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枝就要向警予、璞玉行礼。警予忙道:“如嫂夫人,我可不敢当,你快拉着。”璞玉一手拉着玉枝,一手推了警予一下,低声道:“什么如嫂夫人,你别乱叫!”警予一怔,才问道:“怎么……”玉枝已跳到门口,把门关上,才转身向着警予叫声“姑父”,向璞玉叫声“姑母”,随即叩下头去。警予不好拉她,只诧异得瞪眼,连叫道:“这……这……”璞玉却拉住玉枝,叫着:“好孩子,一说就是了。”此际柳塘也看着纳闷,等玉枝拜罢立起,就望着她怔怔的道:“你是怎么……为什么叫姑父,姑母?”璞玉接口笑道:“您不用瞒着了,吾早已知道她的细情。在您院里养病时候,玉枝就把实话告诉我了。玉枝方才办得很对,认亲还能不把身份弄明白了?”柳塘听着,方悟玉枝已把她和自己的实在关系,告诉璞玉,只可笑着说了句小孩子真是嘴快。璞玉笑道:“您别怨她,还有别人也跟我说过。您想,我若不是知道内情,就肯在玉枝屋里住那些日子么?”柳塘听了,明白雪蓉必也曾告诉过她,这一想起雪蓉,不由又发生对比感觉,看人得意,倍增自己伤心,就强笑着说道:“好,你知道最好。可是请你保守秘密,暂时别对旁人说。”璞玉道:“那是当然,现在若不为我和玉枝的辈分,也不会露出来。”玉枝在旁道:“您放心吧!我们很留神,没瞧我先关上门么。”警予纳闷,半晌忍不住问璞玉道:“你们怎么回事?告诉我成么?”璞玉道:“等闲着再跟你细说。你若知道这里面的事,就该更佩服我哥哥了。他生在世上,简直只为别人活着,遇着人就帮助成全,可是他自己倒……”说着眼望柳塘,忽地眼圈一红,微微叹息一声,把底下的话便咽住了。
柳塘看着,心坎中立刻感到一阵温暖,觉得自己这妹妹没有白认,方才正名定分,她便以骨肉情分,心疼老哥哥了,不由也暗自凄感。但不愿璞玉这时候,说出自己的伤心事,损伤洞房的快乐氛围,就笑着道:“别瞎说了,什么叫成全,我只因本身不会寻乐,所以必得叫眼前的人都有快乐,好再把你们的乐分给我,哈哈!今儿可是该乐的日子,你们一对新人预备着点儿,少时就有客人到了。”警予愕然问哪儿来的客人,柳塘笑道:“这样喜事,不得热闹热闹么!只是咱们这是倒装法,别人都是先招待宾客,闹完了喜,再行洞房花烛。咱是先行洞房花烛,然后请客道喜,这不过前后颠倒一下,并没什过异。只对于新人不大……”说着恐觉下面的话有些碍口,忙又咽住。他本要说这样于新人不大方便,若是先请客闹喜,再入洞房,新人可以先劳后逸,一入洞房,便没了事,可以尽情欢娱,尽情休息,或是寓欢娱于休息之中,都无不可。但像这样先入洞房,后再请客,新人也许要以倦乏之身,于理宜休息之时,如今来服应酬之劳,未免有些疲于奔命了。但想想现在自己和璞玉已有兄妹之分,不能信口玩笑,惹妹妹揪掉胡子,就急忙咽住,改口说道:“只于没先告诉你们,未免仓促。可是我没机会告诉你们啊,倘若在昨天说了,岂不戏法全漏?若是夜里通知,也要叫你们不安,只可候至现在发表。好在都不用你们操心,我全预备了。”警予道:“我的爷,你请的客人都是谁?什么时候请的?”
柳塘道:“凡是关心你们婚姻的人,全请到了。这样说吧,我是按着上次受礼的单子发帖,另外就不多了。”警予道:“那么督署里面……岂止督署,连当地各机关里都惊动了,我怎……昨儿下午,我还在署里,怎没听一个人提起?”柳塘笑道:“你在署里时候,请帖还在我家里。等你到了我家,帖子才出去了。我叫张福多预备下几个人,分头一送,两点钟就送齐了,而且都是送到住宅的。”警予咳咳了两声道:“可是你帖上怎么写的呢?”柳塘道:“自然是你夫妇出名,却并没提什么结婚,只写谨具喜酌恭候台光。”警予道:“那还不是一样!你真会捣乱,办得这么急凑。我也本想请客,不过要延迟几天,因为王督军送给我一座楼,好比皇上赐食,不许不吃,赏黄马褂,不许不穿一样,所以想先搬过去,再请他们。”柳塘道:“你搬过去尽可以再请,吃两次岂不更好?我所以这样忙,就因为这件事注意的人太多,既然成功,应该布告天下,咸使闻知。”警予想了想道:“这碴儿不对,你帖儿虽没结婚字样,可是今天当然这一请客,人们看着我们怎悄不声的已经到了一处,岂不要猜疑么?”柳塘道:“我早想好了。昨夜的事,只咱们几个人知道,对外就作为没有。等客人来齐,我替你宣布,就说你们不愿作无味铺张,所以要按最简单,最朴实,最大方,最新式的办法,男的也不装新郎,女的也不装新娘,照常周旋宾客,到入席以后,就在来宾面前举行婚礼,只要一鞠三躬,再对来客鞠上三躬,作为请大家全作证婚人,以外多一点礼节也没有了,一句话也不用说,你看好不好。”
警予想想,觉得这是应该的,就道:“这样也好,我正要和你商量,怎样举行一回仪式,虽是虚文,却不可免。现在依你这样办去,自然简单,可是……”说着看看璞玉,又向柳塘笑道:“只要你们姑奶奶不嫌简亵,我倒无可无不可。”柳塘笑道:“我替我们姑奶奶……主张了。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夫妇只在心意投合,爱情坚固,至于结婚形式,虽然不可没有,却也无须过于重视。你们看,世界上那些仳离的怨偶,在结婚时,哪个不是礼节周全,证据齐备,到头儿也是毫无用处!至于你们两人,我敢担保,就是不举行一点仪式,不通知一个亲友,不交换一字证据,也照样坚如金石,终身无改的。妹妹,你说对不对?”璞玉并不回答,只呡着嘴儿笑。她这时心里已是安如磐石,对于虚文自不在乎,不过为着旁人起见,觉得应该行一回婚礼,以符俗例。否则自己虽深知警予万分可靠,但旁人看着自己悄不声的就成了赵太太,势必胡乱猜测,所以还是得有回仪式,才能压下口音,表明身份。但却从着在大庭广众之间,行这新式礼节,不能像普通新娘那样无言端坐,还得作主人应酬,不知要被人们怎样调笑,那滋味怕不好受。而且所来的那些太太小姐,未必不知我的底细,更觉难以为情。想着有些不得主意,但转想这是自己最紧要的关键,也只好挺着干去。而且警予是什么身份?我为他的脸面,也得大大方方的作出太太样儿,若忸忸怩怩露出小家气来,岂不给他丢脸?我就豁出去吧!想着不由增出勇气,向柳塘道:“哥哥,你说的对,这样太好了!可是请客的事,您办得怎样?我们也该跟着张罗张罗,您已经够费心了,难道我们尽等着承现成?”警予也跟着道:“对,对,这是我们的事,不能尽劳动大哥啊!”柳塘笑道:“我已经全安排停当了。从昨夜你们入了洞房,我就在外面调度一切,现在算是万事俱备,你们无须操心,只养足精神,招待客人好了。”警予又问筵席和其他执事。柳塘道:“你不必细问,大概落不了包涵。这样告诉你吧,只烟具就预备了十五份,烟膏就预备了六十两,雪茄和纸烟预备了四十多种。这里房屋虽不算多,可是二十多间,全收拾得可坐可卧,就是客人全住下,也能舒服。”警予道:“这太费事了!”璞玉道:“哥哥大概舒服惯了,所以也要旁人舒服。自己喜欢抽烟,所以特别对烟上注意。”柳塘道:“不然。你想督署的人有几个不是我的同道?这上面怎能马虎,怎能不预备齐全!而且我向来主张,无论办事或是请客,总得叫宾至如归,才可以大家痛快,要不然根本不必惊动人。像那种飞帖打网的不用说了,最无聊的是只应个名儿,摆个样儿,酒席凑凑合合,地方紧紧窄窄,叫客人吃不饱,坐不住,一出大门就骂了大街。可是他却以为反正事已办了,客已请了,礼已受了,面子已作了,虽然吃燕翅席和吃窝头不同,可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请客’字样来,才犯不上多花钱多劳神呢。若是这样,倒不如压根儿全免了。再说今儿我是替警予办事,请的又是顶阔的人,怎能叫他落了包涵。”
警予道:“你这一说,倒提了醒儿,哎呀!王督军就许撞了来。”璞玉道:“那可怎么好?”警予道:“他来就来,只不过多添点麻烦。最叫我头疼的,是他的老太太,一高兴跑了来……”璞玉道:“怎么就惊动老太太了?我想未必。”警予道:“你不知道,她对你这没见过面的干女儿,很是挂念,看见我就问,我又没法回答,这些****直躲着不敢见她。你看今天这么好的天气,她就许凑凑热闹,难道还能挡驾?”柳塘道:“若是这样,倒得预备几个人陪她。”警予道:“那只得求嫂夫人了。”柳塘道:“内人当然要来的。不过还得有……哦,那老太太不会来得太早,到时候准可以有你们同事的内眷在着,就烦两位够身份的陪陪好了。这倒好办,我现在已想起个难题来。”璞玉问什么难题。柳塘道:“我的姑奶奶,你当我只你一位姑奶奶么,还有一位呢!我可把她怎么办?”警予道:“是哪位?也是你的亲妹妹?那就和璞玉也是姐妹了,自然应该请来,可是别叫人家送礼。”柳塘笑道:“对对,这位还是你的干大姨子呢!请自然应该请,可是我说的不是要请,她不用请已经住在这里。我为难的是怎么安排她?”警予忽恍醒悟:“你说的是老绅董么?”柳塘道:“是啊!”璞玉道:“哦,我也想起来了,雪蓉跟我说过,她跟你拜了盟兄弟,充了老大姐。不过这有什么为难?”柳塘道:“好,我的姑奶奶,你想想吧,今儿满堂宾客,还有督军老太太要来,加上这位老绅董,要闹成什么样儿!”警予笑道:“这成了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了。”柳塘道:“她和刘姥姥不是一派。刘姥姥多么心灵,嘴甜,专能哄人高兴,世上作帮闲的应该供她作祖师,比什么应伯爵、贺世赖高得多。她若和刘姥姥一样,只当邀了场相声,还犯什么愁。我也并非说她不好,她那天真烂漫的一冲性子和那不懂眉眼高低的直率作风,本是好处,可是到这场合,谁能拦得住她不向人前摇摆,大概越是督军老太太,她越要去递递和气,论个老姐妹什么的。这没要紧,最怕她三句不离本行,万一在许多太太跟前,来一套稀罕的新鲜词儿,或者拉着人家太太,问当初在哪院混事,岂不糟了!就是先嘱咐一下,教她闭嘴不说,她也未必忍得住。就是看了她那种作派,也够要命。警予曾跟她同过座,大概就因为嫌脏,没有吃饱。警予还不是拐古人,都受不住,何况那些娇气的太太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