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警予和璞玉订婚之后,却因寻子之约,迟迟未能举行大礼。督署时常催问喜期,警予无法答复。有时烦恼极了,就来和柳塘诉苦,柳塘也无以相慰。
这一日警予正在客厅座谈,忽见张福穿着长袍马褂的进来,进门先给柳塘叩头行礼。柳塘不知为何,拉住他问为什么,张福说:“老爷成全我儿子的婚姻,我还不该叩头?现在宝山也带着媳妇,一同给您磕头来了。”柳塘道:“你们已经办完事了么?怎不告诉我一声?我说过还要喝喜酒去呢!”张福道:“老爷待我们天高地厚,可是我们家矮门小户,如何敢惊动您的驾?”柳塘笑道:“你们只是怕我去打搅,又想省酒罢了。现在他们来了,就叫进来吧。”张福应声出去。
不到片刻,一阵脚步,带进宝山夫妇,给柳塘叩头。柳塘拉起来,叫他们坐下。宝山谦辞不敢,柳塘道:“你只顾谦逊,却委屈尊夫人了。”说着瞧那雪雁,见她春横眉黛,喜溢颜色,低头垂首,宛是新嫁娘景象。心想她嫁宝山,虽不是什么金龟夫婿家,但是出于自愿,却算恋爱成功,就道:“恭喜你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吧!”宝山请了个安道:“叩谢老爷!还得求老爷给她起个名字。”柳塘道:“她不是原有名字么?”宝山道:“那名字到家里不好用了。”柳塘点头,想想才道:“那么就改作净莲吧,表示她出于污泥而不染,以后永远亭亭净植了。”雪雁闻言,鞠躬道谢。宝山道:“老爷若没有吩咐,我们还要进去给太太、姨太太磕头。”柳塘道:“何必多礼?免了吧。”张福道:“这是规矩,怎能免了?”柳塘道:“好吧,我这儿有点见面礼,你们拿去。”说着开抽屉取出一张二百元的小支票,递给宝山。宝山方说:“老爷已给多了,我不敢再收。”哪知旁边的警予插口道:“你们主人赏你,怎能不受?这就叫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不但是他,我这儿也有一点小意思。”说着取出身上皮夹打开,抓出一大叠钞票,也没数是多少,就放在桌上道:“这是我的一点薄礼,请拿去吧。”宝山红涨了脸道:“赵老爷,您这是……我怎能领您赏?实在不敢。”警予笑道:“不要客气,你们贤伉俪全给我帮过大忙,我还没谢。这点薄意,已经很难看了。”宝山听了脸色由红变白,惭愧无地的道:“老爷您说这个,更把我臊死了。我只给您惹了祸,误了事,应该受责罚,万万不敢,万万不敢!”警予道:“你并没误事。那回在赵家窑,又是出于热心,别人另有心思,怎能怨你?何况你夫妇全都费力很多。”说着又向柳塘道:“你劝他们收下,别叫我着急费话了。”柳塘见他诚恳,就把钞票拿起道:“赵老爷既然给了,你就不必推辞。”宝山方欲再说,柳塘已喝道:“不许说话!”宝山才万分惭愧的把钱接过,行礼道谢。柳塘在取钱时,略一瞥看,见约有三四百之谱,心中也觉警予过于大方。本来无须如此,何况宝山又真的给他误过事。至今和璞玉不能相见,全由于宝山的饶舌。你就是不怪他,还念其微劳,就给一点赏赐也罢了,何必这么多呢?柳塘这样想着,又岂知警予的宽洪大量,竟好似出于鬼使神差。他这次对宝山的恩惠,竟是预种自己的福田,以后的绝大关键,都预伏在这三四百元上面,但是警予并不自知。径接受的宝山,也只有恐悚惭惶。若能知道将来尚有报他之日,也就不致受之有愧了。当时谢了警予,和由雪雁更名的净莲,走了出去,由张福带领,又到后院。
恰值太太和雪蓉,都在玉枝房里和璞玉闲话,二人入室叩头。太太是出手大方的,就取了一笔钱几件首饰,作见面礼,又代雪蓉、玉枝都给了赏赐。宝山夫妇一一谢了。又因为璞玉在座,不好单独对她不理,就把警予的赏赐拉到她身上,也请安说:“赵太太,秘书长赏了许多钱,我们老爷叫进来谢赵太太。”璞玉听自己的“赵太太”,竟正在众人口中实缺实授了,很觉不好意思。但见柳塘妻妾都赏了东西,自己虽与警予同体,却也不好没个样儿,何况他夫妇都曾为自己尽力,就也在他人所送礼物中,寻出两件金戒指,两匹绸缎,送给他们。宝山推辞半晌,方才受了。玉枝在旁看着,只觉有趣。雪蓉却看着宝山、净莲,年貌相当,璧人一对。虽是一个仆人,一个妓女,但若走在外面,谁又敢说不是贵宦公子,红闺少妇?真是叫人喝彩:“月下老人配得太公道了!”但由他们这一对,想到自己身上,不自禁的有些惘然爽然。不过也没深思,只在心中浅浅的留下一层痕迹。这层痕迹,也就是地面下一条伏流,将来终有成为溪壑之日。所以宝山夫妇这一次的谒见,实在关系着后文许多事件,并非闲文。
当时太太看着净莲欢喜,就叫宝山先行出去,留下她一同说话儿。从此以后净莲便和内宅诸人结下友谊,时常来往了。璞玉因她是搭救自己的先锋,侦骑,相待甚为亲厚。净莲也因为璞玉不日便是秘书长夫人,想要由她身上替宝山寻个出路,自己好尝尝官太太的滋味,就也十分巴结。
这且不提,又过了十多天,石头仍是渺无消息,警予万分焦急。便是警厅长对他这事,十分帮忙,严令各区长查找,竭尽心力,几乎在无形中清查一次户口。至于幼年流丐以及戏班里的孩童,更完全调查清楚,实实在在没有石头这人,好似他从地上消失了。警予焦灼之中,一天正在署中办理公事,忽见一张呈文,是贫民救济院院长荀可白呈请增加公款的呈文。内说自职到任以来,仰体宪意,竭力整顿,期为贫民造福,故将内中分为五部:一曰工作部,将十七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之男子,划归此部,令其劳力工作,博取工资;一曰老人部,四十五岁以上之老人,令其做轻微手工;一曰童工部,年九岁至十六岁者,工作与老人部同,但另施以技艺知识;一部是残废部,专养跛病盲哑的人;一部是幼稚部,专养七八岁以下,失去父母无有归宿儿童。现在又因当局整顿市容,取缔乞丐,院中收容增多,所以原定经费,已苦养育之不足,更难期其整顿,如此请求增加经费云云。警予看到幼稚部三字,忽然有动于心,想到那石头莫非已经收容入院,何不去查问一下?就立刻派人打电话到救济院,请求那院长,在幼稚部中查找名叫石头的儿童。那院长因是督署上司所委差使,自然应命维谨。过了没两点钟,那院长亲自来了。见着警予,言说院中儿童约有三百余人,已经一一询问,但内中约有半数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名;另一半能知己名的,却没有石头在里面。所以最好请遗失孩子的人,亲自到院查找。警予深深谢了他,约定明后日陪那孩子母亲到救济院去。院长又拜托他作公事上的斡旋,方才走了。
晚上警予又到柳塘家中,告诉此事,托向璞玉转达。璞玉听了,自然心急如火,便主张明日前去。柳塘说明日去时必须要警予同往,有他便可得到许多便利。璞玉也答应了。柳塘出来通知警予,约定次日下午二时,由警予开车来接。
警予去后,柳塘回入内宅,见璞玉在院中摆设香案,望空叩头。知道石头久未寻着,这救济院中真是最末的希望了,无怪她如此盼望祷告,不由也替她祷告,母子团聚,姻缘成就。
到次日下午,璞玉很早的便妆饰停妥,穿上雪蓉代制的新衣,等候出门。警予准时到来,柳塘陪着谈了几句,便入内去请璞玉,他心里暗自打算,觉得今日自己大可脱懒不陪,叫璞玉独自和警予前去,他夫妻也好谈些体己话儿。及入玉枝房中,见璞玉已经妆成,那一张憔悴的脸儿,已转为丰腴,秋水双瞳,也重复发光。只眼白还有些混浊不清,眼圈也尚微带青紫之痕。除此以外,差不多全已复原。玉貌朱唇,端庄秀丽。一种大方仪态,婉秀风神,真是做夫人便做得过,和自己在赵家窑初遇她时,好似变了个人。不由心中暗想:无怪警予倾倒,这样的人列在女招待群中,真似鸡群立鹤,艾丛生兰,谁见了能不怜爱呢?想着就道:“嫂夫人,警予来接您了,请就走吧。”璞玉似已等得不耐烦,闻言便向外走。柳塘又道:“恭喜你马到成功,把石头找着。我在家里预备贺酒,静听好音。”璞玉听了,忽又止步,向柳塘道:“怎么,二爷你不去么?”柳塘道:“我想我无须乎去了。”璞玉道:“那不成。你不去,我也不去。”柳塘道:“这为什么呢?”璞玉说不出理由,吃吃的道:“倘然您真没工夫去,就叫雪蓉妹妹陪我一趟。”柳塘听着,才明白她是不愿单独和警予出门,但不知什么理由,也许是由于不好意思,就道:“雪蓉未必愿去,还是我来陪你们去吧。”璞玉才欣然道:“谢谢二爷!太麻烦您了。”柳塘也不假思索,自己穿了马褂,陪璞玉一同出去。到客厅门首,柳塘叫了一声,警予出来。璞玉见了他也没说话,只脸上有些发红。当然她是又想到旧日的情谊和别后的景况了。警予也局促不安的,只向她点点头,璞玉便向外走。到了门外,汽车正当门停着。张福奉派伺候同去,先开了车厢的门。柳塘让璞玉先上。璞玉上去,柳塘又让警予。警予以为自己是这车的临时主人,定要柳塘先上。柳塘道:“我不能先上。你再让,我就上前面坐了。”警予只得上去,挨着璞玉坐下,柳塘方才坐在他旁边。张福也上去,车就开了。
在途中大家很少说话,柳塘心想:今天自己实是六指儿的第二小指,有些累赘讨厌。若非璞玉竭力要求,我真不做这无味的事。但警予未必知道我是应璞玉特约,不知作何感想。反正自己来得太没趣。若是自己不来,他二人很可以谈谈心思,岂不很好?柳塘这样想着,但岂知今天还是亏了他同来,要不然就不知要闹到什么份儿了。
及至车到救济院外停住,那位院长早已像接官差似的,在门外迎候。接着他们,先让入客厅,互相介绍。院长先特别恭维周旋,又摆水果,又摆点心,还说等参观以后,请在这里小酌,真把他们当作上司巡察了。警予坐了一会儿,请他带领巡视,院长便领导他们直到里面。这时,壮丁正在出外工作;一部学技艺的,也正在房中受课;只残废和幼稚两部,正在院中负曝游散。依院长的意思,是要把自己治绩向秘书长跟前炫耀一下,好给他向上司说好话,所以打算先把各部都参观了之后,再向童稚部寻查。但警予哪有心思理会这些,一见满院儿童,就要求他给召集一处,挨个儿查点。院长无奈,只得下个命令,叫手下管理员,吩咐残废部的人排队退出别院,只留下幼稚部人候查。管理员就发下号令,立刻院中大乱。哪知残废的人不能用军法部勒,怎能整齐?跛子一步一拐,瞎子两手摸索,聋子哑子根本没有听见,仍是自适己适,急得管理员在命令之外,还得继以动作。好容易才把这一百多人,拉拉拽拽,排成一队,叫他们挨个儿走。但这一走又费事了。也许这个走斜了,那个走个对脸儿,真乱了半天才见排头走出去。柳塘立在阶上,见一群残废人在阶前走过,心中甚觉可怜。但看那乱哄的情形,又觉可笑。恰见一个驼子,背脊朝天,头顶向地,上身和两腿成为平行线,觉得驼子虽多,这样的却未见过,便指给璞玉看。哪知璞玉并不答言。
柳塘转脸一看,只见璞玉面色惨白如纸,身体抖颤,目光呆注一处,似乎已有所见,感情震动到不能支持。心想莫非她已看见石头了?但循着她目光看时,竟是望着残废人丛中间。柳塘方在诧异:“璞玉这是怎么了?”却忽见那残废的队伍,蠕蠕向前移动之际,呆立如石的璞玉,忽然由睁圆的眼眶里,涌出两行痛泪,猛然哀叫了一声,由阶上一跃而下,张臂抱住队中一个衣服褴褛面目枯槁的瞎子,就大哭起来。那瞎子突出不意,大惊欲逃,被璞玉紧紧拉住,连哭带叫的说了几句。旁人都听不出说的什么,但那瞎子已听明白,也抱住璞玉哭起来。这一扰乱,把残废队伍都给惊散,纷纷走开,只剩了璞玉和那瞎子,立在阶上哭泣。那位院长看着十分诧异。他知道璞玉是不幸的母亲,来寻觅她四五岁的儿子,却何以在残废部中,和一个中年盲人抱头痛哭?难道这盲人便是她儿子?未免太不仿佛。柳塘看着,起初也觉惊怪,但转而一想,立即猜到这瞎子是谁,不由大惊。柳塘虽是局外人,但因自己是警予、璞玉的婚姻经理人,有着特别的关心。这时一见出了绝大岔头,脑筋感觉深刻刺激,似乎通身浸到冷水里,五脏六腑都结了冰。尤其膝盖发软,退了一步倚在墙上。转望警予,见他也似已猜出瞎子是谁,感到事局突变,神经震动得不能支持,通身颤似秋叶。柳塘看着,忙赶了过去,拉住警予正要说话,忽听璞玉哀声叫张二爷。柳塘知道自己大难临头,大蜡临臀,而且这是一百斤头的大蜡,无法规避,非坐不可了,但也只得走了过去。璞玉将泪眼望着他,颤声叫道:“张二爷,我……我的丈夫……这是我的丈夫,我寻着他了!张二爷你看我……我怎么……我只有求您了。”说着扑地跪倒。柳塘这时听明确是她的丈夫,业已心意麻乱,望着那瞎子,暗叫:“要命鬼,你早不露面晚不露面,竟在这时出现,不是害人?”及见璞玉跪下,急忙拉起道:“你不要着急,好办好办,咱们回去再说,你……你……你先向小孩堆里找找,可有你的石头?找完了咱们回去商量,这里不能说话。”璞玉听了,才转身向众儿童中间张望,但手儿还拉着那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