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塘、警予送到门外,看他上车走了,才回入书房。见仆人把笼里放满烟榻,还摆满一张条案两张方桌,警予又把一张红纸横单,交给柳塘。柳塘看看,便问:“你宅里的管家,叫做什么?已经来了么?”警予道:“他叫王升,已经来了。”柳塘吩咐唤进王升,仔细嘱咐了几句,又把红纸单交给他。旁边立着宝山,柳塘问他可听明白了,宝山点头。柳塘道:“你记着,我到后面五分钟,你就照我吩咐办事。”说着又向警予道:“老兄你就在这儿听好消息吧。”
话才说完,张福进来禀报,内宅有女仆来说二姨奶奶请老爷进去一趟。柳塘点头,向警予笑道:“这是尊夫人不能忍耐了,叫小妾叫我进去。”说着见警予一揖过顶,一躬到地,就还礼大笑而出。到了内宅,进入玉枝房中,只见璞玉、雪蓉在内。璞玉绷着严重交涉的脸儿,向他说道:“张二爷来了!二爷请坐。”柳塘迎着头儿,叫出第一次的称呼道:“嫂夫人,不客气。”说着坐在对面。璞玉并没答应,看了他一眼道:“二爷,方才来的那位姓文的,是怎么回事?他满嘴说的什么?再说……”说着指指雪蓉道:“有我妹妹作证见,我才到府上来的时候,您怎么许我的?今天怎会那姓文的说出这种话?还有……赵警予也来了。”柳塘道:“嫂夫人,你责备的很对,不过我却另有苦衷。现在痛快跟你说了吧。你的意思,我很明白,你是因为自己混得不成样儿,就不愿意跟警予见面。现在提到婚姻,你是不愿叫他落个娶堕落女人的名儿,耽误他的前程,对不对?其实警予这次回天津做官,真是为你来的。倘然你还像当年景况,他就不会久居,稍住些日必辞职回南。现在既听见你落到这般景况,他救出了你,若不能娶你,恐怕就要疯了。你知道他这样想望着呀!你念着他的诚心,总不该叫他从此失去幸福。第二,你想怕耽误他的前程。现在自从他要娶你的风声传出以后,他的上司王督军,已经代为筹备婚礼,督军老太太也打算认你作干女儿。方才文处长就是督军派来的,看你病势如何,预备接你见面。这还愁耽误他的前程?现在算是木已成舟。你若作难,请想警予对上司怎么交代?我又对警予怎么交代?”
说着只见宝山走进来禀报,说赵秘书长公馆有人来,说有要紧话面禀,要紧东西面交。柳塘闻听,略一沉吟,便道:“我正说着话呢!你就叫他进来。”宝山应声出去,立即引进一个仆人,向柳塘请了个安,垂手禀道:“敝上叫来跟二爷说,敝上那边收了许多礼物,没人料理,所以叫送过来,给我们太太收用,现在全带来了。这儿有一张清单,请您转交我们太太,好按单察点。”说着将清单呈上。柳塘道:“这巧极了,不用转交,你们太太就在这儿。”说着向璞玉一指,那仆人就向她请安行礼。璞玉瞪了柳塘一眼,方要说话,柳塘却不看她,只瞧着清单道:“本来警予一个男子,哪能料理这种零碎事?先送过来倒也不错。”说着呦了一声道:“好重的礼!督军老太太是四箱子衣料,两箧首饰;督军和夫人是两只钻石戒指,还有别的;督军是一所楼房。只这三笔已经够个小财主了。还有同事僚属,一共一百多份。这还是只有一点风声,并没办事。”说着向那仆人道:“你就送进来,请太太过目吧。”仆人应了一声出去,璞玉才对柳塘说了句:“二爷,你也不问问我,就这么……”话未说完,外面一群人已抱箱携裹而来,由那仆人和宝山为首,把小件细软三数十件,想放在璞玉面前,摆满一床。其余较笨重的放在屋隅,越堆越高,几乎塞满半室。柳塘对雪蓉使个眼色,雪蓉就把一只只首饰包儿打开,送到璞玉面前,给她瞧看,口中啧啧称赞不已。
璞玉默然无言,半晌才道:“二爷,你们这事办得太荒唐了,叫我怎么好呢?我有句说不出的话,今儿可挤得非说不可了。当初警予那样对我热心,我怎对他冷淡,不就为着我是有夫之妇么?可是我一步走错,因为警予说要回南,不忍不去给他饯行。哪知这一下弄得阴错阳差,把我那可怜的丈夫给气跑了,直到如今,不知他是死是活,也不知我是寡妇,还是活人妻,您说怎么能再嫁人?方才您说的都是我心里的话,只有这一层您也许没想到。”柳塘听了,心中一跳,自思可不是没想到,这真是难题,以我这自居读书明理的人,怎能叫一个丈夫生死未明的妻子径行犯法嫁人?但只因以前没有想到,未及阻止警予,竟弄成这骑虎难下的局面,这可如何是好?仔细想来,在道理上,不该怂恿她再嫁;但在情势上,却非要她再嫁不可,否则警予恐怕受不住,而且也无以善其后了。
想着忽听雪蓉说道:“姐姐你这是多想。那样残废的人,出去一两年,还会活着?我敢决断说他已经死了。”柳塘听着,就随着她的口气说道:“我也这么想,当然不会再在世上,嫂夫人就不必理会了。而且你还得想想,现在你若一固执,警予将要怎样。我劝你不要再顾虑过去渺茫的事,只注意眼前实在情形吧。”璞玉怔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你们真是要把我挤罗死了。闹到这个份儿,可叫我怎么好?现在我也没的可说。二爷,你对我天高地厚,又是识文懂字的人,我只求您一句话,您看着我嫁警予对,我就嫁他;您说不嫁为对,我就不嫁。您就说吧!”柳塘一听这倒不错,罪过全推在我身上了。我若逼她务必嫁人,我白活这大岁数;若不叫她嫁,我简直要自找坐蜡。现在没奈何,只好为朋友背黑锅了。就道:“好,我说你该嫁警予。”璞玉微吁一声道:“好吧,二爷,我也没奈何了,全仰仗您吧。不过还得烦劳您跟警予说一声,我有两个小孩子,虽然和警予没一点关系,可总是我那丈夫一点骨血,我自己身上落下的肉,在三玲书寓已经死了一个,只剩下一个,还被他们弄走,到如今不知下落。现在得问警予肯不肯收留这个孩子,当他的亲生一样。他若肯时,没有可说;他若不肯,可别怨我执拗,我不能为着嫁丈夫,抛了亲生儿子。还有他若答应,还得烦劳二爷跟他想法,把我的儿子寻回来,我见着松一松心,才能出嫁。二爷你别当我好像拿糖似的,我一个又穷又贱的女招待,今日得到诸位这样抬举,还不知足,怎会推三阻四?不过我自己做事,也得对得住自己的心。难道就这么水性杨花,有了阔丈夫,忘了旧男人不算,连他留的后代,我自己的亲儿,都不顾了么?”柳塘听了道:“警予为人,你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可以替他答应。不过寻找孩子,恐怕不是限日能办的事。警予的婚期,却不好尽自延长。他在许多热气的人中间,也实有难处。咱们通融办理,一面找着孩子,一面进行婚事,好么?”璞玉摇头道:“这不成!倘然到了时候,孩子没寻着,应该如何?我心里悲悲惨惨,怎能办喜事?再说我的病还没全好,大夫说起码还得静养一两个月,在这时候里,还不能找着我的孩子?只要他找回来,随时把我娶走都成。”柳塘沉吟道:“可是……我说句不吉祥的,倘然你的孩子已然没有了,又将怎样?”
璞玉听了,泫然良久,才道:“不会的,我们母子连心,我心里一点也没觉得他死,他准还欢跳跳的活着。”柳塘道:“我说的是万一的话。万一他已经……”璞玉接口道:“那我也没有法儿。论理我家败人亡,自己还活个什么劲儿?只是现在我怎能再害警予呢?不过就是他死了,你们也得给我个真凭实据,叫我断了这股肠子。”柳塘只得点头,心想这次交涉还算大致圆满,就道:“警予还在外面,请他进来谈谈么?”璞玉听了,望着柳塘一笑。柳塘才悟方才警予家人来说,奉主命来送东西,现在自己并未出去,竟又说警予正在这里,这明是矛盾。但这时已不必遮掩,就笑道:“警予一直没走,只等听好消息呢!现在请他进来好么?”璞玉摇头道:“不必,我这时不愿见他。反正事情已是这样了,我盼望先见着我的儿子,再和他见面。”柳塘听了,方知璞玉意思十分坚决,就不再说,只谈了两句闲话,便令雪蓉帮着收拾礼物,自己辞了出来。
到了外面,对警予把详情告诉。警予听着,虽以璞玉应允婚事为喜,但想寻觅她儿子是很烦难而没把握的事,不由又喜又忧。柳塘道:“你现在可以运用势力,托南市的警署署长,向三玲书寓的掌班询问那孩子的下落。他若实说,或把孩子献出,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就叫他打拐带人口的官司,这样总可以有把握。”警予知道无望和璞玉见面,就立起道:“我现在就托人去办。咱们改天见吧。一切偏劳,我也不谢。”说着作揖告辞。柳塘也不挽留,送他出去,自己回入雪蓉房中吸烟休息。
到了晚饭时候,警予来了电话,向柳塘报告说,警署已把三玲男女掌班全都抓入署内,严厉讯问。据那掌班说,当时因为璞玉带着孩子,恐怕影响营业,所以在她长子石头死后,把次子铁头也给弄出去,送到西关街一家亲戚寄养。过了没几天,那亲戚便来信说铁头已经走失无踪,所以实在不能知道下落。当时又把住在西关街那家亲戚抓来讯问,说得也是一样。因铁头自被送到那里,终日啼哭,就打了他一顿,打完过了一会儿就不见了。不知他那样小孩儿怎么能跑?反复推问,却是一样说法,想系实情。询问柳塘应如何办理,柳塘答道:“既是如此,寻着这孩子的希望已很渺茫了,我想更没别的办法,只求仍托地面代为找寻。一会儿我就去向尊夫人问明这孩子详情,写张年貌单子,给你送去。你抄印出几百张,托警厅长转发各区所,请代查找。最好能立个赏格,能寻着的奖洋若干,再在报上发个广告。这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许容易找着。我想那孩子既是男的,总不致被人拐出天津。只要在本地,就有希望。”警予谢了他的指教,又求快送年貌清单,才把线挂断了。柳塘便又到玉枝房中,向璞玉问明铁头年貌,一一书写清楚,才装入信封,派人送交警予。
这一天过去,到次日晚间,警予又来,向柳塘说:“一切都已照办,赏格定了两千元。”柳塘听了赏格数目,便知他心中盼望的殷切,就去告诉璞玉。璞玉听了既感且悲,忍不住哭起来,说:“我那苦命孩子,居然也值这许多钱了。当日莫说两千,就能有二百、二十,我母子也许不致落入火坑,分散两不相见。”柳塘只可劝慰一番。从此以后,大家眼巴巴的盼着消息。哪知一晃儿过了十多天,仍是渺无音讯。警予自己已然着急,又加督署里常常询问璞玉病状,催促喜期,更闹得他心慌意乱。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