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玉听了道:“可不是,这倒得想想。论我自己,可是一点不嫌她,何况她对我有好处,又这么热心,实在应该请她上座,恭恭敬敬磕几个头才对。无奈有着别人,这……怎么办呢?”警予道:“其实也没什么,我跟大家说明,她曾救过璞玉,是我们的恩人,大家也不好意思挑眼。”柳塘道:“你怎保得住都不挑眼?何况说明了,大家知道她是最下等的土娼,你却拉来跟官太太一同款待,这不是诚心藐视人!难免有人不快,再加上她说些难听话,又像那回似的,来个席上生风,放屁打嗝,外带抓痒,从袖口里乱洒芝麻盐儿,闹得大家坐不住,就许有个全体起堂的行市,你这主人把脸儿往哪儿搁!得了,还是请她回避一下的好。哪怕过了今天,再单独请她呢!”璞玉道:“那可不好意思。她不是还在前面,怎好让她走?”柳塘道:“我只好打个谎话,对她说今天请男客,叫她回去休息,明儿再来。”璞玉想想,也只可如此,警予虽觉这样有些抱歉,但想起前次同席情形,也觉不好将就,倘若闹出什么笑话,反而失了爱护她的原意,就道:“这也没法,你看着办好了。”璞玉道:“哥哥你千万婉转着说,别叫她不高兴。”柳塘道:“我懂得,你放心吧!”说着就立起道:“玉枝跟我上前边去,我一会儿打发你和老绅董一块儿走。你回家就跟太太说明这里情形,再带她一同回来,早饭在这边吃。”又向璞玉道:“你们也该歇歇儿,我上前边去了。”玉枝笑道:“说了半天,您干什么来了?”柳塘道:“哟,可不是,我还忘了正事!”说着就由玉枝手中取过一只小匣道:“姑奶奶,这几件首饰,算哥哥添箱的。”璞玉道:“您怎还这样费心!”柳塘道:“不算什么。我也知道你用不着,只人家送的礼物,就很富裕了。不过我想你们仓促办事,警予没得替你预备什么,在这个日子,你又不能不戴首饰,若是用那些礼物,一会儿送礼的本主儿来了,看着不大合适,所以我替你预备了几样。”璞玉听了,又添了一层感激,很难过的说道:“您太……我真不知说什么好!”柳塘笑道:“什么也不用说了。我早已自居是你娘家人了,这回算我聘出你的,自然该给你弄齐全了,谁叫你娘家没人呢!”警予笑道:“这样说璞玉的头还叩晚了,敢情老大哥早已给妹妹打点了妆奁。这也没法客气,只好老实收下。
璞玉看看那匣里,是一副金镯,一副金镶翠镯,一串珠链,一对珠花,还有四只戒指,两对耳环,不由叫道:“呀!您还给这么些,叫我更不安了。还是没法道谢,因为这东西无论值多少,也抵不上你待我的好处!救我的命,成全我这人,都没有谢,为这东西……咳,哥哥,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只想寻个清静地方痛快哭一阵。”玉枝插口道:“大好日子不许说这话,何况也说不着。谢不谢得碍哭什么事。”警予道:“你不懂啊,她这是感激极了,心里憋得难过,只有哭一场才能发泄。不但是她,连我也有同感,这半天鼻头一直发酸呢。”柳塘道:“别胡扯了,你说小孩子话,怎对得住嘴上两撇小胡!”警予道:“这话不通,难道有胡子的人,就没有良心么?”柳塘捻髯笑道:“此所以为老奸巨猾也!”璞玉道:“怎么叫老奸巨猾?凭您还……”柳塘摆摆手,指着首饰匣低声说道:“你看这个,就是我奸猾的证据,这是你元配嫂嫂留下的东西,本该归你现在这位嫂子承受。可是我因为她……不用提你也许明白,我就剥夺了她的权利,直自己收藏了几年,到如今才算拿来转送我所喜欢的人。”璞玉道:“就是这样,您也不该全给我。还得留给玉枝妹妹。”柳塘道:“她的份儿,我早已留出来了,不用你操心。”
说着就扶着玉枝走出,到了前院。只见老绅董好似方才睡醒,蓬头撒脚的立在院中,正看着众人忙乱。这时许多仆役,还有外雇的茶房,正在收拾房间。饭庄来人,也在厨房整理炉灶,要安排材料,都在奔走工作。老绅董看着他们,又犯了老毛病,作出主人样儿,胡乱指挥。一会儿跑到这边,说这样不对,一会儿走到那边,说那个应该怎样,人们不知她是谁,只得听着。老绅董正在兴高采烈,忽见柳塘由后院出来,就迎着问道:“敢情你上后院去了,他们起来了么?还没去道喜呢!”柳塘道:“他们才醒,等会再去吧。”老绅董又道:“这里收拾屋子干什么?还有饭馆子抬了这些东西,是要请客吧?”柳塘只得点头。老绅董道:“这馆子是哪一家,是咱们常吃那家儿么?”柳塘道:“对了,就是第一春。”老绅董眉开眼笑的道:“第一春的菜可真好,我就爱吃他们的菜。那样……”说着,似乎想起某种的美味,但又叫不上名儿,只得含混着道:“什么都是得味儿的,今天我该痛快喝一顿,给他们两口儿闹闹喜。”
柳塘见她如此兴会,直觉不忍再叫她走,但为顾全大局,又不得不照原议办,他就乘机说道:“喜酒自然得请你喝,可不是今天,还得过过儿。”老绅董愕然道:“怎么不是今天?这不都预备好了吗?”柳塘道:“因为警予同事朋友太多,这里地方又小,所以分作两天。今儿先请男客,女客过几天再定规日子。我看你也够乏了,就回去歇歇去吧。到时候我给送菜去。”说着又向玉枝道:“你也回家去吧,宝山在这儿给烧烟就成了。你回去告诉太太,今天这边尽是男客,她不必过来道喜,等明儿再说。我却得晚饭后才能回去。”玉枝唯唯答应。老绅董见柳塘连玉枝一齐开遣,并不觉疑惑,认为真是单请男宾。但心里也有些怅惘,倒并非只为吃喝,她却有些老小孩的脾气,喜好热闹。方才柳塘这样铺排,以为必有非常盛况,可以大开其眼,却不料被列局外,不由面上现出消消的神气,好似小孩被人抢去糖果似的。但仍搭讪着道:“只请男客么?那我得走。可是……还没道喜呢,我先上后院去趟。”柳塘道:“不必了,你改天不是还来么,何必忙在一时!”说着就叫下人出去雇车,老绅董才不说话。过一会儿车已雇来,便和玉枝出门走了。
她自然回到雪蓉旧住宅了,玉枝却回家去接太太,在午饭前便又来了。好在客人没有早来的,只赵、张的家人,同吃了一桌。到饭后宾客才陆续到来。三点钟时,督军署副官长到来,言说少时督军老太太、督军本人和姨太太全要前来。璞玉听着颇觉受宠若惊,虽然非常荣幸,却又不免心慌。回想自己以当炉之贱,落溷之污,又加居孀之不祥,可算世上最低微的人,本应该填沟壑,不料竟会一步升天,到了这步田地,自己真不知运气从何而来,也许前生注定,该有这样福分。在四五年前,老天爷便给安排下个警予,等在那里,预备今日夫荣妻贵了,只是我怎担承得起!虽然人们都是为着警予才看重我,但督军老太太这样贵人,也会认我作干女儿,这不和《法门寺》老太后认孙、宋二女作义女一样,我的命苦担不住,就得折去不少福分。不过这还是后事,只少时老太太来到,我……干女儿跟她说什么?那样阔的老太太,必有脾气,万一应承不好,惹她不喜欢,可怎么好?璞玉想着,比当日草莽小臣觐见君王,还觉悚惧,背上驮着一片冷汗,手里攒着两把冷汗,但还得应酬已来的宾客。那男客们都已各执其事,或是抽烟,或是打牌,女客却都聚在一起,围着璞玉和她说长说短,暗地评头论足。
璞玉见着她们,才知警予的话不错,真正漂亮的为数很少,而丑陋拙劣的,却触目皆是。由此可见这些阔人,大半起于寒微,除了已经富贵易妻的不算,大多村俗不堪,真是吃不得味,穿不得样。一位师长太太,身似皮缸,横竖一般宽,却在尚未甚冷的时候,穿了一件阔得出奇的大衣。这大衣是里外发烧,里子是金丝猴,外面是海龙,论起价值,总得过万,只是向来没见过这样穿的。何况那金丝猴的毛,总有三寸长,海龙也有一寸厚,合在一起,将近半尺,她那皮缸身体再加上这件衣服,横下又涨出一尺,简直像个吃饱的臭虫,跌了个肚皮朝天,只见手足蠕动,很难移挪。还有一位军需长的太太,直带了一座金店出来,一嘴大包牙全露在外面吸收空气,却有多半是金镶的。而且每个上面,都嵌红宝石或翡翠,有的扇形,有的棋子形,有的月牙形,有的花朵形,全不雷同。至于十个手指上,全带着戒指,还不奇怪,最惊人的是两只胳膊上,带有十多副金镯子,从肘际直到手腕,完全带满,不露肌肉,以致她的肘弯不能伸缩自由,只可带了个贴身女婢伺候,无论烟茶,都得递到口里,大约吃饭也得有人喂了。人们看着全都好笑,尤其她本身丈夫,很知道太太这样全副金装太不成样,更恐被人发觉自己富厚,因而考究来源,惹出祸患。无奈他向来惧内,主不了太太的事,只可听其所为。所以夫妇虽然同来,那丈夫却躲得老远,任太太在人群中独中眼毒,独出风头。
柳塘在周旋中间,也看见这两位奇阔的太太,不由想起一件旧事。在民国元年,正月中旬,袁世凯南下未成,引起兵变,京津保全遭焚掠。天津发动是正月十四,河北估衣街一带,多被焚烧,火光烛天,当地一班匪棍贫民,也都随着抢掠。直乱了一夜,才有警厅中人出头弹压,捉住了几十个遭劫在数的抢犯,枭首示众。到第三天,有一种石印的《醒华画报》,登载兵匪焚掠新闻,有一幅画是匪人抢当铺的情形,画的是警士队伍已来到当铺门外,抢犯纷纷奔逃,有几个人被践踏而死。内中一个妇人,大概曾进入皮衣库房,把各种皮衣都穿在身上,约有七八层,最外面一层是玄狐外套,头上还戴貂帽。因为穿得太多,跌倒爬不起来,才被人踏毙。还有一个也是妇人,只穿一件紧身小袄,却在臂上带了无数镯子,也倒毙在地。这妇人是进入首饰库房,抢了镯子,全套在臂上,向外走时,被别个匪人看见,向前掠夺,把她拉倒地上,恰值警队到来,众人由她身上向外逃窜,她就永远不能再起来了。柳塘看这幅画已有很多年头,但印象留得极深,所以这时一见这二位贵妇,立刻想起当初两个抢当铺妇人的模样,觉得十分相似,不由好笑:自己想入非非,怎把两位贵妇,和两个抢犯,连类而及呢。但再一转想,这两位贵妇的派头,明明告诉人以出身寒贱,这些东西,如何能到她身上?那来历恐怕和抢当铺差不多。不过她们并非单抢一家当铺,而且也非直接亲自行抢,可以保险不致被人践踏而死。除此以外,其实和报上画的妇人并没什么两样,自己连类而及,倒并非拟于不伦呢。
柳塘正在想着,外面忽报督军老太太和姨太太同到,大家一阵嘈乱,都迎了出去,接入上房。柳塘遥望这位老太太身材,颇为魁梧,满面的精神,带着福相,俨然是位起居八座,多福多寿的太夫人。那位姨太太年已中旬,貌不甚美,却是丰容盛鬋,态度厚重。柳塘知道王督军是行伍出身,早年甚为寒微,太夫人曾为村中富户佣工,这位姨太太又是出身风尘,如今竟都变得这样气度高华,风仪凝重,简直是大家风范,可见居移气,养移体,是不错的。柳塘这里陪着男客,不大工夫,就有消息从上房传出,说老太太受了璞玉的大礼,实行认作义女,赏了四样贵重首饰。璞玉又拜见姨太太,认作嫂嫂,那姨太太因她把自己当正室夫人一样恭敬,十分欢喜,立时就从腕上剥下白金表和钻镯,当作见面礼。
柳塘听着暗替璞玉欣幸,在她可谓人生难得的际遇,可抵消多年所受苦况了。过了一会儿,又有耳报神到来,说老太太已和几位太太凑了一桌十胡,要璞玉坐在身旁替她照看,母女二人十分投缘,旁观者都十分艳羡。消息立刻传了出去,外面都纷纷议论起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