轻松，它不得不去靠近、去发现周边事物产生的情感活动。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灵日渐枯萎而无动于衷，于是在这个过程里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份随时会消失、不见踪迹的热情，在这个过程中竟然也产生了以上那些联想。我依然自由地在林中和山里游荡，却不敢放飞思绪，生怕一不小心我的愁绪会占据美好的一切。我的想象力让我的感官迷失在周围事物产生的美妙轻松的印象里，它下意识地拒绝与痛苦有关的任何物体。我的选择变得丰富起来，我在它们中间走马观花，应接不暇的感觉让我兴奋，这么多的选择里不可能没有我痴迷的和充满魅力的事物。
这种视觉享受让我深深着迷，它不仅让我的精神备感轻快愉悦，还为我排忧解难，减轻我的伤痛。大自然中的事物似乎看不惯人们有忧思，在看到它的那一刻烦忧都会有所减轻，这让散心变得魅力四射。芬芳的气味、鲜艳的色彩和美丽的外形，似乎都各展本领吸引我的注意。怀有一颗懂得感受愉悦的心，你就会轻易沉醉在这美好的景色里。如果天生不够敏感，或是自身杂念太多，他们在看见这些自然景象时则不会有这么深刻的体验，他们连光明正大地去探索事物都不敢。
还有一种情况，他们也是高品位人群，对植物深有研究，但他们一般将植物拿来炮制药物或当作药剂的原料。而我认为的古希腊时代唯一的植物学家泰奥弗拉斯托斯[1]就不这样想，或许没有几个人熟悉他，因为他并不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后来，拜卓越的药方辑录者迪奥科里斯及其作品的注释者所赐，植物被医学操纵，它们被纳入药方当药材。植物的其他价值在此刻完全消失，它们只拥有了当药材的义务，可它们的真正价值只实现了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很多终身奉献于钻研贝壳标本的饱学之士嘲讽植物学是一门无聊的学问，可他们却不知道植物的结构本身蕴藏着巨大的知识宝库。他们认为如果不研究植物的药用价值，那么它就没有生长的必要。他们认为，植物学只用相信权威的话就行，观察大自然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然而大自然是那么真实的存在，可权威的话能完全信任吗？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们的话完全可以信任，可他们的言论也不过是在听别人说的基础上再做一个总结罢了。
当你因一片繁花点缀的草地停留，当你仔细观察那些小小的花朵时，无知的人会认为你什么都不懂，讽刺地向你咨询哪些草对儿童的皮疹、大人的疥疮或者马的鼻疽有效果。在其他国家是没有这些让人厌弃的偏见的。在英国，林奈在一定程度上将植物学从医学中解救了出来，将其纳入了自然历史和经济运用的范围；在法国，上流社会对这门学科的认知度非常低，人们的观念完全没有解放，以至于一位巴黎的有识之士在伦敦看到一座都是罕见树木和草木的植物园时，竟然大发感叹：“这么大一座草药园！”照这样理解，拥有最丰富草药的药剂师非亚当莫属，因为谁都不可能拥有像他那样品种齐全的花园——伊甸园。
医学理念并不会成为植物学的研究助力，它的插足只会让那些美丽的植物黯然失色，让树林变得闷热嘈杂，让盎然的绿意变得死气沉沉，让人再难欢喜。只想将植物捣碎进行研究的人，他们面对美好的景致时可没有什么浪漫的想法，他们才不会把灌肠的草药拿来编织成牧羊人的花冠。
但药剂学对我脑海里的田园美景没有任何影响，我离草药汤茶和膏药是最遥远的。我每天都能近距离地接触田野、果园、森林和在其中生活的各类居民，我觉得大自然赐予的这个植物王国简直就是人类和动物的食品杂货店，应有尽有，虽然我从没想过要在这个巨大的食品店里寻找药剂和药方。在这么多的植物里，我没有发现任何能当药物的东西，我想大自然要是真的为我们提供了药物，应该是像提供的食物那样显而易见的。我觉得在脑中想象到高烧、结石、痛风和老年病等等病症都是对漫步丛林乐趣的玷污。我觉得对人们赋予植物各种药用价值的做法多说无益，就算这些药用价值真的存在，不是想着办法让病人继续病下去吗？在人类这么多类型的病症中，有哪种病是通过吃草药就可以根治的？
身体健康的时候，人们对大自然冷淡无比，当身体需要保养或治疗的时候，就利用物质的力量去寻找办法，但这种想法我从未有过。在这一点上我与其他人完全不同，我不在意身体需求甚至厌恶身体发出来的信号，因为只有身体完全沉寂时，我才能真正享受到精神赐予我的愉悦。虽然我离不开医学，更离不开药方，但我只能在单纯且不牵扯自身的思考中才能专注收获心灵的快乐，一旦察觉灵魂被身体束缚，我便不能自在地与大自然相处。虽然对医学从来不抱有期待，但我全身心地信赖医生，尊重且喜欢他们，可以将自己的病体交给他们全权处置。15年的亲身经历让我学会了很多，可现在我还是只想尊重大自然自有法则，因为大自然又给了我一个健康的躯体。医生无法从我身上找到任何可以进行治疗的疾病，于是他们对我心怀怨恨。可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呢？我不就是一个证明医学无效，治疗无用的最好例子吗？
是的，与我的身体有关的任何事物都别想扰乱我的灵魂，因为我需要忘我的状态以便陷入深思或想象。在那样的状态中，我能感觉到无法言语的沉醉和快乐，我与整个生命体系紧紧相连，甚至可以说达到了相融合的状态。当我与世人还能称兄道弟时，我会定下一些有关在尘世获得快乐的计划；这些计划涉及范围广，但从未将涉及范围触及与个人幸福有关的内容，直到看见我视为亲人的人类将我的痛苦看作笑柄。我不想含恨度日，于是我选择远离他们；我逃进大自然的怀抱，躲避她的孩子们给我造成的伤害，想好好地寻求安慰。我成了孤独的人，就像他们评价我是一个孤僻冷漠、阴郁又愤世嫉俗的人，因为我觉得最荒凉的孤独也好过与那些伪君子往来，从他们身上只能换来背叛与仇恨。
我拼命地压制住自己的思绪，这很容易让我想到自己的痛苦遭遇；我也不敢大胆运用那已经少得可怜，又让我快乐却不再有活力的想象力，免得在未来更痛苦的时候我连赖以生存的寄托都没有了。我害怕自己在愤怒的驱使下与他们拔刀相向，不得不尝试着去忘记那些羞辱和攻击我的人们。可我又无法将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因为我那澎湃的灵魂已经不受控制，它意图将我的灵魂和情感转移到别的生命轨迹上。我的体力和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也不能再像过去一样自由行走在大自然的广阔天地中了，再想在我能力所及之处找到足够牢靠、足够稳固且吸引我的事物就很难了，当初令我心醉沉迷的活力也无法再现了。如今的我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凭着感觉去理解离我最近的事物了。
我远离人群，喜欢孤独，不再白日做梦，甚至不再思考，反而让我有了一种鲜活的气息，我不再沉闷忧伤平淡如水。我又开始关注身边的事物，重拾观察之心。我的天性让我只关注那些让我开心的事物。矿物王国本身就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存在，它们深藏地底，远离人类似乎就是想避免诱发他们的觊觎之心，免得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丰富的矿藏静静地藏在那里，似乎是储存起来以备在将来真正需要它们的时候成为救世的财富，用以取代那些人们已经玩弄许久，让人们不再感到新鲜的事物。到了那时，就要新兴工业，靠辛勤的劳动解决贫困问题；人们深入大地的肺腑，不顾生命危险，不惜牺牲健康开启挖掘之路。殊不知他们寻找的只是臆想的财富，并不是大地为懂得生活的人们提供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财富。人类开始躲避阳光和温暖，所以他们不配这青天白日；他们选择将自己活埋在地底简直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为人类已不配生活在阳光下。乡村生活的勃勃生机逐渐被采矿场、泥潭、熔炉、锻窑、铁砧、榔头、迷雾和火焰代替。贫困的人们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在臭气熏天的矿脉中日益憔悴，铁匠被烟熏火燎得黝黑，人们变得像独眼巨人那般丑陋不堪……大地上的绿树红花、纯净湛蓝的天空、羞涩含蓄的牧羊人和热爱生活的劳动者被这些见不得光的事物全数替代。
我承认，要装成自然主义者很容易，只需要用拣拾回来的沙砾把自己的口袋和陈列室装满即可；但专注于此却不再前进的收藏者都是暴发户，他们只想体验炫耀的快感。只有成为化学家和物理学家才能真正从事矿物研究，必须将大量的时间奉献给实验室，并为此进行许多昂贵且艰难的实验，还要在煤炭、坩埚、熔炉和蒸馏瓶上花费大量钱财和时间，终日与蒸腾的烟雾和令人窒息的蒸汽打交道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的，且不利于健康。在如此艰难又很容易感到疲惫的工作里，收获的知识往往比不上傲慢。即便是最普通的化学家也会以为自己找到了大自然中的惊天奥秘，其实只不过是大自然里千奇百怪的事物中几种不足挂齿的巧合而已。
动物王国距离我们最近，也更值得我们深入研究，但这门学科有潜在的困难和烦琐，也有让人恶心和烦心之处。对一个孤独的人而言，不管是游荡还是工作，都不会有人来助一臂之力，那么观察、解剖、研究、辨识飞禽走兽根本就不切实际。它们的行动像风一般轻盈，比人敏捷又强壮，是不可能自己乖乖就范让我研究的，我根本没有精力去跟踪且擒住它们。于是我的余生研究就只能和蜗牛、蠕虫、苍蝇做伴，偶尔发现的动物尸体和用尽全力才捕捉到的老鼠是解剖动物中的幸运彩票。不解剖如何叫动物学，解剖才能教会我辨认和分类。要想进一步了解动物的生活习性及特点，就要建鸟舍、鱼塘和动物园，将它们都圈禁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才能随时研究。可我不想让它们失去自由，我也没有能力建造圈禁之地。所以我只能研究死去的动物——将它们肢解，剔骨，研究它们还没来得及停止跳动的心脏。解剖学实验室真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地方——散发着臭味的尸体，渗透出黏液的清白色肉体、斑斑血迹，恶心的内脏、可怕的骷髅和瘟疫般的瘴气。这可不是那个满怀浪漫情趣的卢梭留恋的地方。
绚烂的花儿，草地里的斑斓，清凉的树荫，活泼的溪流和美丽的花束，你们快来净化我那些已经被肮脏的丑陋事物玷污的想象力吧；能打动我灵魂的只有敏感的事物，伟大而丰富的情感已经完全丧失，我的感官已经麻木，痛苦或喜悦只能通过感觉让尘世间的我有所触动。我被周边耀眼的事物吸引了目光，端详、凝视并对比之后，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分类。我就这样在那一刹那间成了一位植物学家，一位只想通过大自然去了解新鲜事物，然后爱上大自然的植物学家。
如果说我这么做是为了学习科学知识那就已经太晚了。再者，对于科学能让生活变得幸福的事我还闻所未闻。我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给自己营造一个甜美简单的环境，让自己可以随时感受到快乐，从而忘记生活中让我痛苦的回忆。在植物世界里漫步，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好好研究它们。我会比较它们的不同点，再找到相互的联系并区分，然后观察它们是如何组成的，继而追踪这些支撑生命力运动的机制是如何工作的，努力研究它们之间常见的法则和完全不同的构成原理，让自己沉浸在感恩和赏析中。感谢大自然给我机会让我得以享受这样的乐趣。
大地就像星空，生长在土地上的植物就像星星一般虽小却十分耀眼，它们用它们特有的乐趣和新意吸引人们去探索大自然；星辰与我们的距离是那么遥远，要想研究星空并将其纳入知识体系，需要做好大量充足的准备：先进的仪器，还有够长的梯子。可植物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尽管有些植物的核心部位用肉眼难以发现，但观察植物的工具相较观察星空的工具要常见且容易得多。植物研究适合孤独的人，适合闲人和懒人——随身的一把小刀，一个放大镜就是所需的全部装备，孤独的漫步者可以轻装上阵，行走在一个又一个待研究的对象之间，满心期待又充满好奇地观察每一朵花，当他开始明白植物的构造时，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感受到观察赐予的快乐，这种强烈的快感与费尽心思得来的快乐完全可以相提并论。这项可以自由游荡且毫无意义的活动，是要在完全的宁静下才能体会到的魅力，这是足以让生活变得美好且幸福的魅力。可是如果其中夹杂了任何一丁点儿的不纯动机，为了谋取利益也好，求取功名也好，为了著书出版也罢，只要是抱着功利之心去采集植物，便体会不到这种让人沉醉的魅力。人们无法感受这种真正的快意，因为他们将植物视为追名逐利的工具。人们的研究与求知无关，只想大肆炫耀自己所掌握的学识，森林被利欲熏心的人们占领，从此变成了人世的另一个舞台罢了。
或许，只是博物馆和陈列馆中的植物吸引了人们，他们不用再去细心观察植物，只用苦心研究各种结构和方法；争论不休并不能帮助我们所发现一样植物，也不会让人们更了解自然历史和植物王国，因利益的角逐而产生的各种仇恨和嫉妒激发的混乱与在其他满腹学识的人身上产生的反应一模一样。就这样，这门可爱的学科变了模样，他们不顾一切地将它移植到城市和学院中。在不适合野生植物生长的地方，植物学研究就像围困在花园里的异域植物一样，不再富有生机与活力。
可对我来说则完全相反。这门有趣的学问让我如死水般的生活有了生机。我攀爬在岩壁上，享受登顶的极乐，深入山谷和森林，尽力避免想起与人类有关的记忆和他们给我造成的伤害。幽静的森林似乎可以给我庇护，树木的枝头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人们应该会顺利地遗忘我吧，我应该可以获得自由和安宁，就像从来没有敌人那样，人类也可以渐渐淡出我的记忆。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我不去想人类，那么他们应该也不会想到我。这样的自我安慰给了我极大的精神满足，如果我的精神状态允许，我真想一直沉醉其中。我领会到的孤独越深刻，就越需要填补我精神空虚的东西，那些我不想玷污想象力的事物以及选择遗忘的过去已经被一些大自然的产物代替了，这是大自然赐予我这个可怜人的礼物，不是人类强制性的创造，比起费尽心思躲避迫害者，去沙漠开启寻找新植物探险更有乐趣；来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我连呼吸都变得自由了，这是一处让仇恨无处遁形的避难所。
在拉洛巴利亚附近的教士山采集植物标本的那一天让我永生难忘。我孤独地行走在高低不平的山峦间，走过一棵又一棵树，踩过一块又一块石头，最后找到了一处地势较低又十分隐蔽的洼地，这是我见过的所有地方中最荒凉的所在。暗色的冷杉中夹杂着巨大的山毛榉，其中好几棵因年代久远已经倒下，交错地重叠在一起，给这片洼地筑起了一道不可入侵的围墙。透过这片阴暗压抑的洼地向远处眺望，只能看到奇形怪状的石头和悬崖绝壁，如果不是趴在地下有了踏实感，我很难有勇气向下看。山间回荡着猫头鹰、鸮鸟和白尾海雕的啼叫，这些少见却很熟悉的小鸟们倒是为这阴森的山林带来了一线生机。可这里竟然生长着七叶石芥花、仙客来、圆叶鸟巢蕨、伞形科植物大拉瑟草以及其他好些让我欣喜着迷的植物，我兴味十足地观察了许久。不知不觉，我被这里强烈的视觉冲击所震撼，暂时遗忘了植物学和花草树木，就像年轻时那样坐在石松和青苔的天然坐垫上，开始了我的自由遐想之旅。
我这时身处于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避难所，他们应该再难找到我了吧，很快，这丝得意的情绪就进入到了我的想象中。我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和发现无人岛的伟大旅行家相媲美，这个感受让我开始沾沾自喜——我是第一个踏进这里的凡人，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骄傲得无法自拔时，忽然一阵熟悉的铃铛声从不远处传来；我凝神细听，同样的声音再度响起，而且频率越来越高。我讶异又好奇，便循声找去。透过高大的灌木丛，我看到在距离此处20步开外有一座背斜谷，谷中竟然有一座手工工场。
我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内心很不是滋味。初见涌入内心的是喜悦，因为我以为没人找得到的地方竟然有了人迹。但这种喜悦很快一闪即过，随即而来的是漫长的痛苦——那些想折磨我的人，竟然连阿尔卑斯山脉都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因为我一直坚信，在这座深山工厂里，只有个别人没有参与蒙特莫兰大师[2]策划的阴谋。我又连忙否定了这种丧气的念头，不禁气极反笑，我笑我稚嫩的虚荣心，也笑自己因爱慕虚荣受到的戏剧性的惩罚。
不过应该谁都不会想到在这悬崖峭壁间竟然能发现一座工场。也唯有我们瑞士才会看到在荒芜的自然中有人类工业混杂其中。具体一点来说，整个瑞士就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其中不乏像圣安托万街那样长且宽的街道，但周边却全是森林，还有高山将它们分隔开来，偏僻的民居向四周散落，唯一的交流方式只有开放式的英国式花园。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采集植物的又一次经历。那一次和我同行的有杜·佩鲁、德·艾舍尼、布里上校、教士，我们一同前往沙瑟龙山，在山顶上我们发现了七处湖泊。听别人说整座山只有一处房屋，而谁都想不到屋主曾经从事的职业竟然是书商，且国内的生意十分兴隆，这完全出乎大家意料。我认为这件事比听旅行人谈论的经历更能让人真切地体验到瑞士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国度。
另外一次性质相同的经历也能让人感受到这个民族有多么不一样。在旅居格勒诺布尔期间，我经常和当地一位名叫波维耶的律师一同去城外采集花草。他对于植物学谈不上热爱，简直可谓一窍不通，他只是想在路途中守护我，跟我做伴，寸步不离地保护我是他奉行的法规。一天，我们漫步到了长满荆棘的伊泽尔河边。我发现这些灌木上结满了成熟的果实，看着分外诱人，我好奇地摘下来尝了尝味道，味道偏酸但还能接受，因为有些饥渴难耐，我便开始食用这些果子。波维耶先生就站在我旁边，他并没有和我一起吃但也没有阻止我。突然，他的朋友出现了，看到我正在大快朵颐地吃着刺柳的果子，吓得大叫：“天哪！先生，您在吃这个吗？难道您不知道这个果子是有毒的吗？”我不禁有一些慌乱，再一次确定道：“这果实有毒？”“没错，”他肯定地答道，“这是常识，所以当地没人吃。”我质问身旁的波维耶先生：“您怎么可以视而不见呢？”“啊，先生，”他一脸敬畏地回答道，“我怎么敢粗鲁地打断您哪。”看到这个多菲内人一脸谦卑，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也不再惦念这份小吃。当时，我还相信——直到如今我依然相信——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吃到嘴里很美味，就不会给我们的身体健康造成影响，或者只有超标了才会对我们的身体造成影响。可是我也不能否认，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都是在不安中度过的，幸亏后来焦灼感减轻了。我愉悦地吃了晚餐，晚上也睡得很好。次日醒来，感觉精神倍好，虽然前一天，我把15或20个恐怖的沙棘果吃到了肚子里。
第二天，我在格勒诺布尔遇到的所有人都跟我说，这种果实只需要吃一点点进去，就能把人毒死。我觉得这次冒险经历着实有意思，以至于以后我脑子里只要浮现这件事，都会因为波维耶先生极具个性的小心翼翼而忍俊不禁。
在我采集植物的过程中，我对植物学进行的所有研究、那些让我记忆深刻的鲜活印象以及我从中得到的感悟，还有在研究植物过程中，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所有经历的痕迹都得到了更新。那些优美的景色，我再也没有机会目睹了。那些森林、湖泊、灌木丛、岩石、山岭，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眼前了，可是它们留给我的印象，却一直让我深受触动。尽管那些美好的地方，我再也找不到了，可是只要把我的植物标本集打开，当时的场景就会历历在目。我所采集的花瓣草叶会让所有令人震撼的奇景都跃上心头。对于我来说，这部标本集是一本植物学日记，它会在回忆中，让我不断享受到新的乐趣，让我反复领略到过去的那些美好。
这就是我对植物学的相关遐象。因为植物学，我的脑海里充满了各种让人快乐的想法，让其魅力倍增。草地、流水和树木，还有从中所得到的孤单和宁静，都不断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因为潜心钻研，人类的残害、仇视、轻视、侮辱和所有恶行都被我抛到了脑后。因为研究植物学，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安宁的世界中，置身于纯朴善良的人们中间，就如同我过去所居住过的环境一样。它唤醒了我的青年时代和单纯的快乐，让我重温那些快乐，让我即便置身于普通人所经历的最为糟糕的境地中，也会觉得非常快乐。
注释：
[1]师从亚里士多德，是古希腊哲学家、科学家，著有《植物志》和《植物之生成》，在植物学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2]莫蒂埃城的牧师，卢梭认为就是他一手策划了莫蒂埃投石事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